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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第六章(4)在線閱讀

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 文章來源:連載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著眉頭走上前來,后面緊跟著布倫特。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盡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面。她們通常只能從一個三傳手那里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沖沖地說,"你這是什么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侖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著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用客氣而真誠的態(tài)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能不能允許我現(xiàn)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瓊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他又轉過身來面對人群,喀嚓一聲并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于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

然后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發(fā)蓬松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fā)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隨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里。

人群像嚇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后才再一次爆發(fā)出嗡嗡的議論聲。涼亭里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沖沖的斯圖爾特走去。思嘉聽不見她說些什么,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于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只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fā)覺就是了。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么露骨地調(diào)情,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不過這點內(nèi)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于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愿的,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騷動。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xù)離開,一路談笑著進屋去,到樓上臥室里去閑聊,并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后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塔爾頓夫人是被杰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確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家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里,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他們又是誰呢?"查爾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斗爭著。但是他一經(jīng)明白,作為一位姑娘只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制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內(nèi)心的斗爭中占了上風,于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意大利人呢!薄鞍,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么他這時沒有注意她。他正看著查爾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著欄桿留心看著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樓上臥室里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中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在門間大臥室里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發(fā)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閑談說笑,然后仆人進來把百葉窗關上,于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中談話漸漸變?yōu)榈驼Z,最后歸于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規(guī)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確信媚蘭已經(jīng)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窗口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里端著高腳杯喝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里面。于是她側耳細聽,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面車前上給好些離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別呢。

她興奮得心都跳到喉嚨里來了,便飛速跑下樓去?墒,假如她碰上威爾克斯先生呢?她怎樣解釋為什么別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卻還在屋子里到溜達呢?好吧,反正這個鳳險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樓下時,聽見仆人們由膳事總管指揮著在飯廳里干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來,這晚上的舞會作準備。大廳對面藏書室的門敞著,她連忙悄悄溜了進去。她可以在那里等著,直到艾希禮把客人送走后進屋來,她就叫住他。

藏書室里半明半暗,因為要擋陽光,把窗簾放下來了。那間四壁高聳的陰暗房子里塞滿了黑糊糊的圖書,使她感到壓抑。要是讓她選擇一個像現(xiàn)在這樣進行約會的地點,她是決不會選這房間的。書本多了只能給她一種壓迫感,就像那些喜歡大量讀書的人給她的感覺一樣。那就是說——所有那樣的人,只有艾希禮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兀立在那里,它們是專門給高大的威爾克斯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寬大的高背椅,給姑娘們用的前面配有天鵝絨膝墊的柔軟天鵝絨矮椅。這個長房間盡頭的火爐前面擺著一只七條腿的沙發(fā),那是艾希禮最喜歡的座位,它像一頭巨獸聳著隆起的脊背在那兒睡著了。

她把門掩上,只留下一道縫,然后極力鎮(zhèn)定自己,讓心跳漸漸緩和。她要把頭天晚上計劃好準備對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從頭溫習一遍,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究竟是她設想過一些什么,可現(xiàn)在忘記了,還是她本來就只準備聽艾希禮說話呢?她記不清楚,于是突然一個寒噤,渾身恐懼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暫時停止,不再轟擊她的耳朵,她也許還能想出要說的話來?墒撬贝俚男奶涌炝,因為她已經(jīng)聽見他說完最后一聲再見,走進前廳來了。

她惟一能想起來的是她愛他——愛他所有的一切,從高昂的金色頭顱到那雙細長的黑馬靴;愛他的笑聲,即使那笑聲令人迷惑不解;愛他的沉思,盡管它難以捉摸。啊,只要他這時走進來把她一把抱在懷里,她就什么也不用說了。他一定是愛她的——"或許,我還是禱告——"她緊緊閉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圣母瑪利亞——"來。

“思嘉!怎么,"艾希禮的聲音突然沖破她耳朵的轟鳴,使她陷于狼狽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廳里,從虛掩著的門口注視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或的微笑。

“你這是在躲避誰呀——是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兄弟?"她哽塞著說不出聲來。看來他已經(jīng)注意到有那么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圍了!他站在那兒,眼睛熠熠閃光,仿佛沒有意識到她很激動,那神態(tài)是多么難以言喻地可愛呀!她不說話,只伸出一只手來拉他進屋去。他進去了,覺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渾身緊張,眼睛里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輝,即使在陰暗中他也能看見她臉上泛著玫瑰似的紅暈。他自動地把背后的門關上,然后把她的手拉過來。

“怎么回事呀?"他說,幾乎是耳語。

一接觸到他的手她便開始顫抖。事情就要像她所夢想的那樣發(fā)生了。她腦海里有許許多多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可是她連一個也抓不住,所以也編不出一句話來。她只能渾身哆嗦,仰視著他的面孔。他怎么不說話呀?

