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哈拉先生,好了,現(xiàn)在再給我講講卡爾費特先生關于查爾斯頓都談了些什么吧," 愛倫說。
思嘉知道母親根本不關心戰(zhàn)爭和政治,并且認為這是男人的事,哪個婦女都不樂意傷這個腦筋。不過杰拉爾德倒是樂得亮亮自己的觀點。而愛倫對于丈夫的樂趣總是很認真的。
杰拉爾德正發(fā)布他的新聞時,嬤嬤把幾個盤子推到女主人面前,里面有焦皮餅干、油炸雞脯和切開了的熱氣騰騰的黃甘薯,上面還淌著融化了的黃油呢。嬤嬤擰了小杰克一下,他才趕緊走到愛倫背后,將那個紙條帚兒緩緩地前后搖拂著。
嬤嬤站在餐桌旁,觀望著一叉叉食品從盤子里送到愛倫口中,仿佛只要她發(fā)現(xiàn)有點遲疑的跡象,便要強迫將這些吃的塞進愛倫的喉嚨里。愛倫努力地吃著,但思嘉看得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她實在太疲乏了,只不過嬤嬤那毫不通融的臉色上迫她這樣做罷了。
盤子空了,可杰拉爾德才講了一半呢,他在批評那些要解放黑奴可又不支付出任何代價的北方佬做起事來那么偷偷摸摸時,愛倫站起身來了。
“咱們要做禱告了?"他很不情愿地問。
“是的。這么晚了——已經(jīng)十點了,你看,"時鐘恰好咳嗽似的悶聲悶氣地敲著鐘點。" 卡琳早就該睡了。請把燈放下來;波克,還有我的《祈禱書》,嬤嬤。”嬤嬤用沙破的嗓音低聲吩咐了一句,杰克便將驅(qū)蠅帚放在屋角里,動手收拾桌上的杯盤,嬤嬤也到碗柜抽屜里去摸愛倫那本破舊的《祈禱書》。波克踮著腳尖去開燈,他抓住鏈條上的銅環(huán)把燈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變得陰暗了為止。愛倫散開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后把打開的《祈禱書》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著雙手擱在上面。杰拉爾德跪在她旁邊,思嘉和蘇倫也在桌子對面各就各位地跪著,把寬大的襯裙折起來盤在膝頭下面,免得與地板硬碰硬時更難受?漳昙o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對一把椅子跪下,兩只臂肘擱在椅上。她喜歡這個位置,因為每縫作祈禱時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這樣的姿勢卻不容易讓母親發(fā)現(xiàn)。
家仆們挨挨擠擠地擁進穿堂,跪在門道里。嬤嬤大聲哼哼著倒伏在地上,波克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條,羅莎和丁娜這兩個女仆擺開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廚娘戴著雪白的頭巾,更加顯得面黃肌瘦了。杰克正瞌睡得發(fā)傻,可是為了躲避嬤嬤那幾只經(jīng)常擰他的手指,他沒有忘記盡可能離她遠些。他們的黑眼睛都發(fā)出期待的光芒,因為同白人主子們一起做祈禱是一天中的一樁大事呢。至于帶有東方意象的禱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動的語句,對他們并沒有多大意義,但能夠給予他們內(nèi)心以各種滿足。因此當他們念到"主啊,憐憫我們", “基督啊,憐憫我們"時,也總渾身搖擺,仿佛極為感動。
愛倫閉上眼睛開始禱告,聲音時高時低,像催眠又像撫慰。當她為自己的家庭成員和黑人們的健康與幸福而感謝上帝時,那昏黃燈光下的每一個人都把頭低了下來。
接著她又為她的父母、姐妹,三個夭折的嬰兒以及"滌罪所里所有的靈魂"祈禱,然后用細長的手指握著念珠開始念《玫瑰經(jīng)》。宛如清風流水,所有黑人和白人的喉嚨里都唱出了應答的圣歌聲:“圣母馬利亞,上帝之母,為我們罪人祈禱吧,現(xiàn)在,以及我們死去的時候。"盡管這個時候思嘉正在傷心和噙著眼淚,她還是深深領略到了往常這個時刻所有的那種寧靜的和平。白天經(jīng)歷的部分失望和對明天的恐懼立刻消失了,留下來的一種希望的感覺。但這種安慰不是她那顆升騰到上帝身邊的心帶來的,因為對于她來說,宗教只不過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給她帶來安慰的是母親仰望上帝圣座和他的圣徒天使們、祈求賜福于她所愛的人時那張寧靜的臉。當愛倫同上帝對話時,思嘉堅信上帝一定聽見了。
愛倫禱告完,便輪到杰拉爾德。他經(jīng)常在這種時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沿著指頭計算自己禱告的遍數(shù)。他正在嗡嗡地念著時,思嘉的思想便開了小差,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她明白應當檢查自己的良心。愛倫教育過她,每一天結(jié)束時都必須把自己的良心徹底檢查一遍,承認自己所有的過失,祈求上帝寬恕并給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但是思嘉只檢查她的心事。
她把頭擱在疊合著的雙手上,使母親無法看見她的臉,于是她的思想便傷心地跑回到艾希禮那兒去了。當他真正愛她的思嘉的時候,他又怎么打算娶媚蘭呢?何況他也知道她多么愛他?他怎么能故意傷她的心。
接著,一個嶄新的念頭像顆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腦子里掠過。
“怎么,艾希禮并不知道我在愛他呀!”
