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連站著不動,眼前一無所見。等到他稍微緩過點神來,他發(fā)現(xiàn)信徒們紛紛逃出教堂,教士也離開了祭壇。于連跟在幾個邊喊邊逃的女人后面,慢慢的往外走。一個女人想逃得比別人快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了。他的腳被人群撞倒的椅子絆住,當他起來時,感到脖子已被人抓住,一個穿制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于連不由自主地想使用他的手槍,但另一個警察扭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帶到監(jiān)獄,關(guān)進一間屋子,帶上手銬,孤零零一個人,門上了兩道鎖;這一切進行得很快,他也毫無感覺。
“天哪,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清醒過來后,高聲說道,“是的,兩個禮拜后上斷頭臺……或者在此之前自殺!
他不能再往下想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被猛力地夾住。他看了看是否有人抓住了他。不一會兒,他沉沉睡去了。
德·萊納夫人沒有受到致命傷。第一顆子彈打穿了她的帽子;她一回頭,第二顆子彈射出。子彈擊中她的肩膀,奇的是,打斷一塊骨頭后竟被彈回,彈到一根哥特式的柱子上,掀掉很大一塊石頭。
經(jīng)過長時間的、痛苦的包扎,外科醫(yī)生,一個很嚴肅的人,對德·萊納夫人說:“我可以像擔保我自己的生命一樣擔保您的生命!彼罡型纯。
很久以來,她就真誠地盼著死,她給德·拉莫爾先生的信,是她現(xiàn)在的懺悔神甫強迫她寫的,這封信給這個因長久的不幸而變得虛弱不堪的人最后一擊。這不幸就是于連的離別,而她把這叫做悔恨。那位新從第戎來的神甫,年輕,有德,又熱忱,對此看得一清二楚。
“就這樣死去,但不是死于我的手,就不是一樁罪孽了,”德·萊納夫人想!拔覍λ栏械礁吲d,天主也許會饒恕我的!比欢桓以僬f一句,“死于于連之手,實在是最大的幸福!
外科醫(yī)生和那些成群趕來的朋友們剛走,她就把貼身女仆愛麗莎叫來。
“監(jiān)獄看守,”她對女仆說,滿臉通紅,“是個殘酷的人,他肯定要虐待他,以為是做了件讓我高興的事……想到這兒我就受不了。您能不能像您自己要去的那樣去把這裝著幾個路易的小包送給監(jiān)獄看守?您對他說宗教不許他虐待他……尤其不要談送錢的事兒!
正是由于我們談到的這個情況,于連才受到維里埃的監(jiān)獄看守的人道待遇,監(jiān)獄看守還是那位諾瓦魯先生,無懈可擊的司法助理人員,我們看到過阿佩爾先生的到來曾經(jīng)使他多么害怕。
一位法官來到監(jiān)獄。
“我蓄意殺人,”于連說;“我在某武器店買了手槍,并讓店主人裝上子彈。據(jù)民法第一三四二條,我應(yīng)被判死刑,我等待著死刑!
法官對這種回答問題的方式頗感驚奇,就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想讓被告在回答中自相矛盾。
“但是您沒看出來嗎,”于連微笑著說,“我像您所希望地那樣承認有罪?是吧,先生,您肯定會逮住您所追逐的獵物的。您會得到判決的樂趣的。請您走吧!
“還有一樁討厭的義務(wù)要盡,”于連想,“應(yīng)該給德·拉莫爾小姐寫信!彼麑懙溃
我已復(fù)仇。
遺憾地是我的名字將出現(xiàn)在報紙上,我不能悄悄地逃離這個世界。我將在兩個月內(nèi)死去。復(fù)仇是殘酷的,一如與您分別的痛苦。從今以后,我禁止我自己寫和說您的名字。永遠不要說起我,甚至對我的兒子:沉默是尊重我的唯一方式。對干一般人來說,我將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殺人犯……在這最后的時刻,允許我說句真話:您將忘掉我。這樁大禍,我勸您永遠不要向任何人談起,將在好幾年內(nèi)耗盡我在您性格中看到的浪漫、冒險的成分。您生來就該與中世紀的英雄們?yōu)槲,那就表現(xiàn)出他們的堅定的性格吧。讓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在秘密中完成,并且不連累您。您可以用一個假名,但不要有知心人。如果您一定需要朋友的幫助,我把彼拉神甫留給您。
不要跟任何人談起,尤其不要跟您那個階級的人談起,例如呂茲們,凱呂斯們。
我死后一年,您就嫁給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我請求您,我以丈夫的名義命令您。不要給我寫信,我不會回信的。我覺得我遠不如亞果那么壞,我卻要像他那樣說:“從今以后,我再也不說一句話!
