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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會總記

(一九一九年八月四日)

作者:毛澤東 文章來源:偉人作品

本會經(jīng)過情形,亟待紀載。而記者耳目有限,所知不多,這篇所載,容有不實不盡的地方。尚望熟悉情形者,多惠材料,于所載出者,則賜以糾彈,本會幸甚。記者識。

本會成立以前的湖南學生界 湖南之有學校,應推原戊戌春季的時務學堂②。時務以短促的壽命,卻養(yǎng)成了若干勇敢有為的青年,唐才常漢口一役③,時務學生之死難者頗不乏人。此時的學校,大都以鼓吹革命為校風,學生競研究所謂經(jīng)世的學問,抵掌討論的,不外國事如何腐敗,滿政府如何推翻,怎樣進兵,怎樣建設,種種問題。明德繼起,校旨相同,光緒末年的明德學生,在省城學生界,頗負時譽。大抵當時的學生,好干事,不怕死,是他們的特色。反杭〈抗〉官廳,不服壓制,是他們外發(fā)的表征。陳寶箴〔4〕巡撫湖南,以開發(fā)湖南自任,時務等校之得以建立,陳氏實其元勛。戊戌政變〔5〕,陳寶箴走,譚嗣同死〔6〕,梁啟超逃〔7〕,熊希齡革掉翰林〔8〕,康圣人〔9〕的著書,一大堆在小吳門外校場坪聚燒了。于是而時務學堂倒了。

時務雖倒,而明德方興。在此時間,各種官立學堂像求忠中學,優(yōu)級師范,高等學堂等,巳〈已〉開設了許多。私立的像周南楚怡,及各縣駐省學堂,更設立不少。官立學校,不消說是官氣十足,什么“監(jiān)督”,“監(jiān)學”,頭上紅頂花翎,身上馬啼〈蹄〉補服,腳下寸底官靴,遇著“初一”“十五”,便率領學生(長衣馬掛〈褂〉)用三炮〈跪〉九叩首禮先拜“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位,次拜“至圣先師”。學校的中堂,照例高懸一塊大牌,上面寫著“一曰尚忠二曰尚實三曰尊孔……”的圣諭,金碧輝煌,真好看的了不得!每天吃飯,學生須穿長衣,若在六月里火熱的天氣,參觀他們吃飯,又真是好看的了不得!學生畢了業(yè),“報子”便向這學堂的“庶務先生”,或是“門公老爺”關說,用簿抄出一大批畢業(yè)生的姓名,住址,急忙制就許多的“報條”,上面寫著“欽差大臣,陸軍部侍郎,右副都御使,湖南巡撫部院某,會同湖南提學使司某,湖南官立某學堂監(jiān)督某,考得某府少老爺某,超等第一名,捷報高升”字樣。興頭十足,跑下鄉(xiāng)間,打拱作揖的掛在一位畢業(yè)生家里的正堂壁上。這位畢業(yè)生一家子喜氣揚揚從屋子里面跑了出來,看著紅底,白邊,花紋,金字,真是歡喜的了不得!這位畢業(yè)生,得了喜報,他便坐著轎子(若家里沒轎,便要新制),紅頂帽,馬啼〈蹄〉衣(多半新制),轎子背后懸著“中書科中書”等樣的燈籠,向親戚故舊的家里“拜客”。親戚故舊得此一拜之后,“榮莫大焉”的跑到這位畢業(yè)生家里去賀喜。至則這位畢業(yè)生家里的頭門上,又懸著一塊寫著“舉人”或是“拔貢”字樣的小匾,紅底金字,更是好看的了不得!一場酒食,各自散歸,這便叫“做酒”,又叫“打把食”,又叫“打秋風”。

于腐氣薰蒸的學生界中仍要尋出他們的朝氣勇氣活潑氣,則除卻一班官僚教習和官僚辦事人之外,有多少學生案頭的亂書堆中,或抽屣〈屜〉里面,常秘密置著兩樣東西,一樣是梁啟超等所做的《新民叢報》〔10〕,一樣是汪精衛(wèi)宋教仁〔11〕等所做的《民報》〔12〕,這兩樣東西,本是禁物,卻不脛而走的從日本到了湖南,同時殺不死嚇不死的黃興,禹之謨〔13〕,還在長沙,暗地里從事種種運動,直到甲辰獄興,萍醴失敗,馬福益〔14〕在瀏陽門外梟了首,打扮洋人乘著小轎的黃興才從小西門出城逃去。然而湖南士氣,卻愈壓愈振。在這時候,禹之謨乃獨為湖南學生界的首領,于是乎發(fā)生了下面驚天動地可紀的一樁事——

