詩云:
世間好事必多磨,緣未來時(shí)可奈何!
宜至到頭終正果,不知底事欲蹉跎?
話說從來有人道好事多磨。那到底不成的,自不必說。盡有到底成就的,起初時(shí)千難萬 難,挫過了多少機(jī)會(huì),費(fèi)過了多少心機(jī),方得了結(jié)。就如王仙客與劉無雙兩人,中表兄妹, 從幼許嫁,年紀(jì)長大,只須劉尚書與夫人做主,兩個(gè)一下配合了,有何可說?卻又尚書番悔 起來,千推萬阻。比及夫人攛掇得肯了,正要做親,又撞著朱氵此,姚令言之亂,御駕家 塵,兩下失散。直到得干戈平靜,仙客入京來訪,不匡劉尚書被人誣陷,家小配入掖庭。從 此天人路隔,永無相會(huì)之日了。姻緣未斷,又得發(fā)出宮女打掃皇陵。恰好差著無雙在內(nèi),驛 庭中通出消息與王仙客。跟尋著希奇古怪的一個(gè)俠客古押衙,將茅山道士仙丹矯詔藥死無 雙,在皇陵上贖出尸首來救活了,方得成其夫婦,同歸襄漢。不知挫過了幾個(gè)年頭,費(fèi)過了 多少手腳了。早知到底是夫妻,何故又要經(jīng)這許多磨折?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見!可又有 一說,不遇艱難,不顯好處。古人云: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只如偷情一件, 一偷便著,卻不早完了事?然沒一些光景了。畢竟歷過多少間阻,無限風(fēng)波,后來到手,方 為希罕。所以在行的道:“偷得著不如偷不著!闭嬗猩钊ぶ砸病
而今說一段因緣。正要到手,卻被無意中攪散。及至后來兩下各不相望了,又曲曲灣灣 反弄成了,這是氤氳大使顛倒人的去處。且說這段故事出在那個(gè)地方,甚么人家,怎的起 頭,怎的了結(jié)?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原原委委說來。有詩為證:
打鴨驚鴛鴦,分飛各異方。
天生應(yīng)匹耦,羅列自成行。
話說杭州府有一個(gè)秀才,姓鳳名來儀,字梧賓。少年高才,只因父母雙亡,家貧未娶。 有個(gè)母舅金三員外,看得他是個(gè)不凡之器,是件照管周濟(jì)他。鳳生就冒了舅家之姓進(jìn)了學(xué), 入場考試,已得登科。朋友往來,只稱鳳生,榜中名字,卻是金姓。金員外一向出了燈火之 資,替他在吳山左畔賃下園亭一所,與同兩個(gè)朋友做伴讀書。那兩個(gè)是嫡親兄弟,一個(gè)叫做 察尚文,一個(gè)叫做竇尚武,多是少年豪氣,眼底無人之輩。三個(gè)人情投意合,頗有管鮑、雷 陳之風(fēng)。竇家兄弟為因有一個(gè)親眷上京為官,送他長行,就便往蘇州探訪相識(shí)去了。鳳生雖 已得中,春試尚遠(yuǎn),還在園中讀書。
一日傍晚時(shí)節(jié),誦讀少倦,走出書房散步。至園東,忽見墻外樓上有一女子憑窗而立, 貌若天人。只隔得一垛墻,差不得多少遠(yuǎn)近。那女子看見鳳生青年美質(zhì),也似有眷顧之意, 毫不躲閃。鳳生貪看自不必說。四目相視,足有一個(gè)多時(shí)辰。鳳生只做看玩園中菊花,步來 步去,賣弄著許多風(fēng)流態(tài)度,不忍走回。直等天黑將來,只聽得女子叫道:“龍香,掩上了 樓窗!币粋(gè)侍女走起來,把窗撲的關(guān)了。鳳生方才回步,心下思量道:“不知鄰家有這等 美貌女子!不曉得他姓甚名誰,怎生打聽一個(gè)明白便好?”
過了一夜。次日清早起來,也無心想觀看書史,忙忙梳洗了,即望園東墻邊來。抬頭看 那鄰家樓上,不見了昨日那女子。正在稠惆悵之際,猛聽得墻角小門開處,走將一個(gè)青青秀 秀的丫鬟進(jìn)來,竟到圃中采菊花。風(fēng)生要撩拔他開口,故作厲聲道:“誰家女子,盜取花 卉!”那丫鬟呻了一聲道:“是我鄰家的園子!你是那里來的野人,反說我盜?”鳳生笑 道:“盜也非盜,野也非野。一時(shí)失言,兩下退過罷!毖诀咭残Φ溃骸安煌诉^,找你些甚 么?”鳳生道:“請問小姐子,采花去與那個(gè)戴?”丫鬟道:“我家姐姐梳洗已完,等此插 帶!兵P生道:“你家姐姐高姓大名?何門宅眷?”丫鬟道:“我家姐姐姓楊,小字素梅, 還不曾許配人家!兵P生道:“堂上何人?“丫鬟道:“父母俱亡,傍著兄嫂同居。性愛幽 靜,獨(dú)處不樓刺繡!兵P生道:“昨日看見在樓上憑窗而立的,想就是了?”丫鬟道:“正 是他了,那里還有第二個(gè)?”鳳生道:“這等,小姐子莫非龍香姐么?”丫鬟驚道:“官人 如何曉得?”鳳生本是昨日聽得叫喚明白在耳朵里的,卻謅一個(gè)謊道:“小生一向聞得東鄰 楊宅有個(gè)素梅娘子,世上無雙的美色。侍女龍香姐十分乖巧,十分賢惠,仰幕已久了!饼 香終是丫頭家見識(shí),聽見稱贊他兩句,道是外邊人真?zhèn)說他好,就有幾分喜動(dòng)顏色。道: “小婢子有何德能?直叫官人知道!兵P生道:“強(qiáng)將之下無弱兵。恁樣的姐姐,須得恁樣 的梅香姐,方為廝稱。小生有緣,昨日得見了姐姐,今日又得遇著龍香姐,真是天大的福 分。龍香姐怎生做得一個(gè)方便,使小生再見得姐姐一面么?”龍香道:“官人好不知進(jìn)退! 好人家女兒,又不是煙花門戶,知道你是甚么人?面生不熟,說個(gè)見再見?”鳳生道:“小 生姓鳳,名來儀,今年秋榜舉人。在此園中讀書,就是貼壁緊鄰。你姐姐因是絕代佳人,小 生也不愧今時(shí)才子。就相見一面,也不辱沒了你姐姐!”龍香道:“慣是秀才,家有這些老 臉說話,不耐煩與你纏帳!且將菊花去與姐姐插戴則個(gè)!闭f罷,轉(zhuǎn)身就走。鳳生直跟將來 送他,作個(gè)揖道:“千萬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說鳳來儀多多致意。”龍香只做不聽,走進(jìn) 角門,撲的關(guān)了。
鳳生只得回步轉(zhuǎn)來,只聽得樓窗豁然大開,高處有人叫一聲:“龍香,怎么去了不 來?”急抬頭看時(shí),正是昨日憑窗女子,新妝方罷,等龍香采花不來,開窗叫他,恰好與鳳 生打個(gè)照面。鳳生看上去,愈覺美麗非常。那楊素梅也看上鳳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覷,目不 轉(zhuǎn)睛。鳳生以為可動(dòng),朗吟一詩道:
幾回空度可憐宵,誰道秦樓有玉蕭!
