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固然關(guān)切他的小嬌娘,也沒有忘記他的晚輩。商務(wù)大臣包比諾伯爵是個風(fēng)雅人物:他花兩千法郎定了一座《參孫》,條件是要?dú)У裟P,就是說,除了于洛小姐的那座之外,只剩他一座。一位親王看了這個藝術(shù)品,也十分欣賞。于是,時鐘的模型送過去了,親王馬上愿意出三萬法郎定下,但是不許再鑄第二座。問了幾個藝術(shù)家——斯蒂曼也在內(nèi)——都說能做這兩件作品的作者,當(dāng)然也能塑一個人像。于是蒙柯奈元帥造像基金會主席,陸軍部長維桑布爾元帥,立即召集會議,決定把造像工程交給斯坦卜克伯爵承接。對于這個連同行都在捧場的藝術(shù)家,次長拉斯蒂涅伯爵也希望有一件作品,結(jié)果把兩個孩子替一個小姑娘加冠的那座美妙的像買了去,還答應(yīng)在大石街上國營的大理石倉庫內(nèi),撥一間工場給他。
這一下他可成了名,而在巴黎的成名是轟動一時的,如醉如狂的,要強(qiáng)毅篤厚之士才擔(dān)當(dāng)?shù)闷;不少才華早顯的人都是給盛名壓倒的。報章雜志都在議論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他本人和斐歇爾小姐卻一點(diǎn)兒不曾得知。每天,貝特一出去吃飯,文賽斯拉就上男爵夫人那里待一二小時,除掉貝特到于洛家吃飯的日子。這樣一直過了好幾天。
男爵對斯坦卜克伯爵的身分與人品得到了證實(shí);男爵夫人,對他的性情與生活習(xí)慣都覺得滿意;奧棠絲為了自己的愛情獲得認(rèn)可,為了未婚夫的聲譽(yù)鵲起而得意非凡:他們不再遲疑,已經(jīng)在討論這頭親事了。至于藝術(shù)家,當(dāng)然幸福到了極點(diǎn);卻不料瑪奈弗太太一不小心,差一點(diǎn)把大局破壞了。
事情是這樣的:
李斯貝特,因?yàn)槟芯粝M喔斈胃ヌ珌硗,好在這個小公館里有一只眼睛,已經(jīng)在瓦萊麗家吃過飯;瓦萊麗方面,也希望在于洛家中有一只耳朵,所以對老姑娘十分巴結(jié)。她甚至預(yù)先邀定斐歇爾小姐,等她搬新屋子的時候去喝溫居酒。老姑娘很高興多一處吃飯的地方,又給瑪奈弗太太的甜言蜜語騙上了,居然對她有了感情。一切與她有關(guān)系的人,沒有一個待她這么周到的,斈胃ヌ谪愄,以小心翼翼的敷衍而論,正如貝特之于男爵夫人、里韋先生、克勒韋爾先生、以及一切招待她吃飯的人,斈胃シ驄D特意讓貝姨看到他們生活的艱苦,以便賺取她的同情,還照例把苦難渲染一番:什么疾病呀,受朋友欺騙呀,千辛萬苦,作了極大的犧牲,使瓦萊麗的母親福爾坦太太到死都過著舒服生活呀。諸如此類的訴苦,不勝枚舉。
“那些可憐蟲!”貝特在姊夫于洛面前說,“你關(guān)切他們真是應(yīng)該,他們值得幫助,因?yàn)樗麄冇质呛眯模挚铣钥?扛笨崎L三千法郎薪水過日子,是不大夠的;蒙柯奈元帥死了以后,他們欠著債呢!你看政府多狠心,教一個有妻有子的公務(wù)員,在巴黎盡二千四百法郎過活!”
一個年輕女子,對她表示很親熱,把樣樣事情告訴她,請教她,恭維她,似乎愿意受她的指揮,當(dāng)然很快就成了怪僻的貝姨最親信的人,比她所有的親戚更密切。
至于男爵,他佩服瑪奈弗太太的體統(tǒng)、教育、以及珍妮·卡迪訥、約瑟法、和她們的朋友都沒有的姿態(tài)舉動,一個月之內(nèi)他神魂顛倒,觸發(fā)了老年人的癡情,那種表面上很有理性而實(shí)際是荒謬絕倫的感情。的確,在這個女人身上,他看不到諷刺,看不到酗酒,看不到瘋狂的浪費(fèi),看不到腐敗,既沒有對于社會成規(guī)的輕蔑,也沒有女戲子與歌女的放蕩不羈、使他一再倒霉的那種性格。同時,娼婦們象久旱的沙土一般填不滿的欲壑,他也逃過了。
瑪奈弗太太變成了他的知己與心腹,哪怕他送一點(diǎn)極小的東西,她也要推三阻四,才肯收下!胺彩锹毼、津貼、從政府得來的一切,都行;可是千萬別污辱一個你說你愛的女人,”瓦萊麗說;“要不然,我就不信你的話……”她象圣女泰蕾絲瞇著眼睛望天一樣,瞟了他一眼,然后補(bǔ)上一句:“而我是愿意相信你的!
