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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續(xù)前緣

作者:佚名 文章來源:轉(zhuǎn)載

    詩曰:

生死由來一樣情,豆茸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鬩墻親弟兄。

話說唐憲宗元和年間,有個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 女,貞懿賢淑,行修敬之如賓。王夫人有個幼妹,端妍聰慧,夫人極愛他,常領(lǐng)他在身邊鞠 養(yǎng)。連行修也十分愛他,如自家養(yǎng)的一般。一日,行修在族人處赴婚禮喜筵,就在這家歇 宿。晚間忽做一夢,夢見自身再娶夫人。燈下把新人認看,不是別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 猛然驚覺,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連忙歸家。進得門來,只見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 悶坐著,將手頻頻拭淚,行修問著不答。行修便問家人道:“夫人為何如此?”家人輩齊 道:“今早當廚老奴在廚下自說:‘五更頭做一夢,夢見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蛉酥 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毙行蘼犃T,毛骨聳然,驚出一身冷 汗,想道:“如何與我所夢正合?”他兩個是恩愛夫妻,心下十分不樂。只得勉強勸諭夫人 道:“此老奴顛顛倒倒,是個愚懵之人,其夢何足憑準!”口里雖如此說,心下因是兩夢不 約而同,終久有些疑惑。

只見隔不多幾日,夫人生出病來,累醫(yī)不效,兩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復蘇,書報岳父 王公,王公舉家悲勵。因不忍斷了行修親誼,回書還答,便有把幼女續(xù)婚之意。行修傷悼正 極,不忍說起這事,堅意回絕了岳父。于時有個衛(wèi)秘書衛(wèi)隨,最能廣識天下奇人。見李行修 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時他說道:“侍御懷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見他么?”行修道: “一死永別,如何能勾再見?”秘書道:“侍御若要見亡夫人,何不去問‘稠桑王老’?” 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書道:“不必說破,侍御只牢牢記著‘稠桑王老’四字,少不 得有相會之處!毙行抟娬f得作怪,切切記之于心。過了兩三年,王公幼女越長成了,王公 思念亡女,要與行修續(xù)親,屢次著人來說。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從。

此后,除授東臺御史,奉詔出關(guān),行次稠桑驛,驛館中先有赦使住下了,只得討個官房 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所得“稠!倍,觸著便自上心,想道:“莫不什么王 老正在此處?”正要跟尋間,只聽得街上人亂嚷。行修走到店門邊一看,只見一伙人團團圍 住一個老者,你扯我扯,你問我問,纏得一個頭昏眼暗。行修問店主人道:“這些人何故如 此?“主人道:“這個老兒姓王,是個希奇的人,善談祿命。鄉(xiāng)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見他走 過,就纏住問禍福!毙行尴胫l(wèi)秘書之言,道:“元來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請他到 店相見。店主人見行修是個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開人叢,走進去扯住他道:“店中有個 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請!北娙艘娬f是官府請,放開圍,讓他出來,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見。 行修見是個老人,不要他行禮,就把想念亡妻,有衛(wèi)秘書指引來求他的話,說了一遍,便 道:“不知老翁果有奇術(shù),能使亡魂相見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見亡夫人,就是今夜罷 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發(fā)開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個土山中。又升了一個數(shù)丈的高 坡,坡惻隱隱見有個叢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對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聲呼‘妙 子’,必有人應(yīng)。應(yīng)了,便說道:‘傳語九娘子,今夜暫借妙子同看亡妻!毙行抟姥, 走去林間呼著,果有人應(yīng)。又依著前言說了。少頃,一個十五大歲的女子走出來道:“九娘 子差我隨十一郎去!闭f罷,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技,一枝與行修跨,跨上便同馬一般 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處,城闕壯麗。前經(jīng)一大宮,宮前有門。女子道:“但循西廊直 北,從南第二宮,乃是賢夫人所居!毙行抟姥,趨至其處,果見十數(shù)年前一個死過的丫 頭,出來拜迎,請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來,涕泣相見。行修伸訴離恨,一把抱住不放。卻 待要再講歡會,王夫人不肯道:“今日與君幽顯異途,深不愿如此貽妻之患;若是不忘平日 之好,但得納小妹為婚,續(xù)此姻親,妾心愿畢矣。所要相見,只此奉托!毖粤T,女子已在 門外厲聲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留,含淚而出。女子依前與他跨了竹枝同 行。