這個突如起來的念頭幾乎把她震動得要大聲喘息起來。
她的思想木然不動,默無聲息,仿佛癱瘓了似的。好一會才繼續(xù)向前奔跑。
“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經(jīng)常裝得那么拘謹,那么莊重,一副'別碰我'的神氣,所以他也許認為我一點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當作品通朋友而已。對,這就是他從不開口的原因了!他覺得他愛而無望,所以才會顯得那樣——"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從前的好幾次情景,那時她發(fā)現(xiàn)他在用一種奇怪的態(tài)度瞧著她,那雙最善于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掩飾,里面飽含著一種痛苦絕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經(jīng)傷透了,因為他覺得我在跟布倫特或斯圖爾特或凱德戀愛呢。也許他以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蘭結(jié)婚也一樣可以叫他家里高興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愛他——"她輕易多變的心情從沮喪的深淵飛升到快樂的云霄中去了。這就是對于艾希禮的沉默和古怪行為的解釋。只因為他不明白呀!她的虛榮心趕來給她所渴望的信念幫忙了,使這一信念變成了千真萬確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愛他,他就會趕忙到她身邊來。她只消——“!” 她樂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擰著低垂的額頭。"瞧我多傻,竟一直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愛他,便不會去娶媚蘭了呀!他怎么會呢?"這時,她猛地發(fā)覺杰拉爾德的禱告完了,母親的眼睛正盯著她呢。她趕快開始她那十遍的誦禱,機械地沿著手里的念珠,不過聲音中帶有深厚的激情,引得嬤嬤瞪著眼睛仔細地打量她。她念完禱告后,蘇倫和卡琳相繼照章辦事,這時她的心仍在那條誘惑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飛跑。
即使現(xiàn)在,也還不太晚哩!在這個縣,那種所謂丟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見了,那時當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實際上已和一個第三者站到了婚禮臺上。何況艾希禮的事連訂婚還沒有宣布呢?是的,還有的是時間!
假設艾希禮和媚蘭之間沒有愛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許下的一個承諾,那他為什么不可能廢除那個諾言來同她結(jié)婚呢?他準會這么辦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愛他的話。她必須想法讓知道。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然后——思嘉忽然從歡樂夢中驚醒過來,她疏忽了沒有接腔,她母親正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呢。她一面重新跟上儀式,一面睜開眼睛迅速環(huán)顧周圍,那些跪著的身影,那柔和的燈光,黑人搖擺時那些陰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個鐘頭之前她看來還很討厭的熟悉家具,一時之間都涂上了她自己的情緒的色彩,整個房間又顯得很可愛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刻和這番景象!