咫尺銀河難越渡,寧交不瘦沈郎腰?
樓上楊素梅聽見吟詩,詳那詩中之意,分明曉得是打動(dòng)他的了,只不知這俏書生是那一 個(gè),又沒處好問得。正在心下躊躇,只見龍香手捻了一朵菊花來,與他插好了,就問道: “姐姐,你看見那園中狂生否?”素梅搖手道:“還在那廂搖擺,低聲些,不要被他聽見 了!饼埾愕溃骸拔艺犚,有這樣老臉皮沒廉恥的!”素梅道:“他是那個(gè)?怎么樣 沒廉恥?你且說來!饼埾愕溃骸拔易圆苫,他不知那里走將來,撞見了,反說我偷他的 花,被我搶白了一場。后來問我采花與那個(gè)戴,我說是姐姐。他見說出姐姐名姓來,不知怎 的就曉得我叫做龍香。說道一向仰幕姐姐芳名,故此連侍女名字多打聽在肚里的。又說昨日 得曾見了姐姐,還要指望再見見。又被我搶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他才說出名姓來,叫做鳳 來儀,是今年中的舉人,在此園中讀書,是個(gè)緊鄰。我不睬他,他深深作揖,央我致意姐 姐,道姐姐是佳人,他是才子。你道好沒廉恥么?“素梅道:“說輕些,看來他是個(gè)少年書 生,高才自負(fù)的。你不理他便罷,不要十分輕口輕舌的沖撞他。”龍香道:“姐姐怕龍香沖 撞了他,等龍香去叫他來見見姐姐,姐姐自回他話罷!彼孛返溃骸鞍V丫頭,好個(gè)歹舌頭! 怎么好叫他見我?”兩個(gè)一頭說,一頭下樓去了。
這里鳳生聽見樓上唧噥一番,雖不甚明白,曉得是一定說他,心中好生癢癢。直等樓上 不見了人,方才走回書房。從此書卷懶開,茶飯懶吃,一心只在素梅身上,日日在東墻探頭 望腦,時(shí)常兩下撞見。那素梅也失魂喪魄的,掉那少年書生不下,每日上樓幾番,但遇著便 眉來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又時(shí)常打發(fā)龍香,只以采花為名,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 去跡。龍香一來曉得姐姐的心事,二來見鳳生靦腆,心里也有些喜歡,要在里頭撮合。不時(shí) 走到書房里傳消遞息,對鳳生說著素梅好生鐘情之意,鳳生道:“對面甚覺有情,只是隔著 樓上下,不好開得口,總有心事,無從可達(dá)!饼埾愕溃骸肮偃撕尾粚懛鈺c我姐姐?”鳳 生喜道:“姐姐通文墨么?”龍香道:“姐姐喜的是吟詩作賦,豈但通文墨而已!”鳳生 道:“這等,待我寫一情詞起來,勞煩你替我寄去,看他怎怎么說!兵P生提起筆來,一揮 而就。詞云:
木落庭皋,樓閣外,彤云半擁。偏則向、凄涼書舍,早將寒送。眼角偷傳傾國貌,心苗 曾倩多情種。問天公,何日判佳期,成歡寵?詞寄((《滿江紅》。
鳳生寫完,付與龍香。龍香收在袖里,走回家去,見了素梅,面帶笑容。素梅問道: “你適在那邊書房里來,有何說話,笑嘻嘻的走來?”龍香道:“好笑那鳳官人見了龍香, 不說甚么說話,把一張紙一管筆,只管寫來寫去,被我趁他不見,溜了一張來。姐姐,你看 他寫的是甚么?”素梅接過手來,看了一遍,道:“寫的是,一首詞。分明是他叫你拿來 的,你卻掉謊!”龍香道:“不瞞姐姐說,委實(shí)是他叫龍香拿來的。龍香又不識(shí)字,知他寫 的是好是歹?怕姐姐一時(shí)嗔怪,只得如此說!彼孛返溃骸拔乙膊秽凉帜悖皇菚裢 不回他幾字,他只道我不知其意,只管歪纏。我也不與他吟詞作賦,賣弄聰明,實(shí)實(shí)的寫幾 句說話回他便了。”龍香即時(shí)研起墨來,取幅花箋攤在桌上。好個(gè)素梅,也不打稿,提起筆 來就寫。寫道:自古貞姬守節(jié),俠女憐才。兩者俱賢,各行其是。但恐遇非其人,輕諾寡 信,俠不如貞耳。與君為鄰,幸成目遇,有緣與否,君自揣之!勿徒調(diào)文琢句,為輕薄相誘 已也。聊此相復(fù),寸心已盡,無多言。
寫罷封好了,教龍香藏著,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龍香依言來到鳳生書房,鳳生驚喜 道:“龍香姐來了,那封書兒,曾達(dá)上姐姐否?”龍香拿個(gè)班道:“甚么書個(gè)書,要我替你 淘氣!”鳳生道:“好姐姐,如何累你受氣?”龍香道:“姐姐見了你書,變了臉,道: ‘甚么人的書要你拿來?我是閨門中女兒,怎么與外人通書帖?’只是要打!兵P生道: “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又在樓上眼睜睜看我怎的?是他自家招風(fēng)攬火,怎到打 你?”龍香道:“我也不到得與他打,我回說道:‘我又不識(shí)字,知他寫的是甚么!姐姐不 象意,不要看他,拿去還他罷了,何必著惱?’方才免得一頓打!兵P生道:“好談話!若 是不曾看著,拿來還了,有何消息?可不誤了我的事?”龍香道:“不管誤事不誤事,還了 你,你自看去!毙渲忻鰜恚迷诘叵。鳳生拾起來,卻不是起先拿去的了,曉得是龍香 耍他,帶者笑道:“我說你家姐姐不舍得怪我,必是好音回我了!辈痖_來細(xì)細(xì)一看,跌足 道:“好個(gè)有見識(shí)的女子!分明有意與我,只怕我日后負(fù)心,未肯造次耳。我如今只得再央 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寫封實(shí)心實(shí)意的話,求他定下個(gè)佳期,省得此往彼來,有名無實(shí),白 白地想殺了我!”龍香道:“為人為徹,快寫來,我與你拿去,我自有道理!兵P生開了箱 子,取出一個(gè)白玉蟾蜍鎮(zhèn)紙來,乃是他中榜之時(shí),母舅金三員外與他作賀的,制作精工,是 件古玩。今將來送與素梅作表記。寫下一封書,道:承示玉音,多關(guān)肝膈。儀雖薄德,敢負(fù) 深情?但肯俯通一夕之歡,必當(dāng)永失百年之好。謹(jǐn)貢白玉蟾蜍,聊以表信。荊山之產(chǎn),取其 堅(jiān)潤不渝;月中之象,取長團(tuán)圓無缺。乞訂佳期,以蘇渴想。未寫道:辱愛不才生鳳來儀頓 首索梅娘子妝前。
