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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亨利·米勒南 回 歸 線S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當然,分期付款的計劃最終失敗了,盡管你是一個像我這樣殷勤的買主。我當然是盡了我最大努力來使美國的制造商和廣告商忙忙碌碌.但是他們似乎對我很失望。每個人都對我失望。尤其有一個人對我格外失望,這是一個真正努力同我交朋友的人,而我卻使他失望。我想起他和他雇用我作為他助手的樣子——那么痛快,那么寬厚——因為后來,當我像一支42式大口徑主輪手槍一樣讓人雇進來轟出去的時候,我到處遭背叛出賣,但是到那時候.我已經(jīng)打夠了預防針,對什么都無所謂了。然而這個人卻不怕麻煩地向我表明,他相信我。他是一家大郵購商社的商品目錄冊的編輯,這是一年出版一次的一大堆狗屁玩藝兒的概要說明,要花整整一年時間作準備。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工作的性質(zhì),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我會走進他的辦公室,除非是因為我想要找個核驗員之類的工作,在碼頭附近奔忙了一整天之后,想去那里暖暖身子而已。他的辦公室很暖和舒適,我向他高談闊論,為的是讓凍僵的身子暖和起來。我不知道要求什么樣的工作好——只要是一個工作,我說。他是一個敏感的人,心地善良。他似乎猜到我是一個作家,或想要成為一個作家,因為一會兒以后他問我喜歡讀什么書,我對這個作家、那個作家有什么看法。我碰巧口袋里有一張書目——我正在公共圖書館尋找的一些書——于是我拿出來給他看!疤炷!”他喊道,“你真的讀這些書嗎?”我謙虛地搖搖頭,表示肯定,然后像我經(jīng)常被那一類蠢話觸動起來的情況那樣,我談?wù)撈鹞乙恢痹陂喿x的漢姆生的《神秘》。從那時候起,這人就像我手中的膩子。當他問我是否愿意當他的助理時,他為給我提供這樣一個低級職位而道歉;他說我可以用我的時間來學習這項工作的各方面情況,他相信這對我來說將是一項容易做的工作,然后他問我是否能在我拿到薪水以前,先用他自己的錢借給我一些。我還沒來得及說行還是不行,他就取出一張二十美元的票子塞在我手里。自然,我很受感動。我準備像婊子養(yǎng)的一樣為他干活。助理編輯—一這聽起來很不錯,尤其對我周圍的債權(quán)人來說更是如此。有一陣子我很快活地吃起烤牛肉、烤雞、烤豬腰肉,假裝很喜歡這個工作。實際上我很難保持清醒。我必須學的東西,我左一個星期的時間里就學會了。而那以后呢?那以后我看到自己在服終生勞役監(jiān)禁。為了盡量過得好一點兒,我就寫小說、隨筆,給朋友寫長信,以此打發(fā)時間。也許他們以為我在為公司琢磨新的想法,因為有好一陣子沒有人管我。我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工作。我?guī)缀跽於伎梢宰鲎约旱氖。寫我的東西。我十分熱衷于我自己的事,我吩咐我的手下在規(guī)定的時間以外不要來打攪我。我像一陣輕風一般飄飄然起來,公司定期付我工資,而監(jiān)工們做我為他們規(guī)定的工作?墒怯幸惶,正當我專心致志地寫一篇論《反基督》的重要文章的時候,一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人走到我桌子前,在我身后彎下腰,用挖苦的語調(diào)大聲朗讀我剛寫下的文字。我不用問他是誰或他是干什么的—一我頭腦的唯一想法是——會多給我一個星期的工資嗎?找狂熱地對自己重復著這個問題。我要問我的恩人告別了,我有點兒為自己感到羞愧,尤其是在他,可以說是一下子,說出下面這些話的時候——“我設(shè)法讓你多拿一個星期的工資,可是他們不愿意。我希望能為你做點兒什么——你知道,你只是耽擱了你自己。說真的,我仍然對你抱有最大的信心——只是恐怕你得有一段艱難時光。你在哪兒也不合適。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大作家的,我相信。好吧,對不起了,”他補充說,熱情地同我握手,“我得去見老板了。祝你好運!”