“最最忠貞的圣母,"母親吟誦著,F(xiàn)在開始念圣母連禱文了,愛倫用輕柔的低音贊頌圣母的美德,思嘉便隨聲應答:“為我們祈禱吧。"對思嘉而言,從小以來,這個時刻與其說是崇敬圣母還不如說是崇敬愛倫。盡管這有點褻瀆神圣的味道,思嘉闔著眼睛經(jīng)常看見的還是愛倫那張仰著的臉,而不是古老頌詞所反復提到的圣母面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護"、"神奇的玫瑰"——這些詞語之所以美好,就因為它們是愛倫的品性。然而今晚,由于她自己意氣昂揚,思嘉發(fā)現(xiàn)整個儀式中這些低聲說出的詞語和含糊不清的答應聲有一種她從未經(jīng)歷過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騰到了上帝的身邊,并且真誠地感謝為她腳下開辟了一條道路——一條擺脫痛苦和徑直走向艾希禮懷抱的道路。
說過最后一聲"阿門",大家有點僵痛地站起身來,嬤嬤還是由丁娜和羅莎合力拉起來的。波克從爐臺上拿來一根長長的紙捻兒,在燈上點燃了,然后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樓梯的對面擺著個胡桃木碗柜,在飯廳里顯得有點大而無當,寬闊的柜頂上放著幾只燈盞和插在燭臺上的長長一排蠟燭。波克點燃一盞燈和三支蠟燭,然后以一個皇帝寢宮中頭等待從照著皇帝和皇后進臥室的莊嚴神情,高高舉起燈盞領著這一群人上樓去。愛倫挎著杰拉爾德的臂膀跟在他后面,姑娘們也各自端著燭臺陸續(xù)上樓了。
思嘉走進自己房里,把燭臺放在高高的五斗柜上,然后在漆黑的壁櫥里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過穿堂。她父母臥室的門半開著,她正要去敲門,忽然聽到愛倫很低,也很嚴肅的聲音。
“杰拉爾德先生,你得把喬納斯·威爾克森開除。"杰拉爾德一聽便發(fā)作起來,”那叫我再到哪里去找個不在我跟著搞鬼的監(jiān)工呢?”“必須立即開除他,明天早晨就開除。大個兒薩姆是個不錯的工頭,在找到新的監(jiān)工以前,可以讓他暫時頂替一下!薄鞍」!"杰拉爾德大聲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這位寶貝喬納斯生下了——”“必須開除他!薄叭绱苏f來,他就是埃米·斯萊特里那個嬰兒的父親嘍,”思嘉心想。"唔,好呀。一個北方佬跟一個下流白人的女孩,他們還能干出什么好事來呢?"稍稍停頓了一會,讓杰拉爾德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后,思嘉才敲門進去,把衣裳交給母親。
到思嘉脫掉衣服、吹熄了蠟燭時,她明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劃已經(jīng)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這個計劃很簡單,因為她懷有杰拉爾德那種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目標上,只考慮達到這個目標所能采取的最直接的步驟。
第一,她要像杰拉爾德所吩咐的那樣,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從到達“十二橡樹”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擺出自己最快樂最豪爽的本性來。誰也不會想到她曾經(jīng)由于艾希禮和媚蘭的事而沮喪過。她還要跟那個縣里的每一個男人調(diào)情。這會使得艾希禮無法忍受,但卻越發(fā)愛慕她。她不會放過一個處于結(jié)婚年齡的男人,從蘇倫的意中人黃胡子的老弗蘭克·肯尼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臉紅的查爾斯·漢密爾頓,即媚蘭的哥哥。他們會聚在她周圍,像蜜蜂圍著蜂房一樣,而且艾希禮也一定會被吸引從媚蘭那邊跑過來,加入這個崇拜她的圈子。然后,她當然要耍點手腕,按排他離開那一伙,單獨同她待幾分鐘。她希望一切都會進行得那樣順利,要不然就困難了?墒,如果艾希禮不首先行動起來呢,那她就只好干脆自己動手了。
待到他們終于單獨在一起時,他對于別的男人擠在她周圍那番情景當然記憶猶新,當然會深深感到他們每個人確實很想要她,于是他便會流露出那種悲傷絕望的神色。那時她要叫他發(fā)現(xiàn),盡管受到那么多人愛慕,她在世界上卻只喜歡他一個人,這樣他便會重新愉快起來。她只要又嬌媚又含蓄地承認了這一點,她便會顯得身價百倍,更叫人看重了。當然,她要以一種很高尚的姿態(tài)來做這些。她連做夢也不會公然對他說她愛他——這是絕對不行的。〔贿^,究竟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告訴他,這只是枝節(jié)問題,根本用不著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這樣的場面,現(xiàn)在再來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心里揣摩著通盤的情景。她仿佛看見他明白真正愛他時臉上流露的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還仿佛聽見他身她求婚時要說的那番話。
自然,那時她就得說,既然一個男人已經(jīng)跟別的姑娘訂婚,她便根本談不上同他結(jié)婚了,不過他會堅持不放,最后她只得讓自己說服了。于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逃到瓊斯博羅去,并且——瞧,明天晚上這時候她也許已經(jīng)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了!
她這時索性翻身坐起來,雙手緊抱著膝蓋,一味神往地想象著,有好一會儼然做起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艾希禮的新娘來了!接著,一絲涼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子發(fā)展呢?假如艾希禮并不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斷然把這個想法從心里推出去了。
“現(xiàn)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xiàn)在就想到這一點,它便會推翻我的整套計劃。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發(fā)展——要是他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閃爍著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愛倫從沒告訴過她愿望和實瑞是兩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沒教育過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銀白的月色中懷著高漲的勇氣,設想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出自一個16歲的姑娘,那時她已過慣了愜意的日子,認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失敗,認為只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張清舶的面孔當武器,就能擊潰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