鳳生將書封好,一同玉蟾蜍交付龍香,對龍香道:“我與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fù)?dān)只 在此兩件上面了!萬望龍香姐竭力周全,討個(gè)回音則個(gè)!饼埾愕溃骸安豁毑毟,我也巴不 得你們兩個(gè)成了事,有話面講,不耐煩如此傳書遞柬。”鳳生作個(gè)揖道:“好姐姐,如此幫 襯,萬代恩德!饼埾銕д咝δ弥チ,走進(jìn)房來,回復(fù)素梅道:“鳳官人見了姐姐的書, 著實(shí)贊嘆,說姐姐有見識(shí),又寫一封回書,送一件玉物事在此!彼孛方舆^手來,看那玉蟾 蜍光潤可愛,笑道:“他送來怎的?且拆開書來看。”素梅看那書時(shí),一路把頭暗點(diǎn),臉頰 微紅,有些沉吟之意?吹健叭钀鄄徊派睅鬃,笑道:“呆秀才,那個(gè)就在這里愛你?” 龍香道:“姐姐若是不愛,何不絕了他,不許往來?既與他兜兜搭搭,他難道到肯認(rèn)做不愛 不成?”素梅也笑將起來道:“癡丫頭,就象與他一路的。我到有句話與你商量:我心上真 有些愛他,其實(shí)瞞不得你了。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了信物,要我去會(huì)他,這個(gè)卻怎么使 得?”龍香道:“姐姐,若是使不得,空愛他也無用。何苦把這個(gè)書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 呆呆地百事皆廢了?”素梅道:“只恐書生薄幸,且顧眼下風(fēng)光,日日不在心上,撇人在腦 后了,如何是好?“龍香道:“這個(gè)龍香也做不得保人。姐姐而今要絕他,卻又愛他;要從 他,卻又疑他。如此兩難,何不約他當(dāng)面一會(huì)?看他說話真誠,罰個(gè)咒愿,方才憑著姐姐或 短或長,成就其事;若不象個(gè)老實(shí)的,姐姐一下子丟開,再不要纏他罷了!彼孛返溃骸澳 說得有理,我回他字去。難得今夜是十五日團(tuán)圓之夜,約他今夜到書房里相會(huì)便了!彼孛 寫著幾字,手上除下一個(gè)累金戒指兒,答他玉蟾蜍之贈(zèng),叫龍香拿去。
龍香應(yīng)允,一面定到園中,心下道:“佳期只在今夜了,便宜了這酸子,不要直與他說 知。”走進(jìn)書房中來,只見鳳生朝看紙窗正在那里呆想。見了龍香,勉地跳將起來,道: “好姐姐,天大的事如何了?”龍香道:“什么如何如何!你道你不知進(jìn)退,開一便問佳 期,這等看得容易,一下性子,書多扯壞了,連那玉蟾蜍也損碎了!”鳳生呆了道:“這般 說起來,教我怎的才是?等到幾時(shí)方好?可不害殺了我!”龍香道:”不要心慌,還有好話 在后!兵P生歡喜道:“既有好話,快說來!”龍香道:“好自在性,大著嘴子‘快說來! 快說來!,不直得陪個(gè)小心?”鳳生陪笑道:“好姐姐,這是我不是了!肮蛳氯サ溃骸拔 的親娘!有什么好說話,對我說罷!饼埾惴銎鸬溃骸安灰捘。你且起來,我對你說。我 姐姐初時(shí)不肯,是我再三攛掇,已許下日子了。”鳳生道:“在幾時(shí)呢?”龍香笑道:“在 明年!兵P生道:“若到明年,我也害死好做周年了!饼埾愕溃骸八懒,料不要我償命。 自有人不舍得你死,有個(gè)丹藥方在此醫(yī)你!毙渲忻鼋渲概c那封字來,交與鳳生道:“到 不是害死,卻不要快活殺了!兵P生接著拆開看時(shí),上寫道:徒承往復(fù),未測中心。擬非夜 談,各陳所愿。因不為投梭之拒,亦非效逾墻之徒。終身事大,欲訂完盟耳。先以約指之物 為定,言出如金,浮情且戒,如斯而已!未附一詩
試斂聽琴心,來訪聽蕭伴。
為語玉蟾蜍,情光今夜?jié)M。
鳳生看罷,曉得是許下了佳期,又即在今夜,喜歡得打跌,對龍香道:“虧殺了救命的 賢姐,教我怎生報(bào)答也!”龍香道:“閑話休題,既如此約定,到晚來,切不可放甚么人在 此打攪!”鳳生道:“便是同窗兩個(gè)朋友,出去久了;舅舅家里一個(gè)送飯的人,送過使打發(fā) 他去,不呼喚他,卻不敢來。此外別無甚人到此,不妨,不妨!只是姐姐不要臨時(shí)變卦便 好。”龍香道:“這個(gè)到不消疑慮,只在我身上,包你今夜成事便了!饼埾阕曰厝チ恕xP 生一心只打點(diǎn)歡會(huì),住在書房中,巴不得到晚。
