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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孤兒在線閱讀

作者:狄更斯 文章來源:本站整理

第十五章

(表一表快活的老猶太和南希小姐是何等寵愛奧立弗·退斯特。)

在小紅花山最骯臟的地段,有一家下等酒館,酒館的店堂十分昏暗,這里冬天從早到晚點著一盞閃閃爍爍的煤氣燈,就是在夏天,也沒有一絲陽光照進這個陰森幽暗的巢穴。這家酒館里坐著一個正在獨斟獨酌的漢子。他穿一身平絨外套,淡褐色馬褲,半長統(tǒng)靴帶套襪,守著面前的一個白錫小酒壺和一只小玻璃杯,渾身散發(fā)出濃烈的酒味。盡管燈光十分昏暗,一個有經(jīng)驗的警探還是會毫不遲疑地認出這就是威廉·賽克斯先生。一只白毛紅眼狗伏在他的腳下,時而抬起頭來,兩只眼睛同時向主人眨巴眨巴,時而又舔舔嘴角上一條新的大口子,那顯然是最近一次沖突落下的。

“放老實點,你這狗東西!別出聲!”賽克斯先生突然打破了沉默。不知是因為這樣專注的思索卻被狗的眼光打亂了呢,還是因情緒受到思維的推動,需要沖著一頭無辜的畜生踢一腳,以便安神靜氣,這個問題還有待討論。不管原因何在,結(jié)果是狗同時挨了一腳和一句臭罵。

狗對于主人的打罵一般不會動輒予以報復,可賽克斯先生的狗卻跟它的當家人一樣生性暴躁,在這一時刻,或許是由于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吧,它也沒費什么事,一口便咬住了一只半長統(tǒng)靴,使勁搖了搖,便嗷嗷叫著縮回到一條長凳下邊,正好躲過了賽克斯先生兜頭砸過來的白錫酒壺。

“你還敢咬我,你還敢咬我?”賽克斯說著,一手操起火鉗,另一只手從衣袋里掏出一把大折刀,不慌不忙地打開!斑^來啊,你這天生的魔鬼。上這邊來。你聾了嗎?”

狗無疑聽見了,因為賽克斯先生說話時用的是極其刺耳的調(diào)門中最最刺耳的一個音階,然而它顯然對于脖子上挨一刀抱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所以依舊呆在原來的地方,叫得比先前更兇了,與此同時亮出牙齒,咬住火鉗的一端,像一頭不曾馴化的野獸似的又咬又啃。

這種抵抗反而使賽克斯先生更加怒不可遏,他雙膝跪下,開始對這頭畜生發(fā)動極其兇猛的進攻。狗從右邊跳到左邊,又從左邊跳到右邊,上下?lián)潋v,咆哮著,吠叫著。那漢子一邊又戳又捅,一邊賭咒發(fā)誓。這場較量正進行到對于雙方都萬分緊急的當兒,門忽然打開了,狗立刻丟下手持火鉗和折刀的比爾·賽克斯,奪路逃了出去。

常言說一個巴掌不響,吵架總得雙方。賽克斯先生一見狗不肯奉陪,失望之下,立刻把狗在這場爭執(zhí)中的角色交給了剛來的人。

“老鬼,你攙和到我和我的狗中間來干嗎?”賽克斯兇神惡煞地說。

“我不知道啊,親愛的,我一點兒不知道!辟M金低聲下氣地回答——來人原來正是老猶太。

“不知道,做賊心虛!”賽克斯怒吼道,“沒聽見嚷嚷嗎?”

“比爾,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又不是死人!豹q太人回答。

“喔,是的。你沒聽見什么,你沒聽見,”賽克斯發(fā)出一聲惡狠狠的冷笑,應聲說道,“偷偷摸摸地跑來跑去,就不會有人知道你是怎么出去進來的了。費金啊,半分鐘以前,你要是那只狗就好了!

“為什么?”費金強打起一副笑臉問。

“因為政府雖說記掛你這號人的小命,你膽子連野狗的一半都趕不上,可它才不管人家高興怎么樣殺掉一只狗呢,”賽克斯一邊回答,一邊意味深長地合上折刀!熬瓦@么回事!

