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末是個五十多歲的駝背的人，煙黃臉，腫眼泡，看人時目光猶豫，主意卻很穩(wěn)。當他看出我真心喜歡這院子時，便耗著時間把價格一提再提。后來靠了老秦的努力，馬老末答應(yīng)一萬二賣給我。
吃過早飯，馬老末還無蹤影。過了中午，過了下午，晚飯前，馬老末終于露面了。他麻耷著腫眼泡坐在老秦的床邊說，那院子，眼下已經(jīng)有人出到了一萬五……接著他就不往下說了。老秦一邊沖我使眼色，一邊把馬老末叫到院里。兩人嘀咕了半天，又一塊兒回到屋里，老秦向我宣布了一個新數(shù)目——那當然是馬老末和我都能接受的一個新數(shù)目：一萬三千塊。一萬三千塊，我買下了馬老末的院子。老秦擬定房契，我們?nèi)椒謩e在房契上簽字蓋章。我收起房契，馬老末點清我付給他的錢。當他把錢裝進一只粗布小面口袋時，他說還有個事兒，他說他的大姑眼下還在那院里住著。不過老太太七十好幾，一直病著，已經(jīng)活不了多大工夫了，她一死，我立刻就能搬進去。
這是我聞所未聞的一件事，老秦也表示了他的驚異。他對馬老末說當初可沒談過這一條，當初他提到那院里好像住著個病老太太時，馬老末分明答應(yīng)只要房一賣，他會立刻把他的病大姑接下山去。馬老末沒有正面否認他答應(yīng)過老秦，不過他又說，也許老太太明天就死了呢，也許就在今兒晚上，“今兒早起我家里給她去送飯，見頭天的飯菜她一口也沒吃�！蔽覍︸R老末說，錢我付了，那院子就已經(jīng)歸我，無論如何你們得立刻把老太太接走。馬老末苦笑著說，不是他不接大姑，是大姑她不離開那院子。
房契在我手中已經(jīng)十天，一切卻仿佛全無著落。馬老末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了，他手中拎個包袱，攤在老秦的桌上，他指著包袱對我說，大姑的“裝裹”他們都備好了。他想用這確鑿的“裝裹”向我證明，他決不是想收了我的錢，又賴著不騰房。
早晨，我要老秦和我一起到我的院里去。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清涼的空氣使頭頂?shù)木G樹更綠，腳下的紅土更紅，錯落在坡上的石頭房子更亮。我們進院時，發(fā)現(xiàn)院子竟被清掃過：略微潮濕的土地上印著有規(guī)則的花紋般的掃帚印兒，使這久久無人經(jīng)營的小院充溢著人氣。大姑正坐在門口納底子，她穿著月白色夾襖黑粗布褲，腦后梳著白花花的髻兒，青白的臉上竟泛起淡紅的光暈�？伤^也不抬，半瞇著眼，只一心盯住手中的鞋底，有條不紊地使著錐子和針，從容有力地扯動著淡黃的細麻繩。一陣陣青花椒的香氣從后坡上飄來，是風(fēng)吹來的香氣，又仿佛是被大姑的手勢招引而來。
我決定退掉大姑的院子。老秦說，你就不能再等等？我說，這不是等不等的事。老秦說，再從馬老末手里找回那一萬三千塊錢怕不太容易。
和馬老末談話是艱難的，不要他的院子似乎不可思議；請他把錢退給我，那更是天方夜譚。從下午到晚上，事情沒有結(jié)果。老秦為了幫我退房，請馬老末吃晚飯，請他喝啤酒吃香腸，還送了條云煙。馬老末就是一句話：“我真鬧不清你們這是為什么，那么好一個院子�！蔽业膽B(tài)度也很堅決，我堅持退房并要回我的一萬三。馬老末說，錢他是一分也拿不出來，給他一個遠房侄子拿走投資開鐵礦去了。我說那么我就要考慮訴諸法律，馬老末說那你就上法院告我去吧。說完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下山去了。
老秦說，你還是要了那院子，你知道法律不保護咱們這種交易，你去哪兒告馬老末呢。我說我決不再要大姑的院子，并且我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說著拔腿就走，老秦跟了上來。
大姑的院子里，東屋亮著昏暗的燈光。她佝僂著身子坐在炕上，還在低頭納底子。她有條不紊地使錐子使針，從容有力地扯動著細麻繩，伴著“咝咝”的抽線聲，她掄動著胳膊舞蹈一般。一切都和上午一樣。我站在屋門口，老秦站在我的身后。我說，嗯，您能聽懂我的話吧？我說，這院子我不買了，嗯，不買了。我說，我愿意讓您硬硬朗朗的。我說，您的花椒樹可真好，山杏兒也好，嗯。
至今我也沒能從馬老末手里追回我那一萬三千塊錢，聽老秦說，馬老末已開始背著老秦，四處物色買房的人了。
（選自嚴歌苓《第十二夜》，有刪改）
14、下列對文章內(nèi)容的概括和分析，正確的兩項是（5分）
A、馬老末在賣房時故意拖延時間，是因為他看準“我”真心喜歡他大姑的那個院子，但并沒有真想買下來的意思。
B、老秦在文中充當了中間人的角色，對于“我”遲遲不能得到已經(jīng)付了錢的房子感到很內(nèi)疚，因此在“我”退房這件事上更盡心。
C、馬老末在錢揣進兜里時，才告訴“我”他大姑還在那個院子里住著的事實。這一事實給“我”和大姑帶來一系列麻煩。
D、“我”決定退掉大姑的房子，固然是因為大姑不肯退出，還因為大姑的舉動使“我”動了惻隱之心，理解了老人那種故土難離的感情。
E、這篇小說主要通過人物的肖像描寫來塑造人物形象，通過對話來展現(xiàn)小說情節(jié)的波瀾起伏和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
15、請概括并簡要分析馬老末的形象。（4分）
16、結(jié)合文本，請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情節(jié)、人物形象、情感或主題等，任選兩個方面，談?wù)勀銓π≌f結(jié)尾的理解。（6分）
參考答案：
14．（5分）B、D（A“我”是確實想買下那個院子。C“給‘我’和大姑帶來一系列麻煩”不夠準確。E“主要通過肖像描寫”錯誤，主要描寫了人物的語言）…點此查看高中小說閱讀答案集（本文答案在第7頁）…16. （6分）①結(jié)構(gòu)上，馬老末的賣房行為照應(yīng)小說開頭的肖像描寫，前后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緊湊；②情節(jié)上，馬老末的做法是其自私無賴性格導(dǎo)致的必然結(jié)果，符合生活邏輯；③人物形象上，用馬老末始終未還錢和張羅賣房這兩件事來表現(xiàn)馬老末的不講信用、唯利是圖的特點，使人物形象鮮明、飽滿，真實可信④情感上，含蓄地批評了在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下農(nóng)民淳樸正直善良等優(yōu)良品質(zhì)的失去；⑤主旨上，通過這令人遺憾的結(jié)尾，批判了部分農(nóng)民身上存在的落后、狡黠，愛占便宜，不講信用的壞習(xí)氣，啟發(fā)人們思考如何改變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落后面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