那邊素梅也自心里忒忒地,一似小兒放紙炮,又愛又怕。只等龍香回來,商量到晚赴 約。恰好龍香已到,回復(fù)道:“那鳳官人見了姐姐的字,好不快活,連龍香也受了他好些跪 拜了!彼孛返溃骸罢f便如此說,羞答答地怎好去得?”龍香道:“既許了他,作要不得 的!彼孛返溃骸安蝗ケ阍趺?”龍香道:“不去不打緊,龍香說了這一個(gè)大謊,后來害死 了他,地府中還要攀累我!彼孛返溃骸澳阒还茏约业膩硎溃俨还芪业慕K身!”龍香道: “甚么終身?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彼孛返溃骸凹热绱,便依你去走一遭也使得, 只要打聽兄嫂睡了方好!
說話之間,早已天晚,天上皎團(tuán)團(tuán)推出一輪明月。龍香走去了,一更多次,走來道: “大官人,大娘子多吃了晚飯,我守他收拾睡了才來的。我每不要點(diǎn)燈,開了角門,趁著明 月悄悄去罷!彼孛返溃骸澳阍谇白,我后邊尾著,怕有人來!惫积埾阆刃,素梅在 后,遮遮掩掩走到書房前。龍香把手點(diǎn)道:“那有燈的不就是他書房?”素梅見說是書房, 便立定了腳。鳳生正在盼望不到之際,心癢難熬,攢出攢入了一會(huì),略在窗前歇?dú)。只聽? 門外腳步晌,急走出來迎著。這里龍香就出聲道:“鳳官人,姐姐來了,還不拜見!”鳳生 月下一看,真是天仙下降!不覺的跪了下去,道:“小生有何天幸,勞煩姐姐這般用心,殺 身難報(bào)!彼孛吠t了臉,一把扶起道:“官人請尊重,有話慢講!兵P生立起來,就扶著 素梅衣袂道:“外廂不便,請小姐快進(jìn)房去。”素梅走進(jìn)了門內(nèi),外邊龍香道:“姐姐,我 自去了!彼孛方械溃骸褒埾,不要去!兵P生道:“小姐,等他回去安頓著家中的好。” 素梅又叫道:“略轉(zhuǎn)轉(zhuǎn)就來!饼埾愕溃骸皶缘昧,鳳官入關(guān)上了門罷。”
當(dāng)下龍香走了轉(zhuǎn)去。鳳生把門關(guān)了,進(jìn)來一把抱住道:“姐姐想殺了鳳來儀!如今僥幸 殺了鳳來儀也!”一手就去素梅懷里亂扯衣裙。素梅按住道:“官人不要性急,說得明白, 方可成歡!兵P生道:“我兩人心事已明,到此地位,還有何說?”只是抱著推他到床上 來。素梅掙定了腳不肯走,道:“終身之事,豈可草草?你咒也須賭一個(gè),永不得負(fù)心!” 鳳生一頭推,一頭口里噥道:“鳳來儀若負(fù)此懷,永遠(yuǎn)前程不言!不言!”素梅見他極態(tài), 又哄他又愛他,心下已自軟了,不由的腳下放松,任他推去。
正要倒在床上,只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擂鼓也似敲門。鳳生正在喉急之際,吃那一驚 不小,便道:“做怪了!此時(shí)是甚么人敲門?想來沒有別人。姐姐不要心慌,門是關(guān)看的, 沒事。我們且自上床,憑他門外叫喚,不要睬他!”素梅也慌道:“只怕使不得,不如我去 休!”鳳生極了,恨性命抱往道:“這等怎使得?這是活活的弄?dú)⒌奈伊!”正是色膽? 天,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忙要行事。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苦 不甚牢,早被外邊一伙人踢開了一扇,一路嚷將進(jìn)來,直到鳳生書房門首來了。鳳生聽見來 得切近,方才著忙道:“古怪!這聲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gè)。幾時(shí)回來的?恰恰到此。我的活 冤家,怎么是好?”只得放下了手,對素梅道:“我去頂住了門,你把燈吹滅了,不要做 聲!”素梅心下驚惶,一手把裙褲結(jié)好,一頭把火吹滅,悄悄地揀暗處站著,不敢喘氣。鳳 生走到門邊,輕輕掇條凳子,把門再加頂住,要走進(jìn)來溫存素梅。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 “鳳兄,快開門!“鳳生戰(zhàn)抖抖的回道:“是,是,是那,那個(gè)?”一個(gè)聲氣小些的道: “小弟竇尚文!币粋(gè)大喊道:“小弟竇尚武。兩個(gè)月不相聚了,今日才得回來。這樣好月 色,快開門出來,吾們同去吃酒。”鳳生道:“夜深了,小弟已睡在床上了,懶得起來,明 日盡興罷。”外邊竇大道:“寒舍不遠(yuǎn),過談甚便。欲著人來請,因怕兄已睡著,未必就 來,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快些起來!”鳳生道:“夜深風(fēng)露,熱被窩里起來,怕不感冒 了?其實(shí)的懶起,不要相強(qiáng),足見相知!备]大道:“兄興素豪,今夜何故如此?”竇二便 嚷道:“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事,披衣便起,怕甚風(fēng)露?”鳳生道:“今夜偶然沒 興,望乞見諒!备]二道:“終不成使我們掃了興,便自這樣回去了?你若當(dāng)真不起來時(shí), 我們一發(fā)把這門打開來,莫怪粗鹵!”鳳生著了急,自想道:“倘若他當(dāng)真打進(jìn),怎生是 好?”低低對素梅道:“他若打?qū)⒅v來,必然事露,姐姐你且躲在床后,待我開門出去打發(fā) 了他就來!彼孛芬驳偷偷溃骸捌裁撔,我要回去。這事做得不好了,怎么處?”素梅望床 后黑處躲好。