費金搓握手,在桌邊坐了下來,聽了朋友的這一番打趣,他假裝樂呵呵地笑了笑?墒,他心里顯然正煩著呢。

“一邊笑去,”賽克斯說著,把火鉗放回原處,帶著露骨的蔑視掃了他一眼!耙贿呅θ。輪不到你來笑話我,除非是喝了夜酒以后。我勝你一頭,費金,我他媽會一直這樣。聽著,我完了你也完了,所以你給我當心點!

“好,好,我親愛的,”猶太人說道,“我全懂,我們——我們——彼此都有好處,比爾——彼此都有好處!

“哼,”賽克斯似乎覺得老猶太得到的好處遠比自己多,“得啦,你有什么要說的?”

“保險著呢,都用坩鍋熬過了。”費金答道,“你的一份我?guī)砹耍饶銘玫亩嗔嗽S多,我親愛的,不過我知道,下次你不會虧待我,再說——”

“少來那一套,”那強盜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在什么地方?拿來!

“行,行,比爾,別著急,別著急,”費金像哄孩子似地回答,“這兒呢。分文不少!闭f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張舊的棉手帕,解開角上的一個大結(jié),取出一個棕色小紙包。賽克斯劈手奪過紙包,忙不迭地打開來,一五一十地數(shù)著里邊的金鎊。

“就這些,是嗎?”賽克斯問。

“全在這兒了。”費金回答。

“一路上你沒有打開這個包,私吞一兩個?”賽克斯?jié)M懷狐疑地問道,“別裝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這事你干過多次了,拉一下鈴!

說得明白一點,這些話下達了拉鈴的命令。鈴聲喚來了另一個猶太人,比費金年輕一些,但面目一樣可憎。

比爾·賽克斯指了指空酒壺,猶太人立刻領(lǐng)會了這一暗示,又退出去盛酒去了,退出去之前,他與費金交換了一道異樣的眼色,費金抬了抬眼睛,好像正等著對方的眼色似的,搖搖頭作了回答,動作幅度極小,即使是一個細心旁觀的第三者也幾乎察覺不到。賽克斯一點也沒發(fā)覺,那功夫他正彎腰系上被狗扯開的靴帶。假如他注意到了的話,很可能會把兩人之間一閃而過的暗號當作一個不祥之兆。

“這兒有人嗎,巴尼?”費金問,目光依舊沒有從地上抬起來,因為賽克斯已經(jīng)抬起頭來。

“一個人也沒有!卑湍峄卮,他的話不管是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一概是打鼻子里出來。

“沒有一個人?”費金的嗓門里透出驚奇的意思來,也許是打算暗示巴尼,他不妨講真話。

“除了達基小姐,沒別的人!卑湍岽鸬。

“南希!’賽克斯嚷了起來,“在哪兒呢?我真服了她了,這姑娘是天才,我要是說瞎話,讓我成瞎子!

“她在柜上點了一碟煮牛肉!卑湍峄卮。

“她上這兒來,”賽克斯斟上一杯酒,說道,“叫她來!

巴尼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費金,像是在征得他的許可,見老猶太默默地坐著,眼睛都沒抬一下,便退了出去,不多一會又領(lǐng)著南希進來了,這姑娘還戴著軟帽,圍著圍裙,手拿籃子和大門鑰匙,全副行頭一樣不少。

“你找到線索了,是不是,南希?’賽克斯一邊問,一邊把酒杯遞過去。

“是的,找到了,比爾,”南希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答道,“真把我累得夠嗆。那毛孩子病了,床都下不了——”

“噢,南希,親愛的!辟M金說著,頭抬了起來。

當時,費金那赤紅的眉毛怪里怪氣地皺了起來,深陷的雙眼半睜半閉,他是不是在向藏不住話的南希小姐發(fā)出警告,這并不重要。我們需要留意的是以下事實,那就是,她忽然打住,向賽克斯先生拋過去幾道嫵媚的微笑,話鋒一轉(zhuǎn)談起別的事情來了。過了大約十分鐘,費金先生使勁咳嗽了幾聲,南希見他這副模樣,便用圍巾裹住肩膀,說她該走了。賽克斯先生想起自己和她有一段同路,表示有意要陪陪她,兩人一塊兒走了,隔不多遠跟著那只狗,主人剛走出視野,狗就打后院溜了出去。

賽克斯離開了酒館,費金從屋門口探出頭去,目送他走上黑沉沉的大路,握緊拳頭晃了兩晃,嘟嘟噥噥地罵了一句,隨后又發(fā)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重新在桌旁坐下來,不一會兒就被一份《通緝令》的饒有趣味的版面深深地吸引住了。