每送一件禮物,都象攻下一座堡壘或收買一個人良心那么費(fèi)事。可憐的男爵用盡計謀,才能獻(xiàn)上一件無聊的、但是價錢極貴的小玩意。他暗中慶幸終于遇到了一個賢德的女人,實(shí)現(xiàn)了他的理想。在這個原始的(那是他的形容詞)居家生活中,男爵象在自己家里一樣是一個上帝。瑪奈弗先生似乎萬萬想不到他部里的天神,居然有意為他的女人揮金如土,便甘心情愿的替尊嚴(yán)的長官當(dāng)奴才了。
瑪奈弗太太,二十三歲,十足地道的,不敢為非作歹的小家碧玉,藏在長老街的一朵花,當(dāng)然不會有娼妓們傷風(fēng)敗俗的行為,那是男爵現(xiàn)在恨透了的。另一方面,他還沒有見識過良家婦女扭捏作態(tài)的風(fēng)趣,而膽怯的瓦萊麗就給他嘗到歌曲里所唱的這種若即若離、欲迎故拒的滋味。
兩人既是這樣的關(guān)系,無怪瓦萊麗會從他嘴里得知斯坦卜克與奧棠絲的婚事消息。在一個未作入幕之賓的情人,與一個不肯輕易作人情婦的女人之間,不免有些口舌與鉤心斗角的爭執(zhí),泄露出一個人的真情,正如練習(xí)擊劍的時候,不開鋒的刀劍,也象決斗時的真刀真槍一樣緊張。所以深于世故的男人,要學(xué)名將德·丟蘭納的樣。瓦萊麗明明愛上了男爵,卻幾次三番的說:
“一個女人肯為一個不能獨(dú)占的男人失身,我簡直想不通。”
男爵的回答,是暗示女兒出嫁之后,他就可以自由行動。
他屢次賭咒,說他和太太斷絕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二十五年。
“哼,大家都說她美得很呢!”瓦萊麗頂他,“我要有證據(jù)才會相信!
“行,我會給你證據(jù)的,”男爵一聽見瓦萊麗露了口風(fēng),快活得不得了。
“什么證據(jù)?要你永遠(yuǎn)不離開我才算數(shù)吶!
說到這里,埃克托·于洛不得不把在飛羽街布置住宅的計劃說出來,以便向瓦萊麗證明,他預(yù)備把屬于正式太太的那一半時間交給她,因?yàn)槲拿魅说纳顡?jù)說是白天黑夜各半分配的。他說女兒嫁后,他就能不露痕跡的和太太分居,讓她一個人呆在家里,男爵夫人可以在女兒和兒子媳婦那里消磨時間,他相信太太一定會聽從他的。
“那時候,我的小寶貝,我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家庭,是在飛羽街了。”
“我的天!你把我支配得這么如意!……”瑪奈弗太太說。
“那么我的丈夫呢?……”
“那個臭東西嗎?”
“跟你比起來,當(dāng)然是啰!”她笑著回答。
瑪奈弗太太聽到年輕的斯坦卜克伯爵的故事以后,一心一意想見見他;也許只是想趁他們還同住一所屋子的時候,向他討些小擺設(shè)。這一點(diǎn)好奇心使男爵大不高興,瓦萊麗只得發(fā)誓永遠(yuǎn)不對文賽斯拉望一眼。因?yàn)樗艞壛诉@個念頭,男爵送她一套質(zhì)地細(xì)致的塞夫勒古窯茶具,作為補(bǔ)償;可是她的欲望照樣在心里保留著,好似記在賬上一樣。因此,有一天,她請她的貝姨到房里喝茶,把話題扯到貝姨的愛人身上,想探探能否不惹是非而見他一面。
“我的乖乖,”她說,因?yàn)樗齻兓ハ喾Q為乖乖,“你為什么還不讓我見見你的愛人呢?……你知道他很快的出了名嗎?”
“他出名?”