對這件事,我有點兒感到痛心。我真想當場就向他證明,他的信心是有道理的,真想當時就在全世界面前為自己辯護:要是能使人們相信,我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婊子養(yǎng)的,我情愿從布魯克林大橋上跳下去。不久我就要證明,我的良心像鯨魚一樣大,但是沒有人來調(diào)查我的良心。每個人都非常失望——不僅分期付款的公司,而且房東、賣肉的、面包師、以及氣、水、電等有關(guān)人員,每一個人。但愿我能相信起這種工作職責哩!我看不出它能救我的命。我只看到人們拼命工作,因為他們沒有更清楚地了解情況。我想起幫我爭取到工作的那次高談闊論。在某些方面,我很像納格爾先生本人。不是一刻不停地告訴我要做的事。不知道我是洪水猛獸還是圣人。像我們時代那么多了不起的人一樣,納格爾先生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正是這種不顧一切,使他成了這樣一個可愛的家伙。漢姆生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來理解這個人物:他知道他存在,他知道他不僅僅是一個小丑和使人困惑不解的人。我想他喜愛納格爾先生甚于他塑造的任何其他人物:為什么呢?因為納格爾先生是每一個藝術(shù)家都是的那種未被承認的圣人——這種人受到嘲笑,因為他解決問題的方法,盡管實際上很深刻,但在世人眼里卻似乎太簡單了。沒有人想要成為藝術(shù)家——他被迫去當藝術(shù)家,因為世人拒絕承認他的真正的領(lǐng)導地位。工作對我來說意味著零,因為真正要做的工作正在被避開。人們認為我懶惰,得過且過,然而相反,我是一個格外積極的個人。即使是獵取一截尾巴,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很值得,尤其是如果同其他形式的活動相比的話——如制造紐扣或擰螺絲,或者甚至切除闌尾。那么我申請工作時,人們?yōu)槭裁催@么樂意聽我說話呢?為什么他們認為我有意思呢?無疑是因為我總是把我的時間花得有所收獲。我給他們帶來了禮物——來自我在公共圖書館耗費的時光,來自我在街上的閑逛,來自我同女人的曖昧經(jīng)歷,來自我看脫衣舞表演消磨掉的下午,來自我參觀博物館和藝術(shù)畫廊的收獲。如果我是個不中用的東西,只是一個老實的、可憐巴巴的廢物蛋,為了每星期這么一點點錢就想拼命干活,他們就不會把已給我的那些工作提供給我了,他們也不會像他們經(jīng)常做的那樣遞給我雪茄,帶我去吃飯,或借錢給我了。我一定有某種可以提供的東西,也許他們無意中對此比對馬力或技術(shù)能力更為看重呢。

我自己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因為我既不自豪,也不虛榮,也不妒忌。大事上我一清二楚,但是碰到生活小事我就很難堪。在我理解所有這一切是怎么回事以前,我不得不目睹大量這同樣的難堪。普通人往往更快地估計出實際形勢:他們的自我同針對自我提出的要求是相稱的;世界并不十分不同于他們想象的樣子。但是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不是因自我的巨大膨脹而痛苦,就是自我被淹沒,乃至實際上不存在。納格爾先生不得不冒險去尋找他的真正自我;對他自己,也對每一個其他人來說,他的存在是一個謎。我無法讓事情那樣懸著——謎太能引起好奇心了。即使我不得不像一只貓一樣朝每一個碰到的人蹭自己的身子,我也要蹭到底。蹭得夠久夠狠,直到蹭出火花來!