陳天華,姚宏業(yè)〔15〕者,一個是安〈新〉化學生,一個是益陽學生,同在日本,于歸途的中間,感憤國家的危亡,蹈海而死。湖南學生得報,靈柩溯湘水回來,便要求政府,葬于岳麓山。麻木不仁的潮〈湖〉南巡撫喻廉三〔16〕,及提學使某,正想借著革命黨和學生的血將他們的頂子染得更紅,固執(zhí)不準。這邊要求無效,便采用“自動主義”,于光緒三十二年四月一日,長沙省城大小學生,全體發(fā)動,分從朱張渡,小西門兩處渡河。鮮明的旗子,和潔白的衣服,映著火紅的日光,高唱哀歌,接二連三的延長十里以外。軍警呆立路旁觀看,那敢張聲。這次畢竟將陳姚葬好。官府也忍氣吞聲,莫敢誰何。湖南的士氣,在這這〈時〉候,幾如中狂發(fā)癲,激昂到了極點。但官府既懷恨在心過了些時,便借著問題將禹之謨殺了!接著便又將陳姚掘了!

湖南學生界,于“義葬陳姚”而后,可紀的事,就算宣統(tǒng)二年五月,省城各學校全體學生的運動大會——

原來學生之開運動會,我們也見慣了,有什么可紀的處所?可是在宣統(tǒng)二年的運動會,卻有不同。即這一次的運動會,實含有“示威”的意思,和“革命”的色采。當時官廳也很害怕,提學使吳某尤怕的很。倡議的人,借著國勢危亡外侮緊急的話頭,多方鼓吹,才得實行。運動的場所,在長沙小吳門外新軍操演的一塊大坪。全體學生,嚴隊發(fā)動。乘著曉風吹涼,朝陽吐麗,做出了多少運動。最足令人留著印象的,就是學生運動曲高唱入云的悲壯聲音。這曲忘為誰某所作,至今近十年了,湖南的同學們猶念著不輟。我今將他記在下面——

大哉湖南,衡岳齊天,洞庭云夢廣。沅有芷兮澧有蘭,無限發(fā)群芬。風強俗勁,人才斗量,百戰(zhàn)聲威壯。湘軍英武安天下,我輩是豪強。聽軍歌淋漓悲壯,旌旗盡飛揚。宛然是,搶〈槍〉林彈雨,血戰(zhàn)沙場樣。軍國精神,湖湘子弟,文明新氣象。

所謂“軍國精神”,是這時候教育的主旨,亦即學生所抱以求學的主旨。這種主旨,一面為著對外,一面則為著推倒?jié)M清。果爾,武漢一呼,湖湘首應,南被海橋,北暨幽燕,不出四月時間,響應遍于十七行者〈省〉,獨夫摧翻,民國建立,教育之功,學生之力,不能不謂為諸種原因中的一個原因也。