鳳生才掇開凳子,開出門來,見了他兄弟兩個(gè),且不施禮,便隨手把門扣上了,道: “室中無火,待我搭上了門,和兄每兩個(gè)坐話一番罷!眱筛]道:“坐話甚么?酒盒多端正 在那里了,且到寒家呼盧浮白,吃到天明。”鳳生道:“小弟不耐煩,饒我罷!”竇二道: “我們興高得緊,管你耐煩不耐煩?我們大家扯了去!”兄弟兩個(gè)多動(dòng)手,扯著便走,又加 家僮們推的推,攘的攘,不由你不定。鳳生只叫得苦,卻又不好說出。正是:啞子慢嘗黃柏 味,難將苦口向人言。沒奈何,只得跟著吆吆喝喝的去了。
這里素梅在房中,心頭丕丕的跳,幾乎把個(gè)膽嚇破了,著實(shí)懊悔無盡。聽得人聲浙遠(yuǎn), 才按定了性子,走出床面前來,整一整衣服,望門外張一張,悄然無人,想道:“此時(shí)想沒 人了,我也等不得他,趁早走回去罷!比プ情T時(shí),誰想是外邊搭住了的。狠性子一拽, 早把兩三個(gè)長指甲一齊蹴斷了。要出來,又出來不得。要叫聲龍香,又想他決在家里,那里 在外邊聽得?又還怕被別人聽見了,左右不是,心里煩躁撩亂,沒計(jì)奈何。看看夜深了,坐 得不耐煩,再不見購生來到.心中又氣又恨,道:“難道貪了酒杯,竟忘記我在這里了?” 又替他解道:“方才他負(fù)極不要去,還是這些狂朋沒得放他回來!鞭D(zhuǎn)展躊躇,無聊無賴, 身體倦怠,呵欠連天。欲要睡睡,又是別人家床鋪,不曾睡慣,不得伏貼。亦且心下有事, 焦焦躁躁,那里睡得去?悶坐不過,做下一首詞云:
幽房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lián)。無端猛烈陰風(fēng)動(dòng),驚破 一番新夢。窗外月華霜重,寂寞桃源洞。((詞寄《桃源憶故人》。素梅吟詞已罷,早已雞 鳴時(shí)侯了。
龍香在家里睡了一覺醒來,想道:“此時(shí)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得勾了,不免走去伺侯, 接了他歸來早些,省得天明有人看見,做出事來!遍_了角門,踏著露草,慢慢走到書房前 來。只見門上搭著扭兒,疑道:“這外面是誰搭上的?又來奇怪了!”自言自語了幾句。里 頭素梅聽得聲音,便開言道:“龍香來了么?”龍香道:“是來了!彼孛返溃骸翱煨╅_了 門進(jìn)來!饼埾汩_進(jìn)去看時(shí),只見素梅衣妝不卸,獨(dú)自一個(gè)坐著。驚問道:“姐姐起得這般 早?”素梅道:“那里是起早!一夜還不曾睡!饼埾愕溃骸盀楹尾凰?鳳官人那里去 了?”素梅嘆口氣道:“有這等不湊巧的事,說不得一兩句說話,一伙狂朋踢進(jìn)園門來,拉 去看月,鳳官人千推萬阻,不肯開門,他直要打進(jìn)門來。只得開了門,隨他們一路去了。至 今不來,且又搭上了門。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坐又坐不過,受了這一夜的罪。而今你來得 正好,我和你快回去罷!饼埾愕溃骸霸趺从羞@等事!姐姐有心得到這時(shí)侯了,鳳官人畢竟 轉(zhuǎn)來,還在此等他一等么?”素梅不覺淚汪汪的,又嘆一口氣道:“還說甚么等他?只自回 去罷了。”正是:
驀地魚舟驚比目,霎時(shí)樵斧破連枝。素梅自與龍香回去不題。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竇二不由分說拉夫吃了半夜的酒。鳳生真是熱地上蜒蚰, 一時(shí)也安不得身子。一聲求罷,就被竇二大碗價(jià)罰來。鳳生雖是心里不愿,待推去時(shí),又恐 怕他們看出破綻,只得勉強(qiáng)發(fā)興,指望早些散場。誰知這些少年心性,吃到興頭上,越吃越 狂,那里肯?鳳生真是沒天得叫。直等東方發(fā)白,大家酩酊吃不得了,方才歇手。鳳生終 是留心,不至大醉。帶了些酒意,別了二竇。一步恨不得做十步,踉蹌歸來。到得園中,只 見房門大開,急急走近叫道:“小姐!小姐!”那見個(gè)人影?想著昨宵在此,今不得見了, 不覺的趁著酒興,敲臺(tái)拍凳,氣得淚點(diǎn)如珠的下來,罵道:“天殺的竇家兄弟坑殺了我!千 難萬難,到得今日才得成就,未曾到手,平白地?cái)囬_了。而今不知又要費(fèi)多少心機(jī),方得圓 成。只怕著了這驚,不肯再來了,如何是好?”悶悶不樂,倒在床上,一覺睡到日沉西,方 起得來,急急走到園東墻邊一看,但見樓窗緊閉,不見人蹤。推推角門,又是關(guān)緊了的。沒 處問個(gè)消息,怏怏而回,且在書房納悶不題。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心里還是恍惚不寧的,對龍香道:“今后切須戒著,不可 如此!”龍香道:“姐姐只怕戒不定!彼孛返溃骸扒铱次液菪宰咏淦饋!饼埾愕溃骸暗 得戒時(shí)已是遲了。”素梅道:“怎見得遲?”龍香道:“身子已破了!彼孛返溃骸澳抢镉 此事!你才轉(zhuǎn)得身,他們就打?qū)⑦M(jìn)來。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那有別事?”龍香道:“既如 此,那人怎肯放下?定然想殺了,極不也害個(gè)風(fēng)癲,可不是我們的陰騭?還須今夜再走一道 的是!彼孛返溃骸敖褚谷羧,你住在外面,一邊等我,一邊看人,方不誤事!饼埾憷湫 了一聲,素梅道:“你笑甚么來?”龍香道:“我笑姐姐好個(gè)狠性子,著實(shí)戒得定!