動物的冬眠,某些低級生命形式所具有的生命中斷,長久地躲在墻紙背后的臭蟲的驚人生命力,瑜珈信奉者的入定,病人的僵住癥,神秘主義者同宇宙的結(jié)合,細胞生命的不朽,所有這一切,藝術(shù)家都要學會,為的是要在適當?shù)臅r機喚醒世界。

藝術(shù)家屬于X人種后代;他就好像是精神的微生物,從一代傳到另一代。不幸壓不垮他,因為他不是物質(zhì)的、種族的格局的一部分。他的出現(xiàn)總是和災(zāi)難與死亡同步;他是小循環(huán)過程中的循環(huán)體。他獲得的經(jīng)驗從來不用于個人目的;它為他從事的更大目的服務(wù)。他身上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哪怕是再雞毛蒜皮的小東西。如果他讀一本書被打斷了二十年,他也會從他擱下的那一頁繼續(xù)往下讀,就好像其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其間發(fā)生的一切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生活”,在他的前進周期中卻只是一個中斷。他自我表現(xiàn)時,其功效的永恒性,只是他不得不在其中蜇伏的生活自動作用的反映,他是一個在睡眠之外的睡眠者,等待著宣告降生時刻到來的信號。這是大事,我總是一清二楚,甚至在我否認它的時候也如此。驅(qū)使人們不斷地從一個詞走向另一個詞、一個創(chuàng)造走向另一個創(chuàng)造的不滿情緒,只是對延遲的無用性的抗議。一個人,一個藝術(shù)微生物,越清醒,他就越不想做任何事情。完全清醒時,一切都是合理的了,因而沒有必要從昏睡狀態(tài)中走出來。在創(chuàng)作一部文藝作品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是對自動的死亡原則的讓步。將我自己溺死在墨西哥灣,我就能分享積極的生活,這允許真正的自我冬眠,直至我成熟而誕生。我十分理解這一點,雖然我的行為是盲目而混亂的。我游回到人類活動流中,直至我到達一切行為之源,我強行進入到那里面,稱自己為電報公司的人事部主任,讓人性之潮像帶白色泡沫的大海浪拍打著我。所有這一切先于最終自暴自棄行為的積極生活,引導我從懷疑走向懷疑,使我越來越看不到真正的自我,這自我就像被偉大而繁榮的文明之明證所窒息的大陸,已經(jīng)沉入海面以下。巨大的自我被淹沒,人們觀察到在海面之上狂熱地動來動去的東西,是搜索其目標的靈魂的潛望鏡。

如果我能再升到海面、踏浪前進的話,一切進入射程的東西,都必須被摧毀。這個怪物不時升起,死死地瞄準目標,然后又重新潛入水中,漫游,不停地掠奪,一旦時機到來,它就會最后一次升出水面,顯現(xiàn)為一只方舟,把一切都成雙成對地放到舟上,最后,當大洪水消退時,它會在高山之巔靠岸,敞開艙門,把從災(zāi)難中搶救出來的一切還給世界。

如果我想到我的積極生活時就時常發(fā)抖,如果我做惡夢,這可能是因為我想起我在白日夢中搶劫和謀殺的所有那些人。我做我的本性吩咐我做的一切。本性永遠在一個人的耳朵里小聲說——“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須殺人!”作為人類,你殺起人來不像動物那樣,而是自動地;殺人被喬裝打扮起來,后果無窮,以致你殺人連想都不想,并不是因為需要才殺人。最體面的人是最大的殺人者。他們相信,他們是在為人類服務(wù),他們真誠地這樣相信,但是他們是殘酷的兇手,有時候他們醒過來,明白了他們的罪行,就狂熱地以堂·吉訶德式的善行來贖罪。人的善比人身上的惡更臭不可聞,因為善不是公認的,善不是對有意識自我的肯定。在被推下懸崖的時候,很容易在最后時刻交出一個人的全部財產(chǎn),轉(zhuǎn)過身去最后擁抱留在后面的所有人。

你怎么來阻止這盲目的沖動?你怎么來阻止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推下懸崖的自動過程?