與此同時,奧立弗·退斯特正走在去書攤的路上,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與那位快活老紳士相隔咫尺。在走進克拉肯韋爾街區(qū)時,他稍稍走偏了一點,無意中拐進了一條背街,走了一半才發(fā)現(xiàn)錯了,他知道這條路方向是對的,心想用不著折回去,所以依舊快步往前趕,那一疊書夾在胳膊下邊。

他一邊走,一邊尋思,只要能看一眼可憐的小狄克,無論要他付出多大代價都行,自己該會感到多么高興多么滿足啊,狄克還在挨打受餓,在這一時刻興許正在傷傷心心地哭呢。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高聲尖叫起來,嚇了他一大跳!班福矣H愛的弟弟!”他還沒來得及抬頭看清是怎么回事,便有兩條胳臂伸過來,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迫使他停住了腳步。

“哎呀,”奧立弗掙扎著嚷了起來,“放開我。是誰呀?你干嗎攔著我?”

摟住他的這位年輕女子手里拎著一只小籃子和一把大門鑰匙,用一大串呼天搶地的高聲哭喊做了回答。

“呃,我的天啦!”年輕女子叫道,“我可找到他了!呃!奧立弗!奧立弗!你這個頑皮孩子,為了你的緣故,我吃了多少苦頭。回家去。親愛的,走啊。噢,我可找到他了,謝謝仁慈厚道的老天爺,我找到他了!”少婦這么沒頭沒腦地抱怨了一通,接著又一次放聲大哭,歇斯底里發(fā)作得怪嚇人的,有兩個這時走到近旁的女人不由得問一個頭發(fā)用板油擦得亮光光的肉鋪伙計,他是不是該跑一趟,把大夫請來。肉鋪伙計——他本來就在旁邊看,那個樣子即便不說是懶惰,也屬于游手好閑——回答說,他認為沒有必要。

“噢,不用,不用,不要緊,”少婦說著,緊緊抓住奧立弗的手!拔椰F(xiàn)在好多了。給我回家去,你這個沒良心的孩子!走!”

“太太,什么事?”一個女人問道。

“喔,太太,”年輕女子回答,“差不多一個月以前,他從爸媽那兒出走了,他們可是干活賣力,受人尊敬的人。他跑去跟一伙小偷壞蛋混在一起,媽的心差一點就碎了!

“小壞蛋!”一個女人說道。

“回家去,走啊,你這個小畜生。”另一個說。

“我不,”奧立弗嚇壞了,回答說,“我不認識她。我沒有姐姐,也沒有爸爸媽媽。我是一個孤兒,住在本頓維爾!

“你們聽聽,他還嘴硬!”少婦嚷嚷著。

“呀,南希!”奧立弗叫了起來,他這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臉,不由得驚愕地往后退去。

“你們瞧,他認出我來了!”南希向周圍的人高聲呼吁,“他自己也糊弄不過去了,哪位好人,勞駕送他回家去吧,不然的話,他真要把他爹媽活活氣死,我的心也要給他碾碎了!

“這他媽什么事?”一個男人從一家啤酒店里奔了出來,身后緊跟著一只白狗!靶W立弗!回到你那可憐的母親那兒去,小狗崽子!照直回家去!

“我不是他們家的。我不認識他們。救命!救命啊!”奧立弗喊叫著,在那個男人強有力的懷抱里拼命掙扎。

“救命!”那男人也這么說,“沒錯,我會救你的,你這個小壞蛋。這是些什么書?是你偷來的吧,是不是?把書拿過來!闭f著,他奪過奧立弗手里的書,使勁敲他的腦袋。

“打得好!”一個看熱鬧的人從一扇頂樓窗戶里嚷嚷著,“非得這樣才能叫他知道點厲害!

“沒錯!”一個睡眼惺忪的木匠喊道,沖著頂樓窗回投過去一道贊許的眼色。

“這對他有好處!”兩個女人齊聲說。

“而且他也是自找的!”那個男人應聲說道,又給了奧立弗一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白甙。氵@個小壞蛋!嘿,牛眼兒,過來!看見沒有,小子,看見了沒有!”