人們將不會再看見我說和寫了,您現(xiàn)在有的將是我最后的話和最后的傾慕。
于·索
信送出以后,于連稍稍清醒了些,第一次感到非常不幸!拔覍⑺廊ァ边@句偉大的話大概已經(jīng)把那些生自野心的希望一個個從他的心中拔去了,他覺得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他的一生不過是為不幸做長期的準備罷了,他不會有意忘記這個被認為是最大的不幸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說,“假使我兩個月后要同一個精于使劍的人決斗,我會軟弱到老是想著這件事,而且還是心懷恐懼?”
他用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試圖從這個角度認清楚自己。
當他看清了自己的靈魂,真相呈現(xiàn)在他眼前猶如獄中的柱子一樣清晰的時候,他想到了悔恨。
“為什么我要悔恨?我受到了最殘酷的侮辱,我殺了人,理當被判死刑,不過如此罷了。我跟人類結(jié)清了帳而后死去。我沒有留下任何未盡的義務(wù),我誰也不欠,我的死除了其工具之外沒有什么可恥的。的確,單單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在維里埃的市民眼中蒙受恥辱;然而,從精神方面看,還有比這更可蔑視的嗎!我只有一個辦法能讓他們敬重我,就是在去刑場的路上向民眾拋撒金幣。想起了我,就想起了金子,這在他們后來就是光輝奪目的了!
于連想了想,覺得他的推理明白無誤:“我在這個世界上沒什么事情可做了,”他對自己說,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晚上九點鐘左右,看守送晚飯來,把他叫醒。
“在維里埃大家都說些什么?”
“于連先生,我就任這個職務(wù)那一天是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過誓的,我不能不保持沉默。”
他不說了,然而并不走。看到這種庸俗的虛偽,于連感到開心!八肽玫轿鍌法郎出賣他的良心,”他想,“我得讓他等著!
看守見他吃完了飯,還沒有收買的表示,就用虛假、溫和的口吻對他說:
“出于我對您的友誼,于連先生,我不能不說了;盡管有人會說這有悖于法律的利益,因為這可能對您進行辯護有用……于連先生心腸好,如果我告訴他德·萊納夫人好些了,他一定會感到非常高興!
“什么!她沒有死?”于連大叫,瘋了一樣。
“怎么!您一點兒也不知道!”看守說,愚蠢的表情一變而為興奮的貪婪。“先生應(yīng)該送點兒什么給外科醫(yī)生,根據(jù)法律和正義,他是不應(yīng)該說出去的。可是我為了讓先生高興,就去了他那里,他什么都跟我說了……”
“說到底,傷勢不是致命的,”于連不耐煩地對他說,“你能用生命擔保嗎?”
看守是個六尺高的巨人,也不禁害怕了,直朝門口退。于連看到他采取了錯誤的手段,這樣是弄不清真相的,于是又坐下,扔了一個拿破侖給諾瓦魯先生。
這個人的敘述證明了德·萊納夫人的傷并未危及生命,于連聽著聽著,感到眼淚涌了上來。
“出去!”他突然對他說。
看守服從了。門一關(guān)上,于連就叫起來:“偉大的天主!她沒有死!”他跪了下去,熱淚奪眶而出。
在這最后的時刻,他有了信仰。教士的虛偽有什么關(guān)系?能使天主的觀念所具有的真實和崇高減損分毫嗎?