我在書桌上掛起一塊牌子:“進到這里來的人們,請不要放棄一切希望!”當我坐在書桌旁的時候,當我坐在那里說“是”、“不”、“是”、“不”的時候,我?guī)е环N正轉(zhuǎn)變?yōu)榭駚y的絕望,明白自己是一個傀儡,社會在我手中放了一把格林機槍。最后,我做好事和做壞事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就像一個等號,大量代數(shù)式般的人性都要經(jīng)過這等號。我是一個相當重要、正在使用著的等號,就像戰(zhàn)時的一個將軍,但是無論我將變得如何勝任,我也絕不可能變成一個加號或減號。就我所能確定的情況而言,任何別人也不可能。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立在這個等式原則上的。整數(shù)變成為了死亡而被調(diào)來遣去的符號。憐憫、絕望、激情、希望、勇氣——這些是從各種不同角度看等式所引起的暫時折射。通過不予理睬或直接面對并寫下來,從而阻止這無窮無盡的把戲,這也于事無補。在一個鏡子宮殿中,你無法不看自己。我不要做這件事……我要做某件別的事情!很好。但是你能什么也不做嗎?你能停止對什么也不做的考慮嗎?你能絕對停下,不假思索地放射出你知道的真理嗎?這便是留在我腦海中的想法,它燃燒著,燃燒著,也許在我最豪爽、最精力充沛、最具同情心、最心甘情愿、最樂于助人、最真誠、最好的時候,正是這種固定的想法使我豁然開朗,我自動說——“嗨,不必客氣……小事一樁,我向你保證……不,請不要謝我,這算不了什么,”等等,等等。由于一天開成干上萬次槍,也許我就再也不注意槍響了;也許我認為我是在打開鴿籠,讓空中飛滿乳白色的鳥禽。你在銀幕上看到過的一個假想的怪物,一個有血有肉的弗蘭肯斯泰因嗎?你能想象他如何會被訓練得在扳動槍機的同時卻看鴿子在飛嗎?弗蘭肯斯泰因不是神話:弗蘭肯斯泰因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創(chuàng)造,誕生于一個敏感的人的個人體驗。怪物總是在不采用人類的大小比例時才更真實。銀幕上的怪物無法同想象中的怪物相比;甚至跑到警察局去的現(xiàn)存病理怪物也不過是病理學家所處的怪異現(xiàn)實的貧弱顯示。但是同時做怪物和病理學家——這是為某一種人保留的,他們裝扮成藝術(shù)家,再清楚不過睡眠是一種比失眠更大的危險。為了不睡著,為了不成為被稱作“活著”的那種失眠的受害者,他們訴諸無窮無盡地拼湊字眼的藥物。他們說,這不是一個自動過程,因為總是存在著他們能隨意阻止這過程的幻覺,但是他們無法阻止;他們只是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幻覺,它也許是某個貧弱的什么東西,但是這遠不是完全的清醒,既不是現(xiàn)行的,也不是非現(xiàn)行的。我要完全清醒,不議論不寫作,為的是要絕對接受生活。我提到在世界遠方的古人,我經(jīng)常與他們交流思想。為什么我認為這些“野蠻人”比我周圍的男男女女更能理解我呢?

我相信這樣的事情是發(fā)瘋了嗎?我認為一點兒也不是。這些“野蠻人”是早期人類蛻化的殘余,我相信,他們對現(xiàn)實一定有更大的把握。在這些以消退的光輝留連不去的往昔標本中,我們不斷看到了人類的不朽。人類是否不朽我并不關(guān)心,但是人類的生命力對我來說確實有某種意義,它是正在發(fā)揮作用,還是處于休眠狀態(tài),這就意義更加重大。由于新人種的生命力下降,舊人種的生命力對清醒的頭腦來說就顯示出越來越大的意義。舊人種的生命力甚至在死亡當中仍留連不去,而正在死亡中的新人種的生命力卻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如果一個人將滿滿的一個蜜蜂窩拿到河里去淹死……這是我自己身上到處帶著走的形象。但愿我是那個人,而不是蜜蜂!我有點兒模模糊糊。莫名其妙地知道,我就是那個人,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蜜蜂窩里被淹死。我們成群結(jié)隊而來時,我總是得到信號,讓我不要混雜其中;從出生時起,我就得到那樣的恩寵,無論我經(jīng)歷什么苦難,我都知道這不是致命的,也持久不了,而且。無論什么時候我被叫出來,就有另一件怪事發(fā)生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比召喚我的那個人優(yōu)越!我表現(xiàn)出來的巨大謙卑不是虛偽,而是理解了境遇的命中注定性質(zhì)而造成的一種狀況。我甚至作為小伙子所擁有的理解力也已經(jīng)嚇壞了我;這是一個“野蠻人”的理解力,它在更適應(yīng)環(huán)境要求方面總是比文明人的理解力更優(yōu)越。這是一種生命的理解力,盡管生命似乎已經(jīng)離他們而去。我感覺幾乎好像被拋射到一個其他人類尚未跟上其充分節(jié)奏的存在范圍里。如果我要和他們呆在一起,不被轉(zhuǎn)到另一個存在領(lǐng)域去,我就不得不原地踏步。另一方面我在許多方面低于我周圍的人類。這就好像我從地獄之火中出來,尚未完全洗滌罪過。