兩個(gè)正要商量晚間再去赴期,不想里面兄嫂處走出一個(gè)丫鬟來,報(bào)道:“馮老孺人來 了!痹獊硭孛酚袀(gè)外婆,嫁在馮家,住在錢塘門里。雖沒了丈夫,家事頗厚,開個(gè)典當(dāng)鋪 在門前。人人曉得他是個(gè)富室,那些三姑六婆沒一個(gè)不來奉承他的他只有一女,嫁與楊家, 就是素梅的母親,早年夫婦雙亡了。孺人想著外甥女兒雖然傍著兄嫂居住,未曾許聘人家, 一日與媒婆每說起素梅親事,媒婆每道:“若只托著楊大官人出名,說把妹子許人,未必人 家動(dòng)火。須得說是老孺人的親外甥,就在孺人家里接茶出嫁的,方有門當(dāng)戶對的來。”孺人 道是說得有理,亦且外甥女兒年紀(jì)長大,也要收拾他身畔來,故此自己抬了轎,又叫了一乘 空轎,一直到楊家,要接素梅家去。素梅接著外婆,孺人把前意說了一遍。素梅暗地吃了一 驚,推托道:“既然要去,外婆先請回,等甥女收拾兩日就來!比嫒说溃骸坝猩趺词帐? 我在此等了你去!饼埾惚愕溃骸耙惨獟䝼(gè)日子!比嫒说溃骸拔覓藖淼模袢照莻(gè)黃 道吉日,就此去罷。”素梅暗暗地叫苦,私對龍香道:“怎生發(fā)付那人?“龍香道:“總是 老孺人守著在此,便再遲兩日去,也會(huì)他不得了。不如且依著了,等龍香自去回他消息,再 尋機(jī)會(huì)罷!彼孛分坏脩阎豢,跟著孺人去了。
所以這日鳳生去望樓上,再不得見面。直到外邊去打聽,才曉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跌 足嘆恨,悔之無及。又不知幾時(shí)才得回家,再得相會(huì)。正在不快之際,只見舅舅金三員外家 金旺來接他回家去,要商量上京會(huì)試之事。說道:“園中一應(yīng)書箱行李,多收拾了家來,不 必再到此了!兵P生口里不說,心下思量道:“誰想當(dāng)面一番錯(cuò)過,便如此你東我西,料想 那還有再會(huì)的日子?只是他十分的好情,教我怎生放得不?”一邊收拾,望著東墻只管落下 淚來。卻是沒奈何,只得匆匆出門,到得金三員外家里,員外早已收拾盤纏,是件停當(dāng)。吃 了餞行酒,送他登程,叫金旺跟著,一路伏侍去了。
員外閑在家里,偶然一個(gè)牙婆走來賣珠翠,說起錢塘門里馮家有個(gè)女兒,才貌雙全,尚 未許人。員外叫討了他八字來,與外甥合一合看。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對上好到頭夫妻,夫榮 妻員,并無沖犯。員外大喜,即央人去說合。那馮孺人見說是金三員外,曉得他本處財(cái)主, 叫人通知了外甥楊大官人,當(dāng)下許了。擇了吉日,下了聘定,歡天喜地。
誰知楊素梅心里只想著鳳生,見說許下了甚么金家,好生不快,又不好說得出來,對著 龍香只是啼哭,龍香寬解道:“姻緣分定,想當(dāng)日若有緣法,早已成事了。如此對面錯(cuò)過, 畢竟不是對頭。虧得還好,若是那一夜有些長短了,而今又許了一家,卻怎么處?”素梅 道:“說那里話!我當(dāng)初雖不與他沾身,也曾親熱一番,心已相許。我如今癡想還與他有相 會(huì)日子,權(quán)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別人,臨期無奈,只得尋個(gè)自盡,報(bào)答他那一點(diǎn)情分便了, 怎生撇得他下?”龍香道:“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只是而今怎能勾再與他相會(huì)?”素梅 道:“他如今料想在京會(huì)試。倘若姻緣未斷,得登金榜,他必然歸來尋訪著我。那時(shí)我辭了 外婆,回到家中,好歹設(shè)法得相見一番。那時(shí)他身榮貴,就是婚姻之事,或者還可挽回萬 一。不然,我與他一言面訣,死亦瞑目了。”龍香道:“姐姐也見得是,且耐心著,不要煩 煩惱惱,與別人看破了,生出議論來!