“大家都在談?wù)撍兀 ?P>“嘔!”李斯貝特哼了一聲。
“他要雕我父親的像,我倒很可以幫他的忙,使他作品成功。一八○九年,在瓦格拉姆戰(zhàn)役以前,圣替少年英俊的蒙柯奈將軍畫過一張極精的微型畫像,這件作品給了我母親,我可以供給他做參考。這是蒙柯奈太太拿不出來的……”
圣和奧古斯丁是帝政時代兩個微型畫的宗師。
“我的乖乖,你說他要雕一個人像?……”李斯貝特問。
“九尺高的人像,陸軍部定的。!你怎么啦!倒是我告訴你這些消息?政府還要在大石街上,給斯坦卜克伯爵一個工場、一所屋子。你的波蘭人說不定要當(dāng)大理石倉庫的主任,兩千法郎薪水,還是個閑職……”
“這些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李斯貝特終于從迷惘中清醒過來。
“告訴我,親愛的貝姨,”瑪奈弗太太扮著一副媚態(tài),“你能不能做一個患難之交?愿不愿意咱們倆象姊妹一樣?愿不愿意發(fā)誓,咱們倆有事誰都不瞞誰?你替我做間諜,我替你做間諜?……愿不愿意發(fā)誓,在我丈夫前面,在男爵前面,永遠(yuǎn)不出賣我,永遠(yuǎn)不說出是我告訴你……”
瑪奈弗太太突然停止了這個斗牛士的玩意兒,貝特使她害怕起來。洛林女人的表情變得猙獰可怖。又黑又尖利的眼睛,虎視眈眈的瞪著人。臉孔好似我們想象中的女巫,她咬緊牙齒不讓它們打戰(zhàn),可怕的抽搐使她四肢哆嗦。她把鐵鉤一般的手,探到帽子里抓著頭發(fā),扶住她沉重的腦袋;她渾身在發(fā)燒了!臉上的皺裥好象火山爆發(fā)以后的裂縫,一場大火在其中冒煙:簡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
“哎!你干嗎不做聲啦?”她聲音異樣的說;“我怎樣對他,就怎樣對你。噢!我連自己的血都肯給他!……”
“那么你愛他嘍?……”
“當(dāng)做兒子一樣的愛!……”
“啊,”瑪奈弗太太松了一口氣,“既然是這種方式的愛,那么你要喜出望外了;你不是要他幸福嗎?”
李斯貝特象瘋子一般很快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個月之內(nèi)他要跟你的甥女結(jié)婚了!
“奧棠絲?”她敲著前額站起身來。
“!啊!你還是愛他的?”
“我的乖乖,咱們這交情是生死不變的了,”貝特說,“你有什么心上的人,我就認(rèn)為神圣不可侵犯。你的壞處,我也當(dāng)做德行。因?yàn)槲矣玫弥愕膲奶!?P>“那么你是跟他同居的了?”瓦萊麗嚷道。
“不,我只想做他的母親……”
“那我莫名其妙了。照你的說法,人家就沒有玩弄你欺騙你;看他攀了一門好親事,成了名,你正應(yīng)當(dāng)快活!而且大勢已去,你算啦罷。咱們的藝術(shù)家,每天只等你出門吃飯,就上于洛太太家……”
“阿黛莉娜!”李斯貝特對自己說,“噢,阿黛莉娜,我要報仇的,我要教你比我更難看!……”
“你瞧你臉孔白得象死人一樣!”瓦萊麗叫道,“真有點(diǎn)兒什么事嗎?……噢!我蠢極了!她們母女倆一定料到你要阻撓這件親事,才瞞著你的;可是你既沒有跟這個青年同居,你這些表現(xiàn),我覺得比我丈夫的心還要糊涂……”
“噢!你,你不知道這套鬼戲是什么回事!他們下了毒手,要我的命了!傷心的事,我還受得不夠嗎?你不知道,從我有知覺的時候起,我就做了阿黛莉娜的犧牲品!打的是我,寵的是她!我穿得象要飯的,她穿得象王后。我種地洗菜,她呀,十個手指只調(diào)理她的衣衫!她嫁了男爵,到巴黎來在皇帝的宮中出風(fēng)頭,我到一八○九年為止都呆在村子里,等一頭門當(dāng)戶對的親事,等了四年,他們把我接出來,可是叫我去當(dāng)女工,提的親都是些公務(wù)員,上尉,跟門房差不多的男人!……二十四年功夫,我就吃他們的殘羹剩飯!……現(xiàn)在你瞧,象《舊約》里說的,窮人的幸福只有一條羊,富人有著一群羊,卻妒忌窮人的羊,把窮人的羊搶走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連問也不問他一聲。阿黛莉娜搶掉了我的幸福!……阿黛莉娜!阿黛莉娜!我要看到你有一天陷在泥坑里,比我陷得更深!……奧棠絲,我喜歡的奧棠絲,竟把我欺騙了……還有男爵……噢,真是不可能的。你來,再說一遍,究竟哪些話是真的?”