到了舊處,只見老人頭枕一塊石頭,眠著正睡。聽得腳步晌,曉得是行修到了,走起來 問道:“可如意么?”行修道:“幸已相會!崩先说溃骸绊氈x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 言,送妙子到林間,高聲稱謝;貋韱柪先说溃骸按耸呛蔚热?”老人道:“此原上有靈應(yīng) 九子母祠耳!崩先藦鸵行薜搅说曛,只見壁上燈盞熒熒,槽中馬啖如故,仆夫等個個熟 睡。行修疑道做夢,卻有老人尚在可證。老人當即辭行修而去,行修嘆異了一番。因念妻言 諄懇,才把這段事情各細寫與岳丈王公。從此遂續(xù)王氏之婚,恰應(yīng)前日之夢。正是:舊女婿 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來只有娥皇,女英妹妹兩個,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妹妹亡故,不忍斷親,續(xù)上小姨, 乃是世間常事。從來沒有個亡故的姊姊懷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全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說此 一段異事,見得人生只有這個“情”字至死不泯的。只為這王夫人身子雖死,心中還念著親 夫恩愛,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歡的,一點情不能忘,所以陰中如此主張,了其心愿。這個還 是做過夫婦多時的,如此有情,未足為怪。小子如今再說一個不曾做親過的,只為不忘前 盟,陰中完了自己姻緣,又替妹子聯(lián)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說來好聽。有詩為證:

還魂從古有,借體亦其常。 誰攝生人魄,先將宿愿償?

這本話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人姓吳,曾做防御使之職,人都叫他做吳 防御,住居春風樓惻,生有二女,一個叫名興娘,一個叫名慶娘,慶娘小興娘兩歲,多在襁 褓之中。鄰居有個崔使君,與防御往來甚厚。崔家有子,名曰興哥,與興娘同年所生。崔公 即求聘興娘為子婦,防御欣然許之,崔公以金鳳釵一只為聘禮。定盟之后,崔公合家鄉(xiāng)到遠 方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無消息回來。此時興娘已一十九歲,母親見他年紀大了,對防御道: “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不通音耗,今興娘年已長成,豈可執(zhí)守前說,錯過他青春?”防御 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許吾故人了,豈可因他無耗,便欲食言?”那母親終究是 婦人家識見,見女兒年長無婚,眼中看不過意,日日與防御絮聒,要另尋人家。興娘肚里, 一心專盼崔生來到,再沒有二三的意思。雖是虧得防御有正經(jīng),卻看見母親說起激聒,便暗 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親被母親纏不過,一時更變起來,心中長懷著憂慮,只愿崔家郎早來 得一日也好。眼睛幾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應(yīng)?看看飯食減少,生出病來,沉眠枕席,半載 而亡。父母與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發(fā)昏章第十一。臨入殮時,母親手持崔家原聘這只金 鳳釵,撫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見了徒增悲傷,與你戴了去 罷!”就替他插在髻上,蓋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殯在郊外了。家里設(shè)個靈座,朝夕哭奠。

殯過兩個月,崔生忽然來到。防御迎進問道:“郎君一向何處?尊父母平安否?”崔生 告訴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歿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數(shù)年。小婿在彼守喪,今已服 除,完了殯葬之事。不遠千里,特到府上來完前約!狈烙犃T,不覺吊下淚來道:“小女 興娘薄命,為思念郎君成病,于兩月前飲恨而終,已殯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 還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來時,卻無及了。”說罷又哭。崔生雖是不曾認識興娘,未免感傷 起來。防御道:“小女殯事雖行,靈位還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陰魂曉得你來 了!编咧蹨I,一手拽了崔生走進內(nèi)房來。崔生抬頭看時,但見:

紙帶飄搖,冥童綽約。飄搖紙帶,盡寫者梵字金言;綽約冥童,對捧著銀盆繡悅。一縷 爐煙常裊,雙臺燈火微熒。影神圖,畫個絕色的佳人;白木牌,寫著新亡的長女。

崔生看見了靈座,拜將下去。防御拍著桌子大聲道:“興娘吾兒,你的丈夫來了。你靈 魂不遠,知道也未?”說罷,放聲大哭。合家見防御說得傷心,一齊號哭起來,直哭得一佛 出世,二佛生天,連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淚?蘖T,焚了些楮錢,就引崔生在靈位前, 拜見了媽媽。媽媽兀自哽哽咽咽的,還了個半禮。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來,對他道:“郎君父母既沒,道途又遠,今既來此,可便在吾家 住宿。不要論到親情,只是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興娘沒故,自同外人!奔戳钊颂娲 生搬將行李來,收拾門側(cè)一個小書房與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親熱。

將及半月,正值清明節(jié)屆,防御念興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掛錢祭掃。此時興娘之妹慶 娘已是十七歲,一同媽媽抬了轎,到姊姊墳上去了,只留崔生一個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 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時節(jié)頭邊,看見春光明媚,巴不得尋個事由來外邊散心耍子。今日雖 是到興娘新墳上,心中懷著凄慘的;卻是荒郊野外,桃紅柳綠,正是女眷們游耍去處。盤桓 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崔生步出門外等侯,望見女轎二乘來了,走在門左迎 接。前轎先進,后轎至前。到崔生身邊經(jīng)過,只聽得地下磚上,鏗的一聲,卻是轎中掉一件 物事出來。崔生待轎過了,急去拾起來看,乃是金鳳釵一只。崔生知是閨中之物,急欲進去 納還,只見中門已閉。元來防御合家在墳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帶了些酒意,進得門,便把門 關(guān)了,收拾睡覺。崔生也曉得這個意思,不好去叫得門,且待明日未遲。

回到書房,把釵子放好在書箱中了,明燭獨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跡人門, 雖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終非久計,不知如何是個結(jié)果?悶上心來,嘆了幾聲。上了床,正要 就枕,忽聽得有人扣門晌。崔生問道:“是那個?”不見回言。崔生道是錯聽了,方要睡下 去,又聽得敲的畢畢剝剝。崔生高聲又問,又不見聲晌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 到門邊靜聽,只聽得又敲晌了,卻只不見則聲。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來,幸得殘燈未熄, 重掭亮了,拿在手里,開門出來一看。燈卻明亮,見得明白,乃是十七八歲一個美貌女子, 立在門外。看見門開,即便奏起布簾,走將進來。崔生大驚,嚇得倒退了兩步。那女子笑容 可掏,低聲對崔生道:“郎君不認得妾耶?妾即興娘之妹慶娘也。適才進門時,釵墜轎下, 故此乘夜來尋,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見說是小姨,恭恭敬敬答應(yīng)道:“適才娘子乖轎在 后,果然落釵在地!毙∩敃r拾得,即欲奉還,見中門已閉,不敢驚動,留待明日。今娘 子親尋至此,即當持獻。”就在書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親拿了去!迸映隼w手來 取釵,插在頭上了,笑嘻嘻的對崔生道:“早知是郎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來尋了。如今已 是更闌時侯,妾身出來了,不可復進。今夜當借郎君枕席,侍寢一宵!贝奚篌@道:“娘 子說那里話!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有污娘子清德?娘子請回步,誓不敢 從命的!迸拥溃骸叭缃窈霞宜欤o一個人知道的。何不趁此良宵,完成好事?你我 悄悄往來,親上加親,有何不可?”崔生道:“欲人不知,莫若勿為。雖承娘子美情,萬一 后邊有些風吹草動,被人發(fā)覺,不要說道無顏面見令尊,傳將出去,小生如何做得人成?不 是把一生行止多壞了?”女子道:“如此良宵,又兼夜深,我既寂寥,你亦冷落。難得這個 機會,同在一個房中,也是一生緣分。且顧眼前好事,管甚么發(fā)覺不發(fā)覺?況妾自能為郎君 遮掩,不至敗露,郎君休得疑慮,錯過了佳期!贝奚娝栽~嬌媚,美艷非常,心里也禁 不住動火,只是想著防御相待之厚,不敢造次,好象個小兒放紙炮,真?zhèn)又愛又怕。卻待依 從,轉(zhuǎn)了一念,又搖頭道:“做不得!做不得!”只得向女子哀求道:“娘子,看令姊興娘 之面,保全小生行止吧!”女子見他再三不肯,自覺羞慚,忽然變了顏色,勃然大怒道: “吾父以子侄之禮待你,留置書房,你乃敢于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我聲張起來,告訴 了父親,當官告你?茨闳绾握坜q?不到得輕易饒你!”聲色俱厲。崔生見他反跌一著,放 刁起來,心里好生懼怕。想道:“果是老大的利害!如今既見在我房中了,清濁難分,萬一 聲張,被他一口咳定,從何分剖?不若且依從了他,到還未見得即時敗露,慢慢圖個自全之 策罷了!闭牵呼蒲蛴|藩,進退兩難。只得陪著笑,對女子道:“娘子休要聲高!既承娘 子美意,小生但憑娘子做主便了!迸右娝缽,回喧作喜道:“元來郎君恁地膽小 的!”崔生閉上了門,兩個解衣就寢。有《西江月》為證:

旅館羈身孤客,深閨皓齒韶容。合歡裁就兩情濃,好對嬌鸞雛鳳。認道良緣輻輳,誰知 啞謎包籠?新人魂夢雨云中,還是故人情重。

兩人云雨已畢,真是千恩萬愛,歡樂不可名狀。將至天明,就起身來,辭了崔生,閃將 進去。崔生雖然得了些甜頭,心中只是懷著個鬼胎,戰(zhàn)兢兢的,只怕有人曉得。幸得女子來 蹤去跡甚是秘密,又且身子輕捷,朝隱而入,暮隱而出。只在門側(cè)書房私自往來快樂,并無 一個人知覺。

將及一月有余,忽然一晚對崔生道:“妾處深閨,郎處外館。今日之事,幸而無人知 覺。誠恐好事多磨,佳期另阻。一旦聲跡彰露,親庭罪責,將妾拘奈于內(nèi),郎趕逐于外,在 妾便自甘心,卻累了郎之清德,妄罪大矣。須與郎從長商議一個計策便好!贝奚溃骸扒 日所以不敢輕從娘子,專為此也。不然,人非草木,小生豈是無情之物?而今事已到此,還 是怎的好?”女子道:“依妾愚見,莫若趁著人未及知覺,先自雙雙逃去,在他鄉(xiāng)外縣居住 了,深自斂藏,方可優(yōu)游偕老,不致分離。你心不如何?”崔生道:“此言因然有理,但我 目下零丁孤苦,素少親知,雖要逃亡,還是向那邊去好?”想了又想,猛然省起來道:“曾 記得父親在日,常說有個舊仆金榮,乃是信義的人。見居鎮(zhèn)江呂城,以耕種為業(yè),家道從 容。今我與你兩個前去投他,他有舊主情分,必不拒我。況且一條水路,直到他家,極是容 易!迸拥溃骸凹热蝗绱耍虏灰诉t,今夜就走罷!

商量已定,起個五更,收拾停當了。那個書房即在門側(cè),開了甚便。出了門,就是水 口。崔生走到船幫里,叫了只小劃子船,到門首下了女子,隨即開船,徑到瓜洲。打發(fā)了 船,又在瓜洲另討了一個長路船,渡了江,進了潤州,奔丹陽,又四十里,到了呂城。泊住 了船,上岸訪問一個村人道:“此間有個金榮否?”村人道:“金榮是此間保正,家道殷 富,且是做人忠厚,誰不認得!你問他則甚?”崔生道:“他與我有些親,特來相訪。有煩 指引則個!贝迦税咽忠恢傅溃骸澳憧茨沁呌袀大酒坊,間壁大門就是他家。”