我仍然有一條尾巴,兩只角,當我的激情被喚起時,我吐出毀滅性的含硫毒氣。我總是被稱為“幸運魔王”。我碰到的好事被稱作“幸運”,壞事則總是被看作我的缺點造成的。更確切地說,看作我的盲目的結(jié)果。很少有人發(fā)現(xiàn)我身上的惡!在這方面,我像魔鬼本人一樣心靈手巧。要不是因為我常常盲目行事,每個人都能看到那一點。在這樣的時候,我不然一身,我像魔鬼一樣讓人避之惟恐不及。然后我離開世界,回到地獄之火——自愿地。這些來來去去,對我來說,像那其間發(fā)生的任何事一樣真實,甚至更為真實。那些自以為認識我的朋友對我一無所知,因為真正的我無數(shù)次轉(zhuǎn)手。那些感謝我的人也好,詛咒我的人也好,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同誰打交道。沒有人發(fā)展同我的關(guān)系,因為我不斷抹殺我的個性。我把所謂的“個性”擱置起來,讓它凝結(jié),直到它采取適當?shù)娜祟惞?jié)奏。我正藏起我的臉,直到我發(fā)現(xiàn)與世界同步。當然,這一切是一個錯誤。在原地踏步的時候,甚至藝術(shù)家的角色也是值得采納的。行為是重要的,即使它需要的是無用的活動。一個人即使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也不應(yīng)該說“是”、“不”、“是”、“不”。一個人不應(yīng)該被淹死在人類的浪潮中,即使是想成為一個大師。一個人必須使用他自己的節(jié)奏——不惜一切代價。我在短短幾年中積累了幾千年的經(jīng)驗,但是經(jīng)驗被浪費了,因為我不需要它。我已經(jīng)被釘在十字架上,并有十字架作為標志;我生出來是不用受苦的——然而除了重演舊戲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方法來奮力前進。我的全部理智都反對這樣。痛苦是無用的,我的理智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我,但是我卻繼續(xù)自愿受苦。痛苦從來沒有教會我一件事;對其他人來說,它也許仍然是必要的,但是對我來說,它不過是精神上無法適應(yīng)的一種代數(shù)式顯示。今天的人通過受苦而在演下去的這一整部戲劇,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實際上,它從來就不存在。我的骷髏地都是玫瑰色的苦難,為了真正的罪人而使地獄之火不斷熊熊燃燒的假悲劇,這些罪人正處于被遺忘的危險中。