“你靜一下好不好,我的乖乖……”
“瓦萊麗,我的小天使,我會靜下來的,只要你拿證據(jù)給我!……”這個怪僻的姑娘坐了下來。
“《參孫》那座雕像就在你甥女那兒,你瞧這雜志上印的就是雕像的圖;她是拿她的積蓄買的,捧他出頭的就是男爵,他替未來的女婿把什么都弄到手了。”
李斯貝特瞧了瞧石印的圖,又看到下面的一行字:于洛·德·埃爾維小姐藏,她嚷道:
“涼水!……涼水!我的頭象火燒一樣,我要瘋了!”
瑪奈弗太太拿了水來;老姑娘脫下便帽,松開黑頭發(fā),把腦袋浸在水里,她的新朋友替她捧著臉盆;她把額角浸了好幾次,才止住頭部的充血。而后,她完全恢復(fù)了控制力。
“別說出去,”她擦著臉對瑪奈弗太太說,“這些事,一句都不能提……你瞧,我好了,什么都忘了,我想著旁的事了。”
瑪奈弗太太瞧著貝特,心里想:“明兒她會進(jìn)瘋?cè)嗽,一定的!?P>“怎么辦呢?”李斯貝特又說,“你瞧,我的乖乖,只能一聲不出,低著頭,望墳?zāi)估镒,好象水只能往下流。有什么辦法?我恨不得把這批人,阿黛莉娜、她的女兒、男爵、一古腦兒砸死!可是一個窮親戚對有錢的人能做些什么?……
這是拿土罐子砸鐵罐子的老故事!
“是呀,你說得不錯,”瓦萊麗回答,“咱們只能盡量在干草堆上摟,摟得越多越好。這就是巴黎的生活!
“噯,完啦,丟了這個孩子,我很快會死的;我本想永遠(yuǎn)做他的母親,跟他過一輩子的……”
她眼里含著淚,不做聲了。瓦萊麗看到這個惡煞似的、火辣辣的姑娘還能有這樣的深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患難之中碰到你,總算得到一點(diǎn)安慰……”她抓著瓦萊麗的手說,“咱們彼此相愛,怎么再會分手呢?我永遠(yuǎn)不會跟你競爭,永遠(yuǎn)不會有人愛上我的!……那些肯要我的,無非貪圖我姊夫幫忙……要講魄力,我連天堂都能爬上去,可是消耗到哪兒去了?掙一口面包,掙一口水,到手一些破衣服和一個閣樓!呃!對啦,我的乖乖,這是殉道的苦行!我就這樣的干癟了!
她突然停住,一道陰森森的目光瞪著瑪奈弗太太的藍(lán)眼睛,象尖刀似的直刺到這個漂亮女人心里。接著她又埋怨自己:
“唉,提它干嗎?我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她停了一會,用一句兒童的口頭禪說:“騙人的到頭來騙了自己!你說得好:還是把牙齒磨快了,盡量在干草堆上摟罷!
“是啊,你這才對啦,我的乖乖,”瑪奈弗太太被她的大發(fā)神經(jīng)駭壞了,竟忘了這句名言原是自己說的!叭松鷰缀,還是盡量的享受,利用人家來快活快活吧……我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在這么想了!小時候我嬌生慣養(yǎng),父親為了政治野心另外結(jié)了婚,差不多把我忘了,早先他卻是把我心肝肉兒的,當(dāng)做公主一般供養(yǎng)的!可憐的母親,郁郁悶悶的氣死了,因?yàn)樗涛易隽硕嗌俸脡粢院螅劭次壹蘖艘粋三十九歲的、一千二百法郎的小公務(wù)員,又老又沒心肝的浪子、作惡多端的壞蛋,象人家看你一樣,把我當(dāng)做一個升官發(fā)財?shù)墓ぞ!可是臨了,我發(fā)覺這個下流男人還是最好的丈夫。他更喜歡街上的丑婆娘,我落得一個清凈。雖然他的薪水都?xì)w他一個人花,可從來不問我的收入從哪兒來……”
