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媽去看戲,我要送她回家。但是一個人走路都很困難,更不用說還要陪著別人。出租馬車被大家搶著雇走了。姨媽住在城內(nèi)很遠的地方,相反,我的住處離戲院很近。要不是有這種方便的話,我們便不得不在崗?fù)だ锏认氯チ恕?
我們在深雪中跌跌撞撞,飛揚的雪片彌漫在我們的周圍。我扶著她,攙著她,推她向前走。我們只跌倒了兩次,跌得都很輕。
我們回到了我住房的大門口,在那里抖了抖雪,到了樓梯上又抖了幾下;但是我們走進前屋以后,身上的雪依然落滿地板。
我們把外衣脫了,把下裝也脫了,把所有能脫的全脫了。女房東借給姨媽一雙干襪子和一件晨袍,女房東說這是必要的,還正確地補充說,姨媽這天晚上是不可能回自己的家去了,讓她將就點兒在她的起居室過夜,她可以用沙發(fā)作床,那張沙發(fā)擺在通向我的屋子的那個永遠鎖著的門口。
事情就這樣辦了。
我的壁爐里燃著火,茶具擺在桌子上。小屋里挺舒服的——雖然沒有姨媽家里舒服。姨媽的家,冬天門前掛著很厚的門簾,窗前也掛著很厚的窗簾,地上鋪著雙層地毯,地毯下還襯著三層厚紙;你呆在里面就像呆在一個裝著熱空氣、塞得很嚴實的瓶子里。但是,正如我說過的那樣,在我這里也很舒服。風在外面呼嘯著。
姨媽聊起來沒完;她的童年又回來了,釀酒人又回來了,全是對往事的回憶。
她還記得我長第一顆牙齒時,全家人都很高興。
第一顆牙齒!這顆幼稚的牙齒,像一滴晶亮的牛奶,它叫乳齒。
長出一顆后,又長出好幾顆來,整整一排,一顆挨著一顆,上下各一排,可愛的乳齒。但只是先頭部隊,還不是真正的相伴終身的那種。
那樣的牙也長出來了。連智齒都長出來了,站在隊伍的兩頭,是在痛苦和艱難中誕生的。
它們又掉了,一顆顆地掉了!還沒有服役完便掉了,連最后的一顆也掉了。這并不是什么節(jié)日,而是苦難日。于是一個人便老了,盡管心情還是年輕的。
這樣的思想和談話并不令人愉快,但我們還是談到這上面來了。我們回到了童年,談了又談,姨媽在隔壁屋子安靜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點了。
“晚安,親愛的孩子!”她喊道,“現(xiàn)在我睡了,如同躺在自己的衣柜抽屜里一樣!”
她安靜地睡了,但是屋里屋外卻沒有安靜下來。大風吹打著窗子,吹得那些長窗鉤子亂響,吹得后院鄰居的門鈴也丁當亂響。樓上的房客回來了。他來回走了一會兒,摔掉他的靴子,然后才上床休息。他打鼾,耳朵尖的人隔著樓板也能聽到他的鼾聲。
我無法休息,我不能安靜下來,風也靜不下來;它無比地活躍。風用自己的方法唱歌,我的牙齒也活躍起來,它也用自己的方法嗚嗚叫,唱著歌;引起我一陣巨大的牙痛。窗子透進風來。月光照在樓板上,時明時暗,好似云朵在風暴中來了又去了。陰影中和光亮中都隱藏著一種不安。最后,樓板上的影子成了形。我看著這個會動的東西,感覺到一陣冷風襲來。
地板上有一個身影,又細又長,如同一個孩子用石筆在石板上畫出的人形。一條細線便是身軀,一劃再一劃便是手臂;兩只腳也各自是一條線,頭是多角形的。
這形象漸漸地清晰起來。它穿上了一種衣服,非常薄,很精細,但看得出這是一個女性。
我聽到一陣呼呼聲。不知是她的呢,還是窗縫里風刮出的像牛虻的嗡嗡聲。
天哪,是她本人——牙痛太太!她那可怕的、窮兇極惡的魔鬼形象。上帝保佑不要讓她來串門吧。
“呆在這兒不錯!”她嗖嗖地說道;“這個地方不錯!陰濕的地帶,沼澤地。這里蚊子嗡嗡叫,尖嘴里有毒,我現(xiàn)在也有尖嘴了。它需要在人牙上磨快。這個床上睡著的人牙齒雪白。它們經(jīng)住了甜和酸,熱和冷,干果殼和梅李核!我要把它們搖松,要拽它們,把冷風灌到它們的根里去,叫它們犯寒腳病!”
這是一席可怕的話,這是一個可怕的客人。
“噢,原來你是詩人!”她說道!拔乙帽M疼痛的語言把你寫進詩里去!我要給你的身體里灌進鐵和鋼,給你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裝上鐵絲!”
就好像有一根火紅的鐵簽捅進了我的顴骨,我打起滾來!耙豢谄恋难例X!”她說道,“一架很好彈的風琴。口琴音樂會,好極了,有銅鼓和小號,高音笛,智齒里有巴松管。偉大的詩人,偉大的音樂!
是的,她演奏起來了。她的樣子嚇人極了,盡管除去她的手外,你并不能看見她的其他部分。她那灰暗冰冷的手上長著瘦長的指頭。每個指頭都是一件刑具:大拇指和食指是一把尖刀和一把螺絲刀。中指是一把尖錐,無名指是鉆子,小指頭是噴蚊子毒液的噴子。
“我來教你詩韻!”她說道!按笤娙藨(yīng)該有大牙痛,小詩人有小牙痛!”
“哦,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