崔生問著了,心下喜歡,到船中安慰了女子,先自走到這家門首,一直走進去。金保正 聽得人聲,在里面踱將出來道:“是何人下顧?”崔生上前施禮。保正問道:“秀才官人何 來?”崔生道:“小生是揚州府崔公之子。”保正見說了“揚州崔”三字,便吃一驚道: “是何官位?”崔生道:“是宣德府理官,今已亡故了!北U溃骸笆枪偃说暮稳?”崔 生道:“正是我父親。”保正道:“這等是衙內(nèi)了。請問當時乳名可記得么?”崔生道: “乳名叫做興哥!北U溃骸罢f起來,是我家小主人也。”推崔生坐了,納頭便拜。問 道:“老主人幾時歸天的?”崔生道:“今已三年了。”保正就走去掇張椅桌,做個虛位, 寫一神主牌,放在桌上,磕頭而哭。

哭罷,問道:“小主人,今日何故至此?”崔生道:“我父親在日,曾聘定吳防御家小 姐子興娘……”保正不等說完,就接口道:“正是。這事老仆曉得的。而今想已完親事了 么?”崔生道:“不想?yún)羌遗d娘為盼望吾家音信不至,得了病癥。我到得吳家,死已兩月。 吳防御不忘前盟,款留在家。喜得他家小姨慶娘為親情顧盼,私下成了夫婦?峙掳l(fā)覺,要 個安身之所;我沒處投奔,想著父親在時,曾說你是忠義之人,住在呂城,故此帶了慶娘一 同來此。你既不忘舊主,一力周全則個。”金保正聽說罷,道:“這個何難!老仆自當與小 主人分憂。”便進去喚嬤嬤出來,拜見小主人。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邊,接了小主人娘子起 來。老夫妻兩個,親自灑掃正堂,鋪各床帳,一如待主翁之禮。衣食之類,供給周各,兩個 安心住下。

將及一年,女子對崔生道:“我和你住在此處,雖然安穩(wěn),卻是父母生身之恩,竟與他 永絕了,畢竟不是個收場,心里也覺過不去!贝奚溃骸笆乱讶绱,說不得了。難道還好 去相見得?”女子道:“起初一時間做的事,萬一敗露,父母必然見責。你我離合,尚未可 知。思量永久完聚,除了一逃,再無別著。今光陰似箭,已及一年。我想愛子之心,人皆有 之。父母那時不見了我,必然舍不得的。今日若同你回去,父母重得相見,自覺喜歡,前事 必不記恨。這也是料得出的。何不拚個老臉,雙雙去見他一面?有何妨礙?”崔生道:“丈 夫以四方為事,只是這樣潛藏在此,原非長算。今娘子主見如此,小生拚得受岳父些罪責, 為了娘子,也是甘心的。既然做了一年夫妻,你家素有門望,料沒有把你我重拆散了,再嫁 別人之理。況有令姊舊盟未完,重續(xù)前好,正是應(yīng)得。只須陪些小心往見,元自不妨!

兩個計議已定,就央金榮討了一只船,作別了金榮,一路行去。渡了江,進瓜洲,前到 揚州地方?纯磳⒔烙,女子對崔生道:“且把船歇在此處,未要竟到門口,我還有話 和你計較!贝奚写易『昧舜,問女子道:“還有甚么說話?”女子道:“你我逃竄年 一,今日突然雙雙往見,幸得容恕,千好萬好了。萬一怒發(fā),不好收場。不如你先去見見, 看著喜怒,說個明白。大約沒有變卦了,然后等他來接我上去,豈不婉轉(zhuǎn)些?我也覺得有顏 采。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贝奚溃骸澳镒右姷貌徊。我先去見便了!碧狭税,正 待舉步。女子又把手招他轉(zhuǎn)來道:“還有一說。女子隨人私奔,原非美事。萬一家中忌諱, 故意不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須要防他。”伸手去頭上拔那只金鳳釵下來,與他帶去道: “倘若言語支吾,將此釵與他們一看,便推故不得了!贝奚溃骸澳镒禹サ鼐!”接將 釵來,袋在袖里了。望著防御家里來。