說到此也輪到她突然停下,不做聲了,她發(fā)覺心腹話說溜了嘴,又留意到李斯貝特聚精會神的聽著,便覺得在吐露最后的秘密之前,還應(yīng)當(dāng)向?qū)Ψ蕉嘁稽c(diǎn)兒保證。于是她說:
“你瞧,我的乖乖,我相信你到什么田地!……”
李斯貝特馬上做了一個姿勢,教她放了一百二十個心。一個人用眼睛用腦袋的動作起的誓,往往比在法庭上起的誓更莊嚴(yán)。
“表面上我樣樣都很正派,”瑪奈弗太太把手放在李斯貝特手上,仿佛這樣更可以放心一點(diǎn),“我是正式結(jié)婚的女人,絕對自由,要是瑪奈弗早晨上班之前,心血來潮的想來跟我打一聲招呼,一看到我房門關(guān)著,他就悄悄的走開。他對孩子的感情,還不如我喜歡在杜伊勒里花園兩座河神像下面玩耍的,那些大理石雕的孩子。晚上我不回家吃飯吧,他就舒舒服服的跟老媽子一塊吃,因?yàn)槔蠇屪邮菍iT服侍老爺?shù)摹3赃^晚飯他出門,到半夜或是一點(diǎn)鐘才回來?蓱z我一年以來,沒有老媽子好使喚了,換句話說,我已經(jīng)做了一年活寡婦……我只有過一次愛情,一次幸福……是一個走了一年的有錢的巴西人,要說我失節(jié),就不過是這一遭!他回去變賣產(chǎn)業(yè),預(yù)備換成現(xiàn)款住到巴黎來。他的瓦萊麗將來變成怎么樣呢?哼,還不是一個垃圾堆?可是那只能怪他,不能怪我,為什么他老不回來呢?也許他沉在海洋里了,象我的貞操一樣。”
“再見,我的乖乖,”李斯貝特突如其來的說;“咱們這是永遠(yuǎn)不分手的了。我喜歡你,敬重你,我是你的人了!我姊夫磨著我,要我搬到飛羽街你的新屋子去,我不愿意,因?yàn)槲也碌剿@種慷慨的用意……”
“噯,你可以監(jiān)視我啦,我明白得很!
“他的慷慨就是這個意思,”李斯貝特回答,“在巴黎,做好事多半是投機(jī)放賬,正如忘恩負(fù)義多半是報仇出氣!……對付一個窮親戚,他們的行事就象拿著一塊咸肉對付耗子。我會答應(yīng)男爵的要求,這里的屋子我厭惡透了。哼!咱們倆又不是傻子,不會揀應(yīng)該說的說,把不利于咱們的瞞起來嗎?
……所以,說話決不能大意,咱們的交情要……”
“要不怕考驗(yàn)!……”瑪奈弗太太快活得叫起來,她很高興有了一個防身的武器,有了一個心腹,有了一個老實(shí)可靠的姑媽之流的人。“告訴你,男爵在飛羽街大興土木呢……”
“自然啰,他已經(jīng)花到三萬法郎!我不懂他哪兒來的錢,那個唱歌的約瑟法早已把他擠干了。噢!你運(yùn)氣不錯。只要他的心給你這雙又白又滑的小手抓住了,他連替你做賊都肯的!
“我的乖乖,你新屋子里需要什么,盡管在我這個屋里拿……”瑪奈弗太太說;這般娘兒們的樂觀,其實(shí)只是不會打算的糊涂,“這個柜子,這口有鏡子的大櫥,地毯,床帷……”
李斯貝特快活得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會到手這樣的禮物。她嚷道:
“你一下子給我的,比我有錢的親戚三十年間給我的還要多!……他們從來不問我有沒有家具!幾星期以前,男爵第一次上門,一看我屋里的寒酸相,就扮了一個有錢人的鬼臉……好吧,謝謝你,我的乖乖,我決不白受你,你等著瞧吧,看我怎樣報答你!”