不說兩個(gè)唧噥,且說鳳生到京,一舉成名,做了三甲進(jìn)土,選了福建福州府推官。心里 想道:“我如今便道還家,央媒議親,易如反掌。這姻緣仍在,誠為可喜,進(jìn)土不足言 也!”正要打點(diǎn)起程,金員外家里有人到京來,說道:“家中已聘下了夫人,只等官人榮歸 畢姻。”鳳生吃了一驚,道:“怎么,聘下了甚么夫人?”金家人道:“錢塘門里馮家小 姐,見說才貌雙全的!兵P生變了臉道:“你家員外,好沒要緊!那知我的就里?連忙就聘 做甚么?”金家人與金旺多疑怪道:“這是老員外好意,官人為何反怪將起來?”鳳生道: “你們不曉得,不要多管!”自此心中反添上一番愁緒起來。正是:
姻事雖成心事違,新人歡喜舊人啼。
幾回暗里添惆悵,說與旁人那得知?鳳生心中悶悶,且待到家再作區(qū)處,一面京中自起 身,一面打發(fā)金家人先回報(bào)知,擇日到家。
這里金員外曉得外甥歸來快了,定了成婚吉日,先到馮家下那袍段釵環(huán)請期的大禮。他 把一個(gè)白玉蟾蜍做壓釵物事。這蟾蜍是一對,前日把一個(gè)送外甥了,今日又替他行禮,做了 個(gè)囫圇人情,教媒婆送到馮家去,說:“金家郎金榜題名,不日歸娶,已起程書到了。”那 馮老孺人好不喜歡。旁邊親親眷眷看的人那一個(gè)不噴噴稱嘆道:“素梅姐姐生得標(biāo)致,有此 等在福!”多來與素梅叫喜。
誰知素梅心懷鬼胎,只是長吁短嘆,好生愁悶,默默歸房去了。只見龍香走來道:“姐 姐,你看見適才的禮物么?”素梅道:“有甚心情去看他!”龍香道:“一件天大僥幸的 事,好叫姐姐得知。龍香聽得外邊人說,那中進(jìn)土聘姐姐的那個(gè)人,雖然姓金,卻是金家外 甥。我前日記得鳳官人也曾說甚么金家舅舅,只怕那個(gè)人就是鳳官人,也不可知!彼孛 道:“那有此事!”龍香道:“適才禮物里邊,有一件壓釵的東西,也是一個(gè)玉蟾蜍,與前 日鳳官人與姐姐的一模二樣。若不是他家,怎生有這般一對?”素梅道:“而今玉蟾蜍在那 里?設(shè)法來看一看!饼埾愕溃骸拔曳讲乓娪行┸E蹊,推說姐姐要看,拿將來了!毙淅锶 出,遞與素梅看了一會(huì),果象是一般的;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來,并一并看,分毫不差。 想著前日的情,不覺掉下淚來,道:“若果如此,真是姻緣不斷。古來破鏡重圓,釵分再 合,信有其事了。只是鳳郎得中,自然說是鳳家下禮,如何只說金家?這里邊有些不明。怎 生探得一個(gè)實(shí)消息,果然是了便好!饼埾愕溃骸笆潜阍趺矗坎皇潜阍趺?”素梅道:“是 他了,萬千歡喜,不必說起。若不是他,我前日說過的,臨到迎娶,自溢而死!”龍香道: “龍香到有個(gè)計(jì)較在此!彼孛返溃骸霸醯挠(jì)較?”龍香道:“少不得迎親之日,媒婆先回 話。那時(shí)龍香妝做了媒婆的女兒,隨了他去?吹霉悄侨,即忙回來說知就是。”素梅 道:“如此甚好。但愿得就是他,這場喜比天還大!饼埾愕溃骸拔乙舶筒坏萌绱恕?磥硐 是有些光景的!眱扇松塘恳讯。
過了兩日,鳳生到了金家了。那時(shí)馮老孺人已依著金三員外所定日子成親,先叫媒婆去 回話,請來迎娶。龍香知道,趕到路上來對媒婆說:“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有人問時(shí),只 說是你的女兒,帶了來的!泵狡诺溃骸斑@等折殺了老身,同去走走就是。只有一件事要問 姐姐!饼埾愕溃骸吧跏拢俊泵狡诺溃骸澳慵医憬闾齑笙彩屡R身,過門去就做夫人了,如何 不見喜歡?口里唧唧噥噥,到像十分不快活的,這怎么說?”龍香道:“你不知道,我姐姐 自小立愿,要自家揀個(gè)象意姐夫。而今是老孺人做主,不管他肯不肯,許了他,不知新郎好 歹,放心不下,故此不快活!泵狡诺溃骸靶吕墒亲龉俚牧,有甚么不好?”龍香道:“夫 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么用處?老娘曉得這做官的姓甚么?”媒婆道:“姓金了,還 不知道?“龍香道:“聞?wù)f是金員外的外甥,元不姓金,可知道姓甚么?”媒婆道:“是便 是外甥,而今外邊人只叫他金爺。他的姓,姓得有些異樣的,不好記,我忘記了!饼埾 道:“可是姓鳳?”媒婆想了一想,點(diǎn)頭道:“正是這個(gè)什么怪姓。”龍香心里暗暗歡喜, 已有幾分是了。