另一件事……我越接近同母異父的親戚圈,圍繞著我的行為的神秘色彩就越濃厚。我從母親的肚子里鉆出來,可她對我來說卻完全是一個陌生人。首先,在生我之后,她又生了我妹妹,我通常把她說成我弟弟。我妹妹是一種無害的怪物,一個被賦予了白癡肉體的天使。作為一個男孩,同這個注定要終生當精神侏儒的人肩并肩地成長發(fā)育,這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當她的哥哥很使人受不了,因為很難把這個返祖的軀殼看作“妹妹”。我想象,她在澳洲土人中會做得很完美的。她甚至會擁有權(quán)力,出人頭地,因為,正如我說過的,她是善的精華,她不知道惡。但是就過文明生活而言,她是無能為力的;她不僅沒有殺人的愿望,而且也沒有損人利己的愿望。她不能工作,因為即使他們能訓練她,例如為烈性炸藥制造雷管,她也會在回家的路上心不在焉地把工資扔到河里,或者把工資送給街上的乞丐。在我面前,她經(jīng)常像一條狗一樣被鞭打,就因為她心不在焉地做了大好事,他們就是這樣說的。我小時候就懂得,沒有什么事比沒有理由地做好事更糟糕的了。開始,我像妹妹一樣,受到同樣的懲罰,因為我也有拿東西送人的習慣,尤其是剛給我的新東西。我五歲的時候就挨過一次打,因為我勸母親把她手指上的肉贅剪掉。她有一天問我有了這肉贅怎么辦,我的醫(yī)學知識有限,就讓她用剪刀把它剪掉,而她卻像個白癡似地真的剪了。幾天以后,她得了血液中毒癥,然后她抓住我說——“是你讓我把它剪掉的,是不是?”她響亮地抽了我一下。

從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生錯了人家。從那一天起,我學得像閃電一樣快。談?wù)勥m應(yīng)性吧!到我十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實踐了全部進化論。我的進化經(jīng)歷了動物生活的所有階段,然而卻被拴在這個被叫作我的“妹妹”的人身上,她顯然是一個原始人,哪怕到九十歲也不會認識字母表的。我沒有長成一棵高大健壯的樹,卻開始倒向一邊,完全藐視萬有引力定律。我沒有長出枝葉,卻變成了窗戶和角樓。整個存在物在成長時變成了石頭,我長得越高,越藐視萬有引力定律。我是風景中的一個奇跡,一個吸引人、贏得稱贊的奇跡。只要生我們的母親再作另一次努力,也許會生出一只大白牛,我們?nèi)齻會永遠被陳列在博物館里,受到終生保護。在比薩斜塔、綁縛受鞭撻者的柱子、打鼾機器和人形古生物之間產(chǎn)生的談話至少有點兒古怪。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話題——“妹妹”在刷桌布時沒有注意到的一粒面包屑,或者約瑟夫的花花綠綠的大衣,在老爺子當裁縫的頭腦里,這大衣要么是雙排紐扣,要么是燕尾服,要么是禮服。要是我從我溜了一下午冰的冰湖上回來,重要的事情不是我免費呼吸了新鮮空氣,也不是我強健肌肉的曲線美,而是夾具底下的一個小銹點,如果不馬上擦掉,它就會損壞整只冰鞋,造成實用價值的喪失,這對于我十分慷慨的思想傾向來說是不可理解的。舉一個小例子,這個小銹點會導致最引起幻覺的結(jié)果。也許“妹妹”在尋找煤油桶的時候會碰倒正燉在火上的梅脯罐,因剝奪了我們早餐中所需要的熱量而危及我們所有人的生命。必須得好好揍一頓,但不發(fā)怒,因為發(fā)怒會擾亂消化器官。得悄悄地揍,揍得見效,就像一個化學家打蛋白來準備進行一次較小的分析。但是“妹妹”不懂得這種懲罰的預防性,會發(fā)出殺豬似的尖叫,這會使老爺子受不了,于是就到外面去散步,兩三個小時以后爛醉如泥地回來,更糟糕的是,他在蹣跚中蹭掉了轉(zhuǎn)門上的油漆。他刮下來的那一小塊油漆會引起一場混戰(zhàn),這對我的夢幻生活非常糟糕。因為在我的夢幻生活中,我經(jīng)常同我的妹妹交換位置,接受施加于她的折磨,用我過分敏感的大腦來滋補這些痛苦。正是在這些總是伴隨著打碎玻璃、尖叫、詛咒、呻吟、嗚咽等聲音的夢幻出,我積累了不系統(tǒng)的古代宗教儀式的知識、入會儀式的知識、靈魂輪回的知識,等等。開始也許是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妹妹站在廚房里的黑板旁邊,母親拿著一把尺子高聳于她之上,說:二加二等于幾?妹妹尖叫五。