瓦萊麗把她的貝姨送到樓梯口,兩人擁抱了一下。
“呸!一股寒酸氣!”漂亮女子回進(jìn)屋子的時候想,“我決不常常擁抱她,我的貝姨!可是得留神!要好好的敷衍她,可以利用她發(fā)財?shù)!?P>以純粹巴黎女人的脾氣,瑪奈弗太太最討厭辛苦;她象貓一般懶,到萬不得已才肯奔跑。在她心目中,人生應(yīng)當(dāng)整個兒是享受,而享受又要不費(fèi)一點(diǎn)兒事。她喜歡鮮花,只要有人送上門。她決不能想象去看戲而沒有獨(dú)用的包廂,而不是坐了車去。這些蕩婦的嗜好,得之于她的母親,——在蒙柯奈將軍逗留巴黎的時期,她是極其得寵的人,二十年間,多少人拜倒在她腳下;她揮霍成性,在窮奢極侈的生活中把什么都花光了,吃完了,從拿破侖下臺之后,當(dāng)年那種奢華生活的節(jié)目就沒有人知道?墒堑壅䲡r代的大人物,狂歡的場面并不下于前朝的王公大臣。到王政復(fù)辟的時代,一般貴族都記得吃過虧和財產(chǎn)被沒收的事,所以除了一二例外,他們都變得省儉、安分、思前顧后,總而言之,庸庸碌碌,談不到偉大的氣派了。之后,一八三○年的革命又把一七九三年開始的改革加以完成。從此法國只有顯赫的姓氏,沒有顯赫的世家了,除非再有政治上的變動,而眼前還看不到這種跡象。一切都帶著個人色彩。最聰明的人,財產(chǎn)是存的終身年金。家族觀念是破壞完了。
瓦萊麗勾上(照瑪奈弗的說法)于洛男爵的那一天,貧窮的鞭撻已經(jīng)使她皮開肉綻,決意把自己的姿色作為獵取財富的工具了。所以這幾天,她覺得應(yīng)該學(xué)母親的樣,身邊要一個忠心的朋友,可以把不能讓貼身女仆知道的事告訴她聽,教她代我們活動、奔走、思索、為我們做一個死而無怨、不嫌苦樂不均的奴隸。男爵要她跟貝姨結(jié)交的用意,她和貝姨看得一樣明白。憑著巴黎女人可怕的聰明,她幾小時的躺在便榻上,把人家的內(nèi)心、情感、計謀,用她洞燭幽微的探照燈搜索過了,然后想出把奸細(xì)收買過來,變做自己的同黨。奧棠絲和藝術(shù)家的婚姻,也許是她有心泄漏的;她識得火暴的老姑娘的真性格,知道她抱著一腔熱情無處發(fā)泄,便想籠絡(luò)她,教她跟自己親近。剛才那番對白,頗象游客望深山幽谷內(nèi)丟下的一顆石子,測量它的深淺的。等到在這個表面上那么怯弱,那么謙卑,那么馴良的姑娘身上,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伊阿古和一個理查三世的性格①,瑪奈弗太太也不由得害怕起來。貝特當(dāng)場恢復(fù)了本來面目?莆骷稳撕鸵靶U人的性格,掙脫了脆弱的束縛,重新擺出它那副頑強(qiáng)高傲的姿態(tài),好似果樹上的椏枝,給兒童攀了下來又彈了上去。
凡是童貞的人,他的思想的迅速、周密、豐富,永遠(yuǎn)是社會觀察家欽佩贊嘆的對象。
童貞,正如一切違反人性的現(xiàn)象,有它特殊的生機(jī),有它兼收并蓄的偉大。在童貞的人,生命力因?yàn)椴辉,特別堅韌而持久。原封未動的各種機(jī)能,使他的頭腦格外充實(shí)。這種人用到自己的肉體或靈魂的時候,不論是借助于行動還是借助于思想,肌肉就等于鋼鐵,機(jī)智就等于良知良能。他們有惡魔般的力量,或是神通廣大的意志。
在這一點(diǎn)上,單以象征而論,童貞女馬利亞的偉大,就超過一切印度、埃及、和希臘的典范。童貞,magnaparensre-rum②在純潔美麗的手中握著他世界的鑰匙。這個莊嚴(yán)偉大,可敬可畏的非常人物,的確值得舊教教會的那些禮贊。
因此,一剎那間,貝特變成了莫希干人③。而莫希干人的陷阱是你逃不了的,他們的作假是你猜不透的,他們的器官特別靈敏,所以決斷特別迅速。她渾身都是深仇宿恨,象意大利、西班牙、近東各民族的仇恨,絕對不能化解的。這一類的深仇與宿恨,加上極端的友誼與愛情,只有在陽光普照的地方才能遇到。但李斯貝特主要是洛林女人,以欺騙為能事的。
①伊阿古為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中人物,挑撥奧賽羅妒殺妻子。理查三世(1452—1485),英國國王,殺兄子自立,以陰險殘暴聞名于史。此處仍指莎士比亞筆下的理查三世。
②拉丁文:事物偉大之母。
③典出美國作家?guī)彀兀?789—1851)的著名小說《最后的莫希干人》。莫希干人是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部族,在英法殖民主義者爭奪印第安人的土地而進(jìn)行的戰(zhàn)爭中,成了犧牲品,整個部族陷于絕滅。
她并不樂意做下面這一部分戲;只因?yàn)槿珶o智識,她才作了一番古里古怪的嘗試。她想象之中的監(jiān)禁,和小孩子想象的沒有分別,以為監(jiān)禁就是禁止接見。殊不知禁止接見是監(jiān)禁的最嚴(yán)厲的處分,而這個處分的特權(quán)是屬于刑庭的。
從瑪奈弗太太屋里出來,李斯貝特趕去見里韋先生,在辦公室內(nèi)把他找到了。
“哎,里韋先生,”她說話之前插上了辦公室的門栓,“你料得不錯,那些波蘭人哪!……真是壞蛋……真是無法無天的家伙!