一路行來,已到了金家門首。龍香對媒婆道:“老姐你先進(jìn)去,我在門外張一張罷! 媒婆道:“正是!泵狡胚M(jìn)去見了鳳生,回復(fù)今日迎親之事。正在問答之際,龍香門外一 看,看得果然是了,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嘻嘻的道:“造化!造化!”龍香也有意要他看 見,把身子全然露著,早已被門里面看見了。鳳生問媒婆道:“外面那個(gè)隨著你來?”媒婆 道:“是老媳婦的女兒。”鳳生一眼瞅去,疑是龍香。便叫媒婆去里面茶飯,自己踱出來 看,果然是龍香了。鳳生忙道:“甚風(fēng)吹你到此?你姐姐在那里?”龍香道:“鳳官人還問 我姐姐,你只打點(diǎn)迎親罷了。”鳳生道:“龍香姐,小生自那日驚散之后,有一刻不想你姐 姐,也叫我天誅地滅!怎奈是這日一去,彼此分散,無路可通。僥幸往京得中,正要?dú)w來央 媒尋訪,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這馮家。而今推卻不得,沒奈何了,豈我情愿?“龍香故意 道:“而今不情愿,也說不得了。只辜負(fù)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至今還是淚汪汪的!兵P生 也拭淚道:“待小生過了今日之事,再怎么約得你家姐姐一會(huì)面,講得一番,心事明白,死 也甘心!而今你姐姐在那里?曾回去家中不曾?”龍香哄他道:“我姐姐也許下人家了! 鳳生吃驚道:“咳咳!許了那一家?”龍香道:“是這城里甚么金家新中進(jìn)土的!兵P生 道:“又來胡說!城中再那里還有個(gè)金家新中進(jìn)土?只有得我。”龍香道:“官人幾時(shí)又姓 金?”鳳生道:“這是我娘舅家姓,我一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鳳!饼埾阄囊恍Φ溃骸鞍 日見鬼,枉著人急了這許多時(shí)!兵P生道:“這等說起來,敢是我聘定的,就是你家姐姐? 卻怎么說姓馮?”龍香道:“我姐姐也是馮老孺人的外甥,故此人只說是馮家女兒,其實(shí)就 是楊家的人。”鳳生道:“前日分散之后,我問鄰人,說是外婆家接去,想正是馮家了?” 龍香道:“正是了!兵P生道:“這話果真么?莫非你見我另聘了,特把這話來耍我的?”
龍香去袖中摸出兩個(gè)玉蟾蜍來道:“你看這一對先自成雙了,一個(gè)是你送與姐姐的,一 個(gè)是你家壓釵的。眼見得多在這里了,還要疑心?”鳳生大笑道:“有這樣奇事,可不快活 殺了我!”龍香道:“官人如此快活,我姐姐還不知道明白,哭哭啼啼在那里!兵P生道: “若不是我,你姐姐待怎么?”龍香道:“姐姐看見玉蟾蜍一樣,又見說是金家外甥,故此 也有些疑心,先教我來打探。說道不是官人,便要自盡。如今即忙回去報(bào)他,等他好梳妝相 待。而今他這歡喜,也非同小可!兵P生道:“還有一件,他事在急頭上,只怕還要疑心是 你權(quán)時(shí)哄他的,未必放心得不。你把他前日所與我的戒指拿去與他看,他方信是實(shí)了,可好 么?”龍香道:“官人見得是!兵P生即在指頭上勒下來,交與龍香去了,一面分付鼓樂酒 筵齊備,親徑迎娶。
卻說龍香急急走到家里,見了素梅,連聲道:“姐姐,正是他!正是他!”素梅道: “難道有這等事?”龍香道:“不信,你看這戒指那里來的?”就把戒指遞將過來,道: “是他手上親除下來與我,叫我拿與姐姐看,做個(gè)憑據(jù)的!彼孛肺⑿Φ溃骸斑@個(gè)真也奇怪 了!你且說他見你說些甚么?”龍香道:“他說自從那日驚散,沒有一日不想姐姐,而今做 了官,正要來圖謀這事,不想舅舅先定下了,他不知是姐姐,十分不情愿的。”素梅道: “他不匡是我,別娶之后,卻待怎么?”龍香道:“他說原要設(shè)法與姐姐一面,說個(gè)衷曲, 死也瞑目!就眼淚流下來。我見他說得至誠,方與他說明白了這些話,他好不歡喜!”素梅 道:“他卻不知我為他如此立志,只說我輕易許了人家,道我沒信行的了,怎么好?”龍香 道:“我把姐姐這些意思,盡數(shù)對他說了。原說打聽不是,迎娶之日,尋個(gè)自盡的。他也著 意,恐怕我來回話,姐姐不信,疑是一時(shí)權(quán)宜之計(jì)哄上轎的說話,故此拿出這戒指來為 信。”素梅道:“戒指在那里拿出來的?”龍香道:“緊緊的勒在指頭上,可見他不忘姐姐 的了。”素梅此時(shí)才放心得不。
須臾,堂前鼓樂齊鳴,新郎冠帶上門,親自迎娶。新人上轎,馮老孺人也上轎,送到金 家,與金三員外會(huì)了親。吃了喜酒,送入洞房,兩下成其夫婦。恩情美滿,自不必說。次 日,楊家兄嫂多來會(huì)親,竇家兄弟兩人也來作賀。鳳生見了二竇,想著那晚之事,不覺失 笑。自忖道:“虧得原是姻緣,到底配合了;不然這一場攪散,豈是小可的?”又不好說得 出來,只自家暗暗僥幸而已。做了夫妻之后,時(shí)常與素梅說著那事,兩個(gè)還是打噤的。
因想世上的事,最是好笑。假如鳳生與素梅索性無緣罷了;既然到底是夫妻,那日書房 中時(shí)節(jié),何不休要生出這番風(fēng)波來?略遲一會(huì),也到手了。再不然,不要外婆家去,次日也 還好再續(xù)前約。怎生不先不后,偏要如此間阻?及至后來兩下多不打點(diǎn)的了,卻又無意中聘 定成了夫婦。這多是天公巧處,卻象一下子就上了手,反沒趣味,故意如此的。卻又有一時(shí) 不偶便到底不諧的,這又不知怎么說。有詩為證:
從來女俠會(huì)憐才,到底姻成亦異哉!
也右驚分終不偶,獨(dú)含幽怨向琴臺(tá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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