于此且一述宣統(tǒng)三年五月至八月未革命前湖南學生界的運動,即鐵路國有問題的反抗運動——

宣統(tǒng)三年三月十九日,黃興在廣卅〈州〉起事,全國震動,消息到湘,學生界中之抱革命主義者,巳〈已〉躍躍欲試。昏憒的清廷,信著盛宣懷〔17〕的計畫不識時宜,將全國主要鐵路,收歸國有,(記者案,鐵路應歸國有,清廷此舉,乃發(fā)非其時,)川粵漢鐵路在內(nèi)。四川首起爭之,形勢殊急。繼起則為湖南,學生界尤其憤激,倡言罷課,到處開會演說。庸懦無知的湖南巡撫楊文鼎〔18〕,橫加干涉,學生公然開會不成,則秘密開會,城里開會不成,則聚議于岳麓山頭。記者當時也是這許多人里面的一個小卒,我們學校里每天關著大門演說,好些同學慷慨激昂的主張革命,還記得演說時候,一位同學將他身上的長衣卸著一丟,說,“快習兵操,預備打仗!币惶焱砩,忽然聽得一片喚聲,多人從被里出來,才知道這夜我們學校和旁的學校的代表,在某處秘密會議,被軍警捉將官里去了。多人說,一定會要槍斃。我們的校長,慌慌張張伸出一丈二尺長的舌子連連說“了不得”,即時邀同別校的校長向官里討保。等到天亮,方保了出來,我們才歡天喜地的又進被窩睡覺。這一次的亂子,鬧的真大。一直到八月十九,湖北獨立,九月初一,湖南響應,才撇開襯筆,歸到正題,于是乎我們湖南發(fā)現(xiàn)了學生軍。

我今進紀湖南的學生軍 (未完)

根據(jù)1919年8月4日《湘江評論》第4號刊印。

注釋

①《本會總記》在1919年8月4日《湘江評論》第4號的“湘江大事述評”欄內(nèi)刊出,文末注明“未完”,但《湘江評論》迄今只發(fā)現(xiàn)第1號至第4號。本文未署作者姓名,僅在文前說明中寫有“記者識”三字。毛澤東當時是《湘江評論》的主編,為該刊寫了許多文章;從本文的文風看,像毛澤東寫的;1911年5至8月湖南學生界爆發(fā)反抗鐵路國有的運動時,他正在湘鄉(xiāng)駐省中學讀書,同文中所說的“記者當時也是這許多人里邊的一個小卒”的經(jīng)歷相符。根據(jù)上述情況,本書編者認為本文很可能為毛澤東所作。

②時務學堂,見本書第370頁注〔4〕。

③唐才常(1867—1900),字黼丞,又字佛塵,湖南瀏陽人。1897年與譚嗣同辦時務學堂,編輯《湘學報》,次年又創(chuàng)辦《湘報》,宣傳變法維新。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1899年冬回國后,在上海組織自立會,宣布“保全中國自立之權,創(chuàng)造新自立國”。“漢口一役”指1900年8月他與林圭等在湖北漢口組成自立軍機關,自任總指揮,擬在長江中下游起事,實行“武裝勤王”。事泄,湖廣總督張之洞勾結英國領事,于8月將他逮捕殺害。

〔4)陳寶箴(1831—1900),字右銘,江西義寧(今修水)人。清末維新派。歷任浙江、湖北按察使,直隸布政使。1895—1898年在湖南巡撫任內(nèi),與按察使黃宗憲、學政江標等倡辦新政,開辦時務學堂,設礦務、輪船、電報及制造公司,刊《湘學報》,為清末地方督撫中推行新政最力者。戊戌變法期間,奏薦楊銳、劉光第、譚嗣同、林旭佐新政。戊戌政變后被革職。

〔5〕戊戌政變,指慈禧太后發(fā)動的推翻戊戌新政的宮廷政變。1898年(戊戌年)的維新活動,遭到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守舊勢力的堅決反對。9月21日慈禧太后發(fā)動政變,又一次臨朝“訓政”。隨即囚禁光緒帝,搜捕維新人士;28日殺譚嗣同、康廣仁、楊深秀、楊銳、劉光第、林旭六人;下令通緝康有為、梁啟超(此時康、梁已逃往日本);懲辦支持維新變法的官員陳寶箴、江標、黃宗憲等數(shù)十人。廢除新政詔令,戊戌變法失敗。

〔6〕譚嗣同死,見本書第369頁注①

〔7〕梁啟超逃,見本書第10頁注〔5〕。

〔8〕熊希齡革掉翰林,見本書第656頁注②。

〔9〕康圣人,指康有為,見本書第10頁注〔4〕!10〕《新民叢報》,見本書第5頁注〔4〕。

〔11〕汪精衛(wèi)(1883—1944),名兆銘,字季新。祖籍浙江山陰(今紹興)人,生于廣東番禺。早年參加中國同盟會,曾任《民報》主編。辛亥革命后受袁世凱收買,擁袁竊國。袁失敗后投奔孫中山。1925年在廣州任國民政府主席。1927年在武漢發(fā)動“七一五”反革命政變,后歷任南京國民黨政府行政院長、外交部長等職。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一貫主張對日妥協(xié)?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任國民黨副總裁、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國民參政會議長。1938年12月離開重慶,公開投降日本。1940年在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自任主席。1944年死于日本!∷谓倘剩1882—1913),字遯初,號漁父。湖南桃源人。近代民主革命家。1904年與黃興、陳天華等在長沙組織華興會,策動起義未成,流亡日本。1905年參加中國同盟會,任《民報》庶務干事兼撰述員。