一個苦命的孩子,大病初愈身體虛弱,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打擊搞得他暈頭轉(zhuǎn)向,那只狂吠的惡犬是那樣可怕,那個男人又是那樣兇橫,再加上圍觀者已經(jīng)認定他確實就是大家描述的那么一個小壞蛋了,他能有什么辦法!夜幕已經(jīng)降臨,這兒又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孓然一身,反抗也是徒勞的。緊接著,他被拖進了由無數(shù)陰暗窄小的胡同組成的迷宮,被迫跟著他們一塊兒走了,速度之快,使他大著膽子發(fā)出的幾聲呼喊變得完全叫人聽不清。的確,聽得清聽不清都無關(guān)緊要,就算是很清楚明白,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

煤氣街燈已經(jīng)點亮。貝德溫太太焦急不安地守候在敞開的門口,仆人已經(jīng)二十來次跑到街上去尋找奧立弗?蛷d里沒有點燈,兩位老紳士依然正襟危坐,面對放在他倆之間的那塊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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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奧立弗·退斯特被南希領(lǐng)走之后的情況。)

在一片寬敞的空地,狹小的胡同、院落總算到了盡頭,四下里立著一些關(guān)牲口的欄桿,表明這里是一處牛馬市場。走到這里,賽克斯放慢了腳步,一路上快行急走,南希姑娘再也支持不住了。賽克斯朝奧立弗轉(zhuǎn)過身來,厲聲命令他拉住南希的手。

“聽見沒有?”賽克斯見奧立弗縮手縮腳,直往后看,便咆哮起來。

他們呆的地方是一個黑洞洞的角落,周圍沒有一點行人的蹤跡。抵抗是完全沒有作用的,奧立弗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他伸出一只手,立刻被南希牢牢抓住。

“把另一只手伸給我,”賽克斯說著,抓住奧立弗空著的那只手!斑^來,牛眼兒!

那只狗揚起頭,狺狺叫了兩聲。

“瞧這兒,寶貝兒。”賽克斯用另一只手指著奧立弗的喉嚨,說道,“哪怕他輕聲說出一個字,就咬他。明白嗎?”

狗又叫了起來,舔了舔嘴唇,兩眼盯著奧立弗,似乎恨不得當下就咬住他的氣管。

“它真是跟基督徒一樣聽話呢,它如果都不是,就讓我成瞎子!辟惪怂箮е环N獰惡殘忍的贊許,打量著那頭畜生!拔梗壬,這下你知道你會得到一個什么結(jié)果了,你高興怎么喊就怎么喊吧,狗一眨眼就會叫你這套把戲完蛋的。小家伙,跟上!

牛眼兒搖了搖尾巴,對這一番親熱得異乎尋常的夸獎表示感謝,它又狺狺吠叫了一通,算是對奧立弗的忠告,便領(lǐng)路朝前走去。

他們穿過的這片空地就是倫敦肉市場史密斯菲德,不過也有可能是格羅夫納廣場,反正奧立弗也不知道。夜色一片漆黑,大霧彌漫。店鋪里的燈光幾乎穿不過越來越厚濁的霧氣,街道、房屋全都給包裹在朦朧混濁之中,這個陌生的地方在奧立弗眼里變得更加神秘莫測,他忐忑不安的心情也越來越低沉沮喪。

他們剛匆匆走了幾步,一陣深沉的教堂鐘聲開始報時,伴隨著第一聲鐘響,兩個領(lǐng)路人不約而同停了下來,朝鐘聲的方向轉(zhuǎn)過頭去。

“八點了,比爾!辩娐曂A,南希說道。

“用不著你說,我聽得見!辟惪怂够卮。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聽得見!

“那還用說,”賽克斯答道,“我進去的時候正是巴多羅買節(jié)①,沒有什么聽不見的,連集上最不值錢的小喇叭嘩嘩吧吧響我都能聽見。晚上,把我鎖起來以后,外邊吵啊,鬧啊,搞得那個老得不能再老的監(jiān)獄愈發(fā)死寂,我差一點沒拿自己的腦袋去撞門上的鐵簽子!

①巴多羅買為基督十二使徒之一,該節(jié)系指每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市集日。

“可憐的人啊。”南希說話時依然面朝著傳來鐘聲的方向。“比爾,那么些漂亮小伙子!

“沒錯,你們女人家就只想這些,”賽克斯答道,“漂亮小伙子。唔,就當他們是死人好了,所以也好不到哪兒去!