“他們想放火把歐洲燒起來,”和平使者里韋先生搶著說,“想破壞商業(yè),叫做買賣的一齊破產(chǎn),為的什么?為一個全是池沼的丑地方,到處是討厭的猶太人,還有哥薩克人,鄉(xiāng)下人,跟兇惡的野獸一類,不應(yīng)該算做人的。這些波蘭人看錯了現(xiàn)在的時代了。哼,我們已經(jīng)不是野蠻人了!親愛的小姐,戰(zhàn)爭完啦,跟著那般國王一起完啦。在我們這時代,得勢的是商業(yè),是實(shí)業(yè),是中產(chǎn)階級的智慧,荷蘭不就是這樣興起來的嗎?”他越說越興奮了,“是的,咱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一個時代,各個民族應(yīng)當(dāng)合法的發(fā)揮他們的自由,用立憲制度的和平手段去爭取一切;這就是波蘭人不了解的,可是我希望……”說到這里,他看到女工的表情根本不懂這套高深的政治理論,便換過話題:“啊,好小姐,你說的是?……”
“我把文件帶來了,要是我不愿意丟掉我的三千二百一十法郎,就得把這個惡棍送到牢里去!
“!我早告訴你了!”那位圣德尼區(qū)的權(quán)威人士嚷道。
里韋的鋪?zhàn),向邦斯兄弟盤過來之后,始終開在惡言街上的舊朗熱府。這所屋子,是那個有名的世家在所有的勛貴都住在盧浮宮四周的時代蓋的。
“所以我一路來一路在祝福你呀!……”李斯貝特回答。
“要是不給他一點(diǎn)風(fēng)聲,明兒早上四點(diǎn)就可以關(guān)進(jìn)去,”商務(wù)裁判翻了翻歷本,查了一下日出的時間;“可是要等到后天的了,因?yàn)橐P(guān)他進(jìn)去,先要把催告的公事送達(dá)給他,這樣……”
“真是糊涂法律,這樣不是讓債務(wù)人逃跑嗎?”
“這是他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商務(wù)裁判笑著回答,“所以,我告訴你……”
“歐,公事由我送,”貝特截住了裁判的話,“對他說我要用一筆錢,債主要辦這個手續(xù)。我知道波蘭人的脾氣,他會把公事原封不動的點(diǎn)煙斗的!”
“!妙極了!妙極了!斐歇爾小姐!那么你放心,事情一下子就好辦妥?墒莿e忙!把一個人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還不行,咱們用到法律是享受一種奢侈,目的是收回咱們的錢。你的錢歸誰還呢?”
“誰給他錢,就是誰還!
“。〔诲e,我忘了,陸軍部托他替我們的一個老主顧雕像。嚇!本店替蒙柯奈將軍辦過多少軍服,給他立刻拿到戰(zhàn)場上去熏黑!真是個好人!付賬從來不脫期的!”
一個法蘭西元帥,盡管救過皇帝救過國家,在一個生意人嘴里,付賬不脫期才是了不得的夸獎。
“那么好吧,星期六見,里韋先生,那時你請我舒舒服服吃一頓。喂,告訴你,我要從長老街搬到飛羽街去了!
“好極了,你知道我雖然討厭一切保王黨的東西,可是看到你住的那些丑地方,心里真不舒服,真是的!它們污辱了盧浮宮,污辱了閱兵場。我喜歡路易-菲力浦,我崇拜他,他的王朝就靠我們這個階級做基礎(chǔ),而他便是這個階級的真正的、莊嚴(yán)的代表,我永遠(yuǎn)不會忘了,是他恢復(fù)了國民自衛(wèi)軍,照顧了我們多少鋪繡生意……”
“聽你這么說,我奇怪你為什么還不當(dāng)議員,”李斯貝特說。
“因?yàn)槿思遗挛覔碜o(hù)路易-菲力浦。我的政敵便是今上的政敵。歐!他真是一個高尚的人物,他的家庭又是多美滿的家庭!而且,”他繼續(xù)發(fā)揮他的高論,“他是我們的理想;那種生活習(xí)慣,那種儉省,一切的一切!可是完成盧浮宮的建筑,是咱們捧他上臺的條件之一,國會已經(jīng)通過了款子,卻沒有規(guī)定限期,——不錯,那也是事實(shí),——所以把咱們巴黎的心臟弄成這副丟人的樣子……因?yàn)槲以谡紊鲜钦信桑也畔M屠璧恼袚Q一個局面。你住的區(qū)域教人害怕,早晚你要教人家暗殺了的……哎,你的克勒韋爾先生當(dāng)了團(tuán)長啦,但望他又闊又大的肩章來照顧咱們才好!
