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架上都擺滿了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書。韋小寶倒抽了口 涼氣,暗叫:“辣塊媽媽不開花,開花養(yǎng)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里擺了這許多書,整 天見的都是書,朝也書,晚也書,還能賭錢么?海老公要的這幾本書,我可到那里找去?” 他生長市井,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么樣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就是書房了。 從七八本書中,檢一本寫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幾個字的書,想必不難,此刻眼前突然 出現(xiàn)千卷萬卷書籍,登時眼花繚亂,不一定手足無措,便想轉(zhuǎn)身逃走。
溫有道低聲道:“再過一會兒,皇上便進(jìn)書房來了,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表f小寶 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桌面金鑲玉嵌,心想:“桌上鑲的黃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貨,挖 下來拿去珠寶店,倒有不少銀子好賣!币娮郎蠑傊槐緯笫追胖某幣_筆筒也都雕刻 精致。椅子上披了錦緞,繡著一條金龍。韋小寶見了這等氣派,心中不禁砰砰亂跳,尋思: “他奶奶的,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書桌右首是一只青銅古鼎,燒著檀香,鼎蓋的獸頭口 中裊裊吐出一樓樓青煙。
武當(dāng)?shù)溃骸澳愣阍跁芎竺妫那囊娨灰娀噬,那就是了;噬献x書寫字的時候,不許 旁人出聲,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否則皇上一怒,說不定便叫侍衛(wèi)將你拖出去斬首。”韋小 寶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噴嚏,更加不得放響屁!睖赜械滥樢怀,道:“小兄 弟,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胡話!表f小寶伸了伸舌頭,不敢說了。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一個拿了塊抹布,到處拂掃抹拭。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 一塵不染,但他二人還是細(xì)心收拾。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后,各人從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塊雪白 的白布,再在各處揩抹一會,拿起白布來瞧瞧,看白布上有無黑跡,真比抹鏡子還要細(xì)心, 直抹了大半天,這才歇手。
溫有道說道:“小兄弟,還是這會兒還不來上書房,今兒是不來啦。耽會侍衛(wèi)大人便要 來巡查,見到年這張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兒可吃罪不起!表f小寶道:“你們先去,我 再等一會兒就走!睖厥闲值荦R聲道:“那不成!”溫有道說道:“宮里的規(guī)矩,你也不是 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該當(dāng)由誰伺候,半分也亂不得。宮里太監(jiān)宮女幾千人,倘若那一 個想見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還成體統(tǒng)嗎?”溫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兒不 肯幫忙,咱二人能夠進(jìn)上書房,每天也只有這半個時辰,打掃揩抹過后,立刻便須出去。不 瞞你說,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里多耽,便是咱哥兒倆,過了時不出去,給侍衛(wèi)大人們查到 了,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輕則坐牢打板子!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那有這么厲害?”溫有方頓足道:“皇上身邊的事,也開得 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見皇上,咱們明日這時再來碰碰運氣!表f小寶道:“好,那么咱們 就走罷!睖厥闲值苋玑屩刎(fù),一個挽住他左手臂,一個挽住他右臂,唯恐他不走,挾了他 出去。韋小寶突然道:“其實你們兩個,也從來沒見過皇上,是不是?”
溫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顯是要說“你怎么知道?“溫有方忙 道:“我們怎么沒見過?皇上在上書房里讀書寫字,那是常見到的。”韋小寶心想:“每天 這時候,你們進(jìn)上書房里來揩抹灰塵,這時候皇上自然不會來,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 灰塵的孫子德性,皇帝愛瞧的很么?”溫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我兄弟 倆日后必有補報。要見皇上嘛,那是一個人的福命,是前世修下來的福報,造橋鋪路,得積 無數(shù)陰德,命中如果注定沒有這個福氣,可也勉強不來!
說話之間,三個人已從側(cè)門中出去。韋小寶道:“既是如此,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 運氣罷!”二人連說:“好極,好極!”三人就此分手。
韋小寶快步回去,穿過了兩條走廊,便在一扇門后一躲,過得一會,料想他二人已經(jīng)遠(yuǎn) 去,悄悄從后門出來,循原路回去上書房,去推那側(cè)門時,不料里面已經(jīng)上了閂,他一怔, 心想:“只這么一會兒,里面上了閂,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侍衛(wèi)當(dāng)真來巡查過了。不知 他們走了沒有?”
附耳在門上一聽,不聞有何聲息,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nèi)張去,庭院中并無一人,他想了 想,從靴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這匕首便是當(dāng)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他潛身皇宮,自知危 機四伏,打從那日起,這匕首始終沒離過身。當(dāng)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jìn)去,輕輕撥得 幾撥,門閂向上抬起。他將門推開兩寸,從門縫中伸手進(jìn)去先抓住了門閂,不讓落地出聲, 這才推門,閃身入內(nèi),反身關(guān)上了門,上了門閂,傾聽房中并無聲息,一步步的挨過去,探 頭在書房中一張,幸喜無人,等了片刻,這才進(jìn)去。
他走到書桌之前,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忽然有個難以抑制的沖動:“他媽 的,這龍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當(dāng)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時心中砰砰亂跳,坐了一會,心道:“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帝也沒什么 了不起!碑吘共桓揖米闳苌险夷遣俊氖陆(jīng)’?墒菚苌蠋浊Р繒徊刊B 著一部。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他拼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 了好幾次,可是下面卻沒有“十”字“二”字。原來他找到的全是“四書”,什么“四書集 注”,“四書正義”之類。找了一會,看到了一部“十三經(jīng)注梳”,識得了“十三”二字, 歡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終究不是‘四十二章經(jīng)’。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囊囊,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那 邊一座大屏風(fēng)之后另行有門,有人走了進(jìn)來。韋小寶大吃一驚:“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 要去開閂從進(jìn)門溜出,無論如何來不及了,急忙貼墻而立,縮在一排書架后面。只聽得兩個 人走進(jìn)書房,揮拂塵四下里拂拭。
過不多時,又走進(jìn)一個人來,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 步。韋小寶暗叫:“糟糕,定是侍衛(wèi)們在房中巡視了,莫非我從后門進(jìn)來,給他們發(fā)現(xiàn)了蹤 跡?”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yán)浜埂?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回拂拭,鰲少保有急事要叩見拂拭,在外候 旨!睍績(nèi)那人嗯了一聲。韋小寶又驚又喜:“原來這人便是皇帝。那鰲少保便是茅大哥 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么滿洲第一勇士,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非得偷瞧一下 不可。下次見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說的了!