啪!不,七,啪!不,十三,十八,二十!我會坐在桌子旁,做我的功課,就像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這些場景里一樣,也許是在我看到尺子落到妹妹臉上去的時候,輕輕一扭或一動,我就突然到了另一個天地,那里沒有人知道玻璃,主像基克普人或勒納佩人不知道玻璃一樣。我周圍那些人的臉是熟悉的——他們是我的同母異父親戚,因為某種神秘的理由,他們在這新環(huán)境中沒有認出我來。他們穿著黑衣服,皮膚的顏色鐵青,就像西藏的魔鬼似的。他們都配備了刀子和其他刑具:他們屬于祭品屠夫的等級。我似乎有絕對自由和神的權(quán)威,然而由于事情變化無常,結(jié)果會是我躺在案板上,我的迷人的同母異父親戚之一會朝我彎下腰,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來割下我的心臟。嚇得大汗淋漓,我會在我感覺刀子正在搜尋我心臟的時候,高聲尖叫著背誦“我的功課”,越背越快。二加二等于四,五加五等于十,地球,空氣,火,水,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氫,氧,氮,中新世,上新世,始新世,圣父,圣子,圣靈,亞洲,非洲,歐洲,澳洲,紅,藍,黃,酸饃,柿子,巴婆,梓……越來越快……奧丁,沃登,帕西發(fā)爾,阿爾弗烈德大王,腓特烈大帝,漢薩同盟,黑斯廷斯戰(zhàn)役,塞莫皮萊,1492年,1786年,1812年,法拉格特海軍上將,皮克特沖鋒,快速部隊,我們今天聚集在這里,主是我的牧師,我不,不可分割的整體,不,16,不,27,救命哪!殺人啦!警察!

當光線照射到我的存在的石墻內(nèi)部時,我可以感到,我在大地中的根活了,有一天我能隨意使自己擺脫我被固定在其中的這種昏睡狀態(tài)。

我無依無靠地扎根其中的夢就到此為止。但實際上,當親愛的同母異父親戚們來的時候,我像鳥兒一樣自由,又像磁針一樣來回跳動。如果他們問我一個問題,我給他們五個回答,一個回答勝過另一個;如果他們請我演奏一曲華爾茲,我就用左手同時演奏一首奏鳴曲;如果他們請我再吃一條雞腿,我就把盤子打掃干凈,連澆汁帶一切;如果他們催我出去在街上玩,我就會瘋得不得了,用錫罐打爛我堂弟的腦袋;如果他們威脅要痛打我一頓,我就說,來吧,我不在乎!如果你因為我在學校有很大進步而拍拍我的腦袋,我就往地上啐口水,表明我仍然有東西要學習。我做他們希望我做的一切時都矯枉過正;如果他們希望我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說,我就變得像石頭一般沉默;他們同我說話時我一句不聽,他們碰我時我一動不動,就是掐我,我也不叫喚,推我,我也不動彈;如果他們抱怨我冥頑不化,我就變得像橡皮一樣柔順;如果他們希望我疲勞不堪,從而不顯示出精力充沛的樣子,我就讓他們給我各種各樣的工作做,我做得十分賣力氣,最終像一袋小麥一樣倒在地上;如果他們希望我有理性,我就變成超理性的,把他們逼得發(fā)瘋;如果他們希望我順從,我就不折不扣地順從,從而引起無窮無盡的混亂。所有這一切都是由于兄妹的分子生命期不適應(yīng)分配給我們的原子量。因為她一點兒也不長,我就長得像雨后春筍;因為她沒有人格,我就成了巨人;因為她擺脫了惡,我就成了一個有三十二個分枝的惡的大分枝燭臺;因為她無求于他人,我就要求一切;因為她到處引起嘲笑,我就激起恐懼與尊敬;因為她遭受羞辱與折磨,我就向每一個人報復,朋友和敵人一視同仁;因為她無能,我就使自己無所不能。我患的巨人癥,可以說,純粹是一種努力的結(jié)果,就是企圖清除附著在全家冰鞋上的那個小銹點。那個夾具下面的小銹點就使我成為一個滑冰冠軍。它使我滑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瘋狂,以致在冰融化之后我還在滑,我滑過泥地,滑過瀝青地,滑過江河小溪,滑過瓜地,滑過經(jīng)濟學理論,等等。我可以滑過地獄,我就是那么迅速,那么靈巧。