〔12〕《民報》,中國同盟會機關報。1905年11月26日在日本東京創(chuàng)刊,1908年冬被日本政府封禁;1910年初在日本秘密印行兩期后?。共出26號。另附《天付》等增刊。宣傳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主張,批駁改良派《新民叢報》的反對革命的謬論。孫中山在發(fā)刊詞中第一次提出“三民主義”。主要撰稿人先后有胡漢民、汪精衛(wèi)、陳天華、朱執(zhí)信、馬君武、宋教仁、章炳麟等。

〔13〕黃興,見本書第48頁〔22〕,湖南湘鄉(xiāng)青樹。 禹之謨(1867—1907),字稽亭坪(今屬雙峰)人。近代民主革命者。1900年參加自立軍活動,事敗赴日本,入大阪千代田工廠學工藝。1903年回湘辦實業(yè)。1905年參加收回粵漢鐵路運動相抵制美貨活動,被選為湖南教育會長和商會會長。同年參加中國同盟會,為湖南分會負責人之一。1906年發(fā)動長沙數(shù)萬學生群眾迎接陳天華、姚宏業(yè)靈柩公葬于岳麓山,又參加湘鄉(xiāng)反對提高鹽價的斗爭。8月10日被清政府逮捕,次年1月在靖州被絞殺。

〔14〕馬福益(1866—1905),原名福一,一名乾,湖南醴陵人。兩湖哥老會首領。參加1904年(即甲辰年)黃興等在長沙組織的反清武裝起義,并任副指揮。起義失敗后,出走廣西。次年返湘,圖謀再舉,于4月被捕,就義于長沙瀏陽門外。

〔15〕陳天華(1875—1905),字星臺,號思黃。湖南新化人。近代民主革命家。1903年留學日本,與黃興等從事反清革命活動,著《猛回頭》、《警世鐘》等書,宣傳革命思想,影響甚大。次年回國,參與組織華興會,準備在長沙武裝起義,未成而逃亡日本。1905年參與發(fā)起組建中國同盟會,任《民報》編輯。12月在東京參加抗議日本政府《取締清韓留日學生規(guī)則》的斗爭,憤而留下《絕命書》萬余言,在日本大森灣投海自殺。 姚宏業(yè)(1887—1906),字劍生,后改名洪業(yè)。湖南益陽人。1904年肄業(yè)于長沙明德中學,不久留學日本。次年加入中國同盟會,因抗議日本政府取締留學生規(guī)則,憤而歸國。因感懷國事,悲憤交集,1906年4月留絕命詞千言后投黃浦江而死。

〔16〕喻廉三,應為俞廉三,字軒,浙江山陰(今紹興)人。1894年任湖南按察使,1896年任山西布政使,1898年2月任湖南布政使,是年10月繼陳寶箴任巡撫,至1902年2月。在湘任職期間,阻撓陳寶箴變法維新,殘酷鎮(zhèn)壓各地反清武裝起義。

〔17〕盛宣懷(1844—1916),字杏蓀,號愚齋。江蘇武進人。1870年入李鴻章幕,利用官督商辦及官商合辦形式,壟斷洋務企業(yè)。1910年任郵傳部尚書,次年為皇族內(nèi)閣郵傳部大臣,用“鐵路國有”名義,將已收歸商辦的川漢、粵漢干線路權作抵押,大借外債,激起鐵路風潮。武昌起義爆發(fā)后被撤職,逃亡日本,仍繼續(xù)進行出賣漢冶萍企業(yè)的活動。

〔18〕楊文鼎,字晉聊。云南蒙自人。1901年起歷任福建按察使、貴州按察使、湖北布政使等。1910年4月至1911年7月任湖南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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