賽克斯先生似乎想用這一番寬慰話來壓住心中騰起的妒火,他把奧立弗的手腕抓得更緊了,吩咐他繼續(xù)往前走。

“等一等!蹦舷9媚镎f,“就算下次敲八點的時候,出來上絞刑臺的是你,比爾,我也不趕著走開了。我就在這地方兜圈子,一直到我倒下去為止,哪怕地上積了雪,而我身上連一條圍脖兒也沒有!

“那可怎么好呢?”賽克斯先生冷冰冰地說,“除非你能弄來一把挫刀,外帶二十碼結(jié)實的繩子,那你走五十英里也好,一步不走也好,我都無所謂。走吧,別站在那兒做禱告了。”

姑娘撲嗤一聲笑了起來,裹緊圍巾,他們便上路了。然而,奧立弗感覺到她的手在發(fā)抖,走過一盞煤氣街燈的時候,他抬起眼睛,看見她臉色一片慘白。

他們沿著骯臟的背街小路走了足足半個小時,幾乎沒碰見什么人,一看遇上的幾個人的穿著舉止就猜得出,他們在社會上的身份跟賽克斯先生一樣。最后,他們拐進一條非常污穢的小街,這里幾乎滿街都是賣舊服裝的鋪子。狗好像意識到自己再也用不著擔任警戒了,一個勁往前奔,一直跑到一家鋪子門前才停下。鋪門緊閉,里邊顯然沒有住人。這所房子破敗不堪,門上釘著一塊把租的木牌,看上去像是已經(jīng)掛了好多年。

“到了。”賽克斯叫道,一邊審慎地掃了四周一眼。

南希鉆到窗板下邊,奧立弗隨即聽到一陣鈴聲。他們走到街對面,在一盞路燈下站了片刻。一個聲音傳過來,好像是一扇上下開關(guān)的窗框輕輕升起來的聲音,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賽克斯先生毫不客氣地揪住嚇得魂不附體的奧立弗的衣領(lǐng),三個人快步走了進去。

過道里一片漆黑。他們停住腳步,等領(lǐng)他們進屋的那個人把大門關(guān)緊閂牢。

“有沒有人?”賽克斯問。

“沒有!币粋聲音答道,奧立弗覺得這聲音以前聽到過。

“老家伙在不在?”這強盜問。

“在,”那個聲音回答,“唉聲嘆氣個沒完。他哪兒會高興見到你呢?呢,不會的!

這番答話的調(diào)門,還有那副嗓音,奧立弗聽上去都有些耳熟,可黑暗中他連說話人的輪廓都分辨不出來。

“給個亮吧,”賽克斯說道,“要不我們會摔斷脖子,或者踹到狗身上。你們要是踹到狗了,可得留神自己的腿。去吧!

“你們等一會兒,我去給你們?nèi)!蹦锹曇艋卮穑又懵犚娬f話人離去的腳步聲。過了一分鐘,約翰·達金斯先生,也就是速不著的機靈鬼的身影出現(xiàn)了,他右手擎著一根開裂的的木棍,木棍末端插著一支蠟燭。

這位小紳士只是滑稽地沖著他咧嘴一笑,算是招呼了,便轉(zhuǎn)過身,囑咐來客跟著自己走下樓梯。他們穿過一間空蕩蕩的廚房,來到一個滿是泥土味的房間跟前,這間屋子像是建在房后小院里的。門開了,一陣喧鬧的笑聲迎面撲來。

“哦,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查理·貝茲少爺嚷著說,原來笑聲是從他的肺里發(fā)出來的!八谶@兒哩。哦,哭啊,他在這兒。呢,費金,你瞧他,費金,你好好看看。笑死我了,這游戲多好玩,笑死我了。拉我一把,那誰,干脆讓我笑個夠!

這股子高興勁兒來勢迅猛,貝茲少爺一下子倒在地上,樂不可支地又蹬又踢,折騰了五分鐘。接著他跳起來,從機靈鬼手中奪過那根破木棍,走上前去,繞著奧立弗看了又看。這功夫老猶太摘下睡帽,對著手足無措的奧立弗連連打躬,身子彎得低低的。機靈鬼性情一向相當陰沉,很少跟著起哄,如果這種找樂對事情有妨礙的話,他這時毫不含糊地把奧立弗的衣袋搜刮了一遍。

“瞧他這身打扮,費金!辈槔碚f道,把燈移近奧立弗的新外套,險些兒把它燒著了!扒七@一身。頭等的料子,裁得也派吼叫。喔,我的天,太棒啦。還有書呢,沒的說,整個是一紳士,費金!