“這是怎么回事?"他重復說,"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突然能開口了,這幾年母親對她的教誨也同樣突然地隨之消失,而父親愛爾蘭血統(tǒng)的直率則從她嘴里說出來。

“是的——一個秘密。我愛你。”

霎時間,一陣沉重的沉默,仿佛他們誰也不再呼吸了。然后,她的顫栗漸漸消失,快樂和驕傲之情從她胸中涌起。她為什么不早就這樣辦呢。這比人們所教育她的全部閨門訣竅要簡單多了!于是她的眼光徑直向他搜索了。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是懷疑和別的什么——別的什么?對了,杰拉爾德在他那匹珍愛的獵馬摔斷了腿,也不得不用槍把那騎馬殺死的那一天,是有過這種表情的。可是,真是傻透了。她為什么現(xiàn)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么,艾希禮又究竟為什么顯得這么古怪,一言不發(fā)呢?這時,他臉上仿佛罩上了一個很好的面具,他殷勤地笑了。

“難道你今天贏得了這里所有別的男人的心,還嫌不夠嗎?”他用往常那種戲謔而親切的口氣說。"你想來個全體一致?那好,你早已贏得了我的好感,這你知道。你從小就那樣嘛。"看來有點不對頭——完全對不對頭了!這不是她所設想的那個局面。她頭腦里各種想法轉來轉去,瘋狂奔突,其中有一個終于開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于某種原因——艾希禮看來似乎認為她不過在跟他調(diào)情而已。可是他知道并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禮——艾希禮——告訴我——你必須——啊,別開玩笑嘛!我贏得你了的心了嗎?啊,親愛的,我愛——"他連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消失了。

“你不能這樣說,思嘉!你決不能。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會恨你自己說了這些話的,你也會恨我聽了這些話的!"她把頭扭開。一股滾熱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永遠不會恨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對我有意,因為——"她停了停。她從來沒有見過誰臉上有這么痛苦呢。"艾希禮,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難道不是嗎?”“是的,"他陰郁地說。"我有意。"她吃驚了,即使他說的是討厭,她也不至于這樣吃驚埃她拉住他的衣袖,啞口無言。

“思嘉,"最后還是他說,"我們不能彼此走開,從此忘記我們曾說過這些話嗎?”“不,"她低聲說。"我不能。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不要——不要跟我結婚嗎?”他答道,"我快要跟媚蘭結婚了。"不知怎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把天鵝絨矮椅上,而艾希禮坐在她腳邊的膝墊上,把她的兩只手拿在自己手里緊緊握著。他正在說話——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她心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剛才還勢如潮涌的那些思想此刻已無影無蹤了,同時他所說的話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沒有留下什么印象。那些急切、溫柔而飽含憐憫的話,那些像父親在對一個受傷的孩子說的話,都落在聽不見的耳朵上了。

只有媚蘭這個名字的聲音使她恢復了意識,于是她注視著他那雙水晶般的灰眼睛。她從中看到了那種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顯得遙遠的感覺——以及幾分自恨的神情。

“我們很快就要結婚。父親今晚要宣布我們的婚事。我本來應當早告訴你,可是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幾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從沒想到你——因為你的男朋友多著呢。我還以為斯圖爾特——"生命和感覺以及理解力又開始涌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剛才還說對我有意呢!

他那溫暖的雙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親愛的,難道你一定要我說出那些叫你難過的話來嗎?”她不作聲,這逼得他繼續(xù)說下去。

“親愛的,我怎么才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你還這樣年輕,又不怎么愛想問題,所以還不懂得結婚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我愛你。”“要結成一對美滿夫妻,像我們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只有愛情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軀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沒有得到這些,你是會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你,也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予任何人。我也不會要你的整個思想和靈魂。因此你就會難過。然后就會恨我——會恨透了的!你會恨我所讀的書和所喜愛的音樂,因為它們把我從你那兒搶走了,即使只搶走那么一會也罷。所以我——也許我——”“你愛她嗎?”“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脈的一個部分,而且我們互相了解,思嘉!思嘉!難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兩個人彼此相愛,否則結了婚也無法穩(wěn)穩(wěn)過下去的。"別的什么人也說過:“結婚只能是同類配同類,不然就不會有幸福。"這話是誰說的呢?仿佛她聽過已經(jīng)上百萬年了,可是它仍然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你說過你有意呢。”

“我本不該說了。”

這時她腦子里什么地方有一把緩緩燃著的火升起來了,憤怒開始要掃除其余的一切。

“好吧,這樣說反正是夠混蛋的——”

他的臉發(fā)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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