只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是沉重,一人走進(jìn)書房,說道:“奴才鰲拜叩見拂拭!”說著跪 下磕頭。韋小寶忙探頭張去,只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上磕頭。他不敢多看,只怕鰲拜一抬 頭便見到自己,忙將頭縮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對鰲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頭,又向 老子磕頭。什么滿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
只聽皇帝說道:“罷了!”鰲拜站起身來,說道:“回皇上:蘇克薩哈蓄有異心,他的 奏章大逆不道,非處極刑不可。”皇帝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鰲拜又道:“皇上剛剛親政, 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說什么'茲遇躬親大政,伏祈睿鑒,令臣往守先皇陵寢,如線余 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貌似皇上嗎?皇上不親大政,他就要死了。這是說皇上對奴才 們殘暴得很!被实廴允青帕艘宦暋
鰲拜道:“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都說蘇克薩哈共有二十四項大罪,懷抱奸詐,存 蓄異心,欺貌幼主,不愿歸政,實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應(yīng)與其長子內(nèi)大臣察克 旦一共凌遲處死,養(yǎng)子六人,孫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斬決。其族人前鋒營統(tǒng)領(lǐng)白爾赫, 侍衛(wèi)額圖等也都斬決。”皇帝道:“如此處罪,只怕太重了罷?”
韋小寶心道:“這皇帝說話聲音象個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當(dāng)真好笑!
鰲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紀(jì)還小,于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這蘇克薩哈奉先皇 遺民,與奴才等共同輔政,聽得皇上親政,該當(dāng)歡喜才是。他卻上這道奏章,訕謗皇上,顯 是包藏禍心,請皇上準(zhǔn)臣下之議,力加重刑;噬嫌H政之初,應(yīng)該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懼。 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眾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無禮,皇 上的事就不好辦了!
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很是驕傲,心道:“年這老烏龜自己就先出言不敬,行事無禮。 你說皇帝年幼,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象小玄子!
只聽皇帝道:“蘇克薩哈雖然不對,不過他是輔政大臣,跟你一樣,都是先帝很看重 的。倘若朕親政之初,就……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先帝在天之靈,只怕不喜!
鰲拜哈哈一笑,說道:“很是,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是 主戶他好好侍奉很是,用心辦事。他如體念先帝的厚恩,該當(dāng)盡力竭力,赴湯蹈火,為很是 效犬馬之勞,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墒沁@蘇克薩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訕謗很是,說什么致 休乞命,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很是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可不是 很是對不起這廝,哈哈,哈哈!”
皇帝道:“鰲少保有什么好笑?”鰲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辈孪肫 來,鰲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
皇帝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才道:“就算不是朕對不起蘇克薩哈,但如此刻殺了他,未 免有傷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朝廷將蘇克薩哈 二十四條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這樣的壞蛋,先 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壞蛋你鰲少保并列,這,這……豈不是太沒見識了么?”
韋小寶心道:“這小孩子壞蛋的話說得很有道理。”
鰲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愛怎么想,讓他們胡思亂想好了,諒他 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有誰敢編排先帝的不是,瞧他們有幾顆腦袋?”皇帝道:“古書上 說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殺頭,不許老百姓說出心里的話來,那終究不 好!宾棸莸溃骸皾h人書生的話,是最聽不得的,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怎么漢人的 江山,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勸皇上,漢人這許多書,還是少讀為妙,只 有越讀腦子越糊涂了,”皇帝并不答話。
鰲拜又道:“奴才當(dāng)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從關(guān)外打到關(guān)內(nèi),立下無數(shù)漢 馬功勞,漢字不識一個,一樣殺了不少南蠻。這打天下,保天下嘛,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 法子!被实鄣溃骸蚌椛俦5墓诋(dāng)然極大,否則先帝也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宾棸莸溃 “奴才就只知道赤膽忠心,給還是辦事。打從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還是都是一樣 的。還是,咱們滿洲人辦事,講究有賞有罰,忠心的有賞,不忠的處罰。這蘇克薩哈是個大 大的奸臣,非處以重刑不可!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我單聽你的聲音,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
鰲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難道皇上以為奴才有什么私心?”越說聲音越響,語氣也越 來越凌厲,頓了一頓,又厲聲道:“奴才為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辛 辛苦苦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可不能讓子孫給誤了;噬线@樣問奴才,奴才可當(dāng)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 意思!”
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兇狠,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望去,只見一條大漢滿臉橫肉,雙眉 倒豎,兇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雙手握緊了拳頭。
一個少年“啊”的一聲驚呼,從椅子中跳了起來,這少年一側(cè)頭間,韋小寶情不自禁, 也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