到得堂中,傳進去,防御聽知崔生來了,大喜出見。不等崔生開口,一路說出來道: “向日看待不周,致郎君住不安穩(wěn),老夫有罪。幸看先君之面,勿責老夫!”崔生拜伏在 地,不敢仰視,又不好直說,口里只稱:“小婿罪該萬死!”叩頭不止。防御到驚駭起來 道:“郎君有何罪過?口出此言,快快說個明白!免老夫心里疑惑。”崔生道:“是必岳父 高抬貴手,恕著小婿,小婿才敢出口!狈烙f道:“有話但說,通家子侄,有何嫌疑?” 崔生見他光景是喜歡的,方才說道:“小婿家令愛慶娘不棄,一時間結(jié)了私盟,房帳事密, 兒女情多,負不義之名,犯私通之律。誠恐得罪非小,不得已夤夜奔逃,潛匿村墟。經(jīng)今一 載,音容久阻,書信難傳。雖然夫婦情深,敢忘父母恩重?今日謹同令愛,到此拜訪,伏望 察其深情,饒恕罪責,恩賜諧老之歡,永遂于飛之愿!岳父不失為溺愛,小婿得完美室家, 實出萬幸!只求岳父憐憫則個!狈烙犃T大驚道:“郎君說的是甚么話?小女慶娘臥病在 床,經(jīng)今一載。茶飯不進,轉(zhuǎn)動要人扶靠。從不下床一步,方才的話,在那里說起的?莫不 見鬼了?”崔生見他說話,心里暗道:“慶娘真是有見識!果然怕玷辱門戶,只推說病在床 上,遮掩著外人了!北銓Ψ烙溃骸靶⌒鲐M敢說慌?目今慶娘見在船中,岳父叫個人士接 了起來,便見明白!狈烙皇抢湫Σ恍,卻對一個家僮說:“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 看,與他同來的是什么人,卻認做我這慶娘子?豈有此理!”

家僮走到船邊,向船內(nèi)一望,艙中俏然不見一人。問著船家,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 飯。家僮道:“你艙里的人,那里去了?”船家道:“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留個小娘 子在艙中,適才看見也上去了。”家僮走來回復家主道:“船中不見有什么人,問船家說, 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卻是不見。”防御見無影響,不覺怒形于色道:“郎君少年,當誠 實些,何乃造此妖妄,誣玷人家閨女,是何道理?”崔生見他發(fā)出話來,也著了急,急忙袖 中摸出這只金鳳釵來,進上防御道:“此即令愛慶娘之物,可以表信,豈是脫空說的?”防 御接來看了,大驚道:“此乃吾亡女興娘殯殮時戴在頭上的釵,已殉葬多時了,如何得在你 手里?奇怪!奇怪!”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轎下拾得此釵,后來慶娘因?qū)もO夜出, 遂得成其夫婦?峙率聰。又僚f仆金榮處,住了一年,方才又同來的說話,各細述了一 遍。防御驚得呆了,道:“慶娘見在房中床上臥病,郎君不信可以去看得的。如何說得如此 有枝有葉?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真是蹊蹺的事!眻(zhí)了崔生的手,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 證辨真假。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下地不得。那日外廂正在疑惑上際,慶娘托地在床上走將 起來,竟望堂前奔出。家人看見奇怪,同防御的嬤嬤一哄的都隨了出來。嚷道:“一向動不 得的,如今忽地走將起來。”只見慶娘到得堂前,看見防御便拜。防御見是慶娘,一發(fā)吃驚 道:“你幾時走起來的?”崔生心里還暗道:“是船里走進去的。且聽他說甚么?”只見慶 娘道:“兒乃興娘也,早離父母,遠殯荒郊。然與崔郎緣分未斷,今日來此,別無他意。特 為崔郎方便,要把愛妹慶娘續(xù)其婚姻。如肯從兒之言,妹子病體,當即痊愈。若有不肯,兒 去,妹也死了!焙霞衣犝f,個個驚駭,看他身體面龐,是慶娘的;聲音舉止,卻是興娘。 都曉得是亡魂歸來附體說話了。防御正色責他道:“你既已死了,如何又在人世,妄作胡 為,亂惑生人?”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兒死去見了冥司,冥司道兒無罪,不行拘禁, 得屬后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兒以世緣未盡,特向夫人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 緣。妹子向來的病,也是兒假借他精魄,與崔郎相處來。今限滿當去,豈可使崔郎自此孤 單,與我家遂同路人!所以特來拜求父母,是必把妹子許了他,續(xù)上前姻。兒在九泉之下, 也放得心下了!狈烙蚱抟娝栽~哀切,便許他道:“吾兒放心!只依著你主張,把慶娘 嫁他便了!迸d娘見父母許出,便喜動顏色,拜謝防御道:“多感父母肯聽兒言,兒安心去 了!弊叩酱奚媲,執(zhí)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來道:“我與你恩愛一年,自此別了。 慶娘親事,父母已許我了,你好作嬌客,與新人歡好時節(jié),不要竟忘了我舊人!”言畢大 哭。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方知一向與他同住的,乃是興娘之魂。今日聽罷叮嚀之語,雖然 悲切,明知是小姨身體,又在眾人面前,不好十分親近得。只見興娘的魂語,分付已罷,大 哭數(shù)聲,慶娘身體驀然倒地。眾人驚惶,前來看時,口中已無氣了。摸他心頭,卻溫溫的, 急把生姜湯灌下,將有一個時辰,方醒轉(zhuǎn)來。病體已好,行動如常。問他前事,一毫也不曉 得。人叢之中,舉眼一看,看見崔生站在里頭,急急遮了臉,望中門奔了進去。崔生如夢初 覺,驚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揀個黃道吉日,將慶娘與崔生合了婚。花燭之夜,崔生見過慶娘慣的,且是熟 分。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老大羞慚。真?zhèn)是:

一個閨中弱質(zhì),與新郎未經(jīng)半晌交談;一個旅邸故人,共嬌面曾做一年相識。一個只覺 耳釁聲音稍異,面目無差;一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心膽尚怯。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 一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

卻說崔生與慶娘定情之夕,只見慶娘含苞未破,元紅尚在,仍是處子之身。崔生悄悄地 問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體,陪伴了我一年,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慶娘佛然不悅 道:“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做作出來的,干我甚事,說到我身上來!贝奚溃骸叭舴橇铈 多情,今日如何能勾與你成親?此恩不可忘了!睉c娘道:“這個也說得是,萬一他不明不 白,不來周全此事,借我的名頭,出了我偌多時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照舊認 是我隨你逃走了的,豈不著死人!今幸得他有靈,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思量薦度他。卻是身邊無物,只得就將金鳳釵到市貨賣,賣 得鈔二十錠,盡買香燭楮錠,賚到瓊花觀中命道土建醮三晝夜,以報恩德。醮事已畢,崔生 夢中見一個女子來到,崔生卻不認得。女子道:“妾乃興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 不曾相識。卻是妾一點靈性,與郎君相處一年了。今日郎君與妹子成親過了,妾所以才把真 面目與郎相見!彼彀葜x道:“蒙郎薦拔,尚有余情。雖隔幽明,實深感佩!毙∶脩c娘, 真性柔和,郎好看覷他!妄從此別矣!贝奚挥X驚哭而醒。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問其 緣故,崔生把興娘夢中說話,一一對慶娘說。慶娘問道:“你見他如何模樣?”崔生把夢中 所見容貌,各細說來。慶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覺也哭將起來。慶娘再把一年中相處事 情,細細問崔生,崔生逐件和慶娘各說始末根由,果然與興娘生前情性,光景無二。兩人感 嘆奇異,親上加親,越發(fā)過得和睦了。自此興娘別無影響。要知只是一個“情”字為重,不 忘崔生,做出許多事體來,心愿既完,便自罷了。此后崔生與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后來 崔生出仕,討了前妻封詰,遺命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號,道著這本話文:

大姊精靈,小姨身體。 到得圓成,無此無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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