但是這整個奇特的滑冰毫無用處——但是那泛美的諾亞考克斯神甫總是把我叫回到方舟。每次我停止滑冰,就總有一場大洪水——大地張開嘴,將我吞噬。我是每一個人的兄弟,同時又是我自己的叛徒。我做出了最驚人的犧牲,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這些犧牲毫無價值。在我不想成為任何這些名堂的時候證明我不負重望有什么用呢?每次你來到對你的要求的極限,你就面對同一個問題——成為你自己!隨著你朝這個方向邁出的第一步,你明白了既沒有加也沒有減;你把冰鞋扔掉,游起泳來。再沒有任何痛苦,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能威脅你的安全。甚至沒有愿望要幫助別人,因為,為什么要剝奪他們必須掙得的特權(quán)呢?生命無時無刻不在向巨大的無限伸展。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你的猜想更真實。你認為宇宙是什么樣子,它就是什么樣子,只要你是你,我是我,它就不可能是別的樣子。你生活在你行為的結(jié)果中,你的行為是你思想的收獲。思想和行為是一回事,因為你的游泳是在它里面進行的,也屬于它,它就是你想要它成為的一切,不多,也不少。每一個動作都有永恒的價值。加熱系統(tǒng)和冷卻系統(tǒng)是一個系統(tǒng),巨蟹座和摩羯座只是由一條想象的界線分開。你沒有欣喜若狂,你也沒有陷入強烈的悲傷;你祈求降雨,你也不跳快步舞。你生活得像是海洋中的一塊歡樂的巖石:你周圍的一切都洶涌澎湃,而你卻巋然不動。有一種想法認為沒有一樣東西是固定的,甚至最歡樂最強有力的巖石有一天也會被徹底溶解成為液態(tài),像它誕生于其中的海洋一樣。

這就是音樂生活,我一開始滑冰,就像一個從外到里走過門廳走廊的狂人一般接近這音樂生活。我的奮斗從來沒有使我接近過它,我的積極主動,我擁有的人性,也都沒有使我接近它。所有那一切都只是在一個圓中從矢量到矢量的運動,這個圓的直徑無論怎么擴張,卻總是和我說起的那個領(lǐng)域平行不悖。

命運之輪在任何時刻都可以被超越,因為在它表面的每一點上,它都接觸到現(xiàn)實世界。只要有一個光亮的火花,就可以造成奇跡,把滑冰者變成游泳者,把游泳者變成巖石。這巖石只是阻止輪子無用旋轉(zhuǎn),把存在投入到全意識中去的行為的意像。全意識實在很像一個無窮無盡的大海洋,它獻身于太陽、月亮,又包含太陽、月亮。一切存在都誕生于無限的光的海洋——黑夜也不例外。

有時候,在輪子的不斷旋轉(zhuǎn)中,我瞥見了必然要做出的那一跳的性質(zhì)。跳出時鐘體系——是令人解放的想法。要勝過地球上最輝煌的狂人,要不同于地球上最輝煌的狂人!世人的故事令我厭煩;征服,甚至是對邪惡的征服,令我厭煩。傳播善是奇妙的,因為這就是滋補劑,令人強健,令人生氣勃勃,但是,僅僅存在更為奇妙,因為這是無窮無盡的,不需要證明。存在是為了沉默的利益而對沉默的一種褻讀,因而超越了善惡。音樂是沒有能動性的行為的顯示。它是俯身游泳的純粹創(chuàng)造行為。音樂既不驅(qū)趕,也不防衛(wèi);既不尋求,也不解釋。音樂是由游泳者在意識大海洋里發(fā)出的無聲的聲響。它是只能由人們自己給予的報償。它是神的賦予,而人們自己就是神,因為人們已經(jīng)不再考慮神的問題。它是上帝的預言者,每一個人在適當?shù)臅r候,當存在的一切超越想象時,他就會成為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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