只是在此刻,于連才開始后悔所犯的罪行。也恰恰在此刻,他從巴黎到維里埃所處的那種肉體沖動和半瘋狂的狀態(tài)剛剛結(jié)束,這種巧合使他免于絕望。
他的淚水有著高貴的源頭,他對等待著他的判決沒有絲毫懷疑。
“這么說,她會活下去!”他暗想道……“她會為了寬恕我、愛我而活下去……”
第二天早晨很晚的時候,看守叫醒他,對他說:
“您肯定有一副好心腸,于連先生。我來了兩次,都沒忍心叫醒您。這兒有兩瓶美酒,是我們的本堂神甫馬斯隆先生送來的。”
“怎么?這無賴還在這兒?”于連說。
“是的,先生,”看守壓低了嗓音回答說,“別這么大聲說話,那會壞了您的事的!
于連開懷大笑。
“在我目前的情況下,我的朋友,只有您才會壞我的事,如果您不再溫和、仁慈……您會得到很好的酬報的,”于連不說了,臉色又變得專橫。一枚硬幣的贈與立即證實了這種臉色來得多么適時。
諾瓦魯先生又詳詳細細地講了他關(guān)于德·萊納夫人所知道的一切,但是對愛麗莎小姐來訪卻只字未提。
這個人簡直卑鄙順從到了極點。于連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丑陋的大個子能掙個三、四百法郎,因為他的牢房里關(guān)的人不太多;我可以保證他有一萬法郎收入,如果他愿意跟我一起逃往瑞士……困難在于讓他相信我的誠意。”想到要跟一個如此卑劣的人長時間地商談,于連感到惡心,他又去想別的事了。
晚上,沒有時間了。午夜,一輛驛車來將于連提走。他對幾位警察,他的旅伴,感到很滿意。早晨,他們到達貝藏松監(jiān)獄,他被很客氣地安置在哥特式主塔樓的最高一層。他判斷那是一座十四世紀初的建筑;他欣賞它那優(yōu)雅和動人的輕盈。越過一個深深的院子,從兩堵墻之間的狹窄的縫隙望過去,可以見到一片極美的風景。
第二天有過一次審訊,此后一連好幾天,都沒有人打擾他。他的靈魂是平靜的。他覺得自己的案子簡單明了:“我蓄意殺人,我應(yīng)該被殺掉。”
他的思想沒有停留在這個念頭上,審判,當眾出庭的煩惱,辯護,他覺得這都是些小小的麻煩、討厭的儀式,當天再想不遲。死亡的時刻也拖不住他的思想:“我在宣判以后再想!鄙顚λ麃碚f一點兒也不煩悶,他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待所有的事情,他不再有野心了。他很少想到德·拉莫爾小姐。悔恨占據(jù)了他的心,常在他眼前呈現(xiàn)出德·萊納夫人的形象,尤其是夜里。在這高高的塔樓里,只有白尾海雕的叫聲劃破了夜的寂靜!
他感謝上天沒有讓她受到致命傷!罢媸枪质!”他心想,“我本以為她用那封給德·拉莫爾先生的信永遠地毀了我的幸福,可從那以后不到半個月,我不再想當時孜孜以求的東西了……兩、三千利弗爾的年金,平靜地生活在韋爾吉那樣的山區(qū)里……我當時是幸福的……可我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時候,他又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叭绻易尩隆とR納夫人受了致命傷,我就自殺……我需要對此深信不疑、否則我會厭惡我自己。”
“自殺!這是個大問題”他心想!澳切┓ü,如此看重形式,對可憐的被告如此窮追不舍,為了獲得十字勛章,可以把最好的公民吊死……我得擺脫他們的控告,免遭他們用拙劣的法語進行的辱罵,外省報紙把那叫作雄辯……”
“我還有五個或六個禮拜好活;蚨嗷蛏佟詺!不,”幾天以后他對自己說!澳闷苼鲆不钕氯チ恕
“再說我的生活很愉快;這里很安靜,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煩悶,”他又笑著說,并著手列了個單子,讓人把他想看的書從巴黎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