“看到你這樣光鮮真叫人高興,我親愛的,”老猶太佯裝謙恭地點了點頭,“機靈鬼會另外給你一套衣裳,我親愛的,省得你把禮拜天穿的弄臟了。你要來干嗎不寫信跟我們說一聲,親愛的?我們也好弄點什么熱乎的當晚飯啊。”

一聽這話,貝茲少爺又大笑起來,他笑得那樣響,費金心里一下子輕松了,連機靈鬼也微微一笑。不過,既然這當兒機靈鬼已經(jīng)把那張五鎊的鈔票搜了出來,引起他興致來的是費金的俏皮話還是他自己的這一發(fā)現(xiàn),可就難說了。

“喂。那是什么?”老猶太剛一把子過那張鈔票,賽克斯便上前問道,“那是我的,費金!

“不,不,我親愛的,”老猶太說,“是我的,比爾,我的,那些書歸你。”

“不是我的才怪呢!北葼枴べ惪怂拐f道,一邊神色果斷地戴上帽子!拔腋舷扇说,告訴你,我會把這孩子送回去的!薄

老猶太嚇了一跳,奧立弗也嚇了一跳,然而卻是出自完全不同的原因,因為他還以為只要把自己送回去,爭吵就真的結(jié)束了。

“喂。交出來,你交不交?”賽克斯說。

“這不公平,比爾,太不公平了,是嗎,南希?”老猶太提出。

“什么公平不公平,”賽克斯反駁道,“拿過來,我告訴你。你以為我和南希賠上我們的寶貴時間,除了當當探子,把從你手心里溜掉的小孩子抓回來,就沒有別的事干了?你給我拿過來,你這個老不死的,就剩一把骨頭了,還那么貪心,你給我拿過來!

隨著這一番溫和的規(guī)勸,賽克斯先生把鈔票從老猶太指頭縫里搶過去,冷冷地劈面看了一眼老頭兒,把鈔票折小,扎在圍巾里。

“這是我們應得的酬勞,”賽克斯說,“連一半兒都不夠呢。你要是喜歡看書,把書留下好了,如果不喜歡,賣掉也行!

“書還真不賴呢,”查理·貝茲做出各種鬼臉,裝出正在讀其中一本書的樣子!皩懙谜娌诲e,奧立弗,你說呢?”一見奧立弗垂頭喪氣,眼睛盯著這些折磨他的人,生來就富有幽默感的貝茲少爺又一次發(fā)出狂笑,比一開始還要來得猛。

“書是那位老先生的,”奧立弗絞著雙手說道,“就是那位慈祥的好心老先生,我得了熱癥,差點死了,他把我?guī)У剿依,照看我,求求你們,把書送回去,把書和錢都還給他,你們要我一輩子留在這兒都行,可是求求你們把東西送回去。他會以為是我偷走了,還有那位老太太——他們對我那樣好,也會以為是我偷的,啊,可憐可憐我,把書和錢送回去吧!

奧立弗痛不欲生,說完這番話,隨即跪倒在費金的腳邊,雙手合在一起拼命哀求。

“這孩子有點道理。”費金偷偷地扭頭看了一眼,兩道濃眉緊緊地擰成了一個結(jié),說道!澳闶菍Φ,奧立弗,有道理,他們會認為是你偷走了這些東西。哈哈!”老猶太搓了搓手,嘻嘻直笑。“就算讓我們來挑選時機,也不可能這么巧!

“當然不可能嘍,”賽克斯回答,“我一眼看見他打克拉肯韋爾走過來,胳臂下夾著些書,我心里就有底了,真是再好不過了。他們都是些菩薩心腸,只會唱贊美詩,要不壓根兒就不會收留他。他們往后一個字也不會提到他了,省得還要去報案,弄不好會把他給關(guān)起來。他現(xiàn)在沒事了!

在這些話由他們口中說出來的功夫,奧立弗時而看看這個,時而又望望那個,仿佛墜入了云里霧里,對發(fā)生的事全都茫然不解似的。賽克斯剛一住嘴,他卻猛然跳起來,一邊不顧一切地沖出門去,一邊尖聲呼喊救命,這所空空如也的舊房子頓時連屋頂都轟鳴起來。

“比爾,把狗喚住。”費金和他的兩個弟子追了出來,南希高聲叫著跑到門邊,把門關(guān)上了!鞍压穯净貋,它會把那孩子撕成碎片的!

“活該!辟惪怂惯汉戎,奮力想掙脫姑娘的手!翱窟呎局赡,要不我可要把你腦袋在墻上撞個粉碎!

“我不在乎,比爾,我不在乎,”南希姑娘口里高聲喊叫著,不顧一切地跟那家伙扭打起來!拔覜Q不讓孩子被狗咬死,除非你先殺了我!

“咬死他!辟惪怂寡例X咬得格格直響!澳阍俨环攀,我可真要那么干了!

這強盜一把將姑娘甩到房間對面,就在這時,老猶太同兩個徒弟架著奧立弗回來了。

“這兒怎么啦?”費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說道。

“小娘們發(fā)瘋了,恐怕是!辟惪怂箰汉莺莸鼗卮。

“不,小娘們沒瘋!边@場混戰(zhàn)弄得南希臉如死灰,上氣不接下氣。“她才沒發(fā)瘋呢,費金,別當回事。”

“那就安靜點吧,好不好?”老猶太殺氣騰騰地說。

“不,我偏不!”南希高聲回答,“喂。你們打算如何?”

像南希這類身份特殊的女子有些什么派頭、習慣,費金先生是心中有數(shù)的。有一點他很清楚,目前再與她理論下去是要冒險的。為了岔開大家伙的注意力,他朝奧立弗轉(zhuǎn)過身去。

“這么說,你還想跑哦,我親愛的,是不是?”老猶太說著,把壁爐角上放著的一根滿是節(jié)瘤、凹凸不平的棍子拿在手里!斑?”

奧立弗沒有答話,他呼吸急促,注視著老猶太的一舉一動。

“你想找人幫忙,把警察招來,對不對?”費金冷笑一聲,抓住奧立弗的肩膀!拔业男∩贍敚覀儠涯氵@毛病治好的。”

費金掄起棍子,狠狠地照著奧立弗肩上就是一棍。他揚起棍子正要來第二下,南希姑娘撲了上去,從他手中奪過木棍,用力扔進火里,濺出好些通紅的煤塊,在屋里直打轉(zhuǎn)。

“我不會袖手旁觀的,費金,”南希喝道,“你已經(jīng)把孩子搞到手了,還要怎么著?——放開他——你放開他,不然,我就把那個戳也給你們蓋幾下,提前送我上絞架算了!

姑娘使勁地跺著地板,發(fā)出這一番恫嚇。她捐著嘴唇,雙手緊握,依次打量著老猶太和那個強盜,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這是由于激怒造成的。

“噯,南希啊,”過了一會兒,費金跟賽克斯先生不知所措地相互看了一眼,口氣和緩地說道,“你——你可從來沒像今兒晚上這么懂事呢,哈哈。我親愛的,戲演得真漂亮!

“是又怎么樣!蹦舷Uf道,“當心,別讓我演過火了。真要是演過火了,費金,你倒霉可就大了,所以我告訴你,趁早別來惹我。”

一個女人發(fā)起火來——特別是她又在所有其他的激情之中加上了不顧一切的沖動的話——身上的確便產(chǎn)生了某種東西,男人很少有愿意去招惹的。老猶太發(fā)現(xiàn),再要假裝誤解南希小姐發(fā)怒這一現(xiàn)實的話,事情將變得無可挽回。他不由得后退幾步,半帶懇求半帶怯懦地看了賽克斯一眼,似乎想表示他才是繼續(xù)這場談話最合適的人。

面對這一番無聲的召喚,也可能是因為感覺到能不能馬上讓南希小姐恢復理智關(guān)系到他本人的榮譽和影響吧,賽克斯發(fā)出了大約四十來種咒罵、恐嚇,這些東西來得之快表明他很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方面的才能。然而,這一套并沒有在攻擊目標身上產(chǎn)生明顯的效果,他只得依靠更為實際一些的證據(jù)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賽克斯問這句話的時候使用了一句極為常用的詛咒,涉及了人類五官中最美妙的一處①,凡間發(fā)出的每五萬次這種詛咒中只要有一次被上蒼聽到,便會使雙目失明變得跟麻疹一樣平常!澳闶裁匆馑?活見鬼。你知道你是誰,是個什么東西?”

①賽克斯詛咒時常提到眼睛。

“喔,知道,我全知道!惫媚镄沟桌锏胤怕暣笮,頭搖來搖去,那副冷漠的樣子裝得很勉強。

“那好,你就安靜點兒吧,”賽克斯用平常喚狗的腔調(diào)大吼大叫,“要不我會讓你安靜一時半會兒的!

姑娘又笑了起來,甚至比先前更不冷靜了,她匆匆看了賽克斯一眼,頭又轉(zhuǎn)到一邊,鮮血從緊咬著的嘴唇淌下來。

“你有種,”賽克斯看著她說,一副輕蔑的樣子!澳阋蚕雽W菩薩心腸,做上等人了。你管他叫小孩,他倒是個漂亮角色,你就跟他交個朋友吧!

“全能的上帝,保佑我吧,我會的!惫媚餂_動地喊叫著,“早知道要我出手把他弄到這兒來,我寧可在街上給人打死,或者跟咱們今晚路過的那個地方的人換換位子。從今天晚上起他就是一個賊,一個騙子,一個魔鬼了,就有那么壞。那個老渾蛋,還非得接他一頓才滿足嗎?”

“嗨,嗨,賽克斯,”費金用規(guī)勸的嗓門提醒道,指了指站在一旁的幾個少年,他們瞪大眼睛看著發(fā)生的一切!按蠡镎f話客氣點兒,客氣點兒,比爾!

“客氣點兒!”南希高聲叫道。她滿面怒容,看著讓人害怕!翱蜌恻c兒,你這個壞蛋!不錯,這些話就該我對你說。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年齡還沒他一半大,我就替你偷東西了。”她指了指奧立弗!拔腋蛇@種買賣,這種行當已經(jīng)十二年了。你不知道嗎?說啊。你知不知道?”

“得,得,”費金一心要息事寧人,“就算那樣,你也是為了混口飯吃!

“哼,混口飯吃!惫媚锎鸬溃皇窃谡f話,而是用一連串厲聲喊叫把這些話語傾瀉出來!拔一炜陲埑,又冷又濕的骯臟街道成了我的家,很久以前,就是你這個惡棍把我趕到街上,要我呆在那兒,不管白天晚上,晚上白天,一直到我死!

“你要是再多嘴的話,我可要跟你翻臉了!崩溪q太被這一番辱罵激怒了,打斷了她的話。“我翻起臉來更不認人!

姑娘沒再多說,她怒不可遏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和衣裳,朝老猶太撞了過去,要不是賽克斯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說不定已經(jīng)在他身上留下復仇的印記了。她軟弱無力地掙扎了幾下便昏了過去。

“她眼下沒事了,”賽克斯說著把她放倒在角落里!八@么發(fā)作起來,胳膊勁大著呢!

費金抹了抹額頭,微微一笑,仿佛對這場風波告一段落感到欣慰。然而無論是他、賽克斯、那只狗,還是那幾個孩子,似乎都認辦這不過是一樁司空見慣的小事而已。

“跟娘們兒打交道真是倒霉透了,”費金把棍子放回原處,說道,“可她們都挺機靈,干我們這一行又離不開她們。查理,帶奧立弗睡覺去。”

“費金,他明天恐怕還是不要穿這一身漂亮衣服,是嗎?”查理·貝茲問。

“當然不穿嘍!崩溪q太亮出和查理提問時相同的那種齜牙咧嘴的笑容,回答道。

貝茲少爺顯然很樂意接受這一任務。他拿起那根破棍子,領(lǐng)著奧立弗來到隔壁廚房,里邊放著兩三個鋪位,奧立弗以前就是在這里睡覺。查理情不自禁一連打了好多個哈哈,才把奧立弗在布朗羅先生家里千恩萬謝丟掉的那一套破衣服拿了出來,買走這套衣服的那個猶太人碰巧拿給費金看過,費金這才得到了關(guān)于他的行蹤的第一條線索。

“把這套漂亮衣服脫下來,”查理說道,“我去交給費金保管。真有趣。”

苦命的奧立弗很不情愿地照辦了,貝茲少爺把新衣裳卷起來夾在胳膊下邊,隨手鎖上房門,離去了,把奧立弗一個人丟在黑暗之中。

隔壁傳來查理喧鬧的笑聲以及蓓特小姐的聲音。她來得正巧,她的好朋友正需要澆點涼水,做一些男士不宜的事情,促使她蘇醒過來。隨便換一個比奧立弗所處的地方舒適一些的環(huán)境,查理的笑聲、蓓特的話聲也會使許多人睡不著的,然而他心力交困,不多一會兒就呼呼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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