“今天我到他家里吃飯去,我替你把這件買賣拉過來就是了!
李斯貝特以為把立沃尼亞人和社會隔絕之后,她便可獨(dú)占。藝術(shù)家不再工作,就會被人遺忘,象埋入了墳?zāi)挂粯,而只有她一個人能夠進(jìn)墳?zāi)谷タ此。她快活了兩天,因(yàn)樗M@一下對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兒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克勒韋爾先生住在索塞伊街,她的路由卻是穿過閱兵橋,沿河濱走伏爾泰大道,奧爾塞大道,狩獵街,大學(xué)街,再回頭穿過協(xié)和大橋,走馬里尼大街。這個極不邏輯的路由是根據(jù)情欲的邏輯決定的,而情欲是永遠(yuǎn)跟人的腿搗亂的。貝姨在河濱大道上一路走的極慢,眼睛望著塞納河對岸。她的計算一點(diǎn)不錯。她出門的時候,文賽斯拉應(yīng)當(dāng)在穿衣,她預(yù)計她一走,他會立刻抄近路上男爵夫人家。果然,正當(dāng)她沿著伏爾泰大道的石欄,眼睛死釘著塞納河,身在右岸,心在左岸的辰光,她看見藝術(shù)家從杜伊勒里花園的鐵門中出現(xiàn),望王家橋走去。一到橋邊,她跟上了她的薄情郎,可決不會被發(fā)覺,因?yàn)榍槿烁凹s是難得回一回頭的;她一直跟到于洛家門口,看他進(jìn)去的神氣完全是一個熟客。
這個最后的證據(jù),更證實(shí)瑪奈弗太太的報告,把李斯貝特氣瘋了。她走到新任團(tuán)長府上的時候,一腔怒火簡直可以使她動手殺人。她看見克勒韋爾老頭在客廳里等他的孩子們,于洛兒子和于洛媳婦。
可是賽萊斯坦·克勒韋爾,賽查·皮羅托的承繼人,是巴黎暴發(fā)戶中最天真最實(shí)在的代表,咱們不能隨隨便便的闖入他的府上?死枕f爾一個人就是另外一個天地;而且他在這幕家庭活劇中擔(dān)任一個重要角色,所以應(yīng)該比里韋多費(fèi)我們一些筆墨。
讀者諸君,不知你們曾否發(fā)現(xiàn),在童年或是初見世面的時期,我們往往不知不覺的,自己造好一個模型。一個銀行的跑街,走進(jìn)東家的客廳,就夢想要有一間同樣的客廳。如果二十年后他發(fā)了財,他在家所撐的考究場面,決不是時行的款式,而是他當(dāng)年眼熱的,過時的那一套。因妒羨往事而造成的種種笑料,我們無法完全知道,也不知道為了這一類暗中的競爭,在模仿偶像、費(fèi)盡氣力做前人影子的時候,鬧過多少荒唐的事?死枕f爾當(dāng)助理區(qū)長,因?yàn)閺那皷|家做過助理區(qū)長;他當(dāng)民團(tuán)團(tuán)長,因?yàn)樗粗匈惒椤てち_托的肩章。在東家最走運(yùn)的時代,建筑師葛蘭杜奇妙的設(shè)計是他驚異贊嘆的對象,所以他自己需要裝修住宅的時候,就照他自己的說法,當(dāng)場立刻,打開了錢袋去找葛蘭杜,而那時的葛蘭杜早已無人請教。這批過時的紅藝術(shù)家靠落伍的信徒支持,不知還有多少時候好混。
葛蘭杜的客廳裝飾,是千篇一律的白漆描金,大紅綢糊壁,他替克勒韋爾設(shè)計的當(dāng)然不能例外。紫檀木家具的雕工,全是大路貨的,沒有一點(diǎn)兒細(xì)巧的感覺;所以從工業(yè)展覽會的時代起①,巴黎的出品就比不上外省。燭臺、椅子的靠手、火爐前面的鐵欄、吊燭臺、座鐘、全是路易十五時代的巖洞式。呆呆板板放在屋子正中的圓桌,嵌著各式各種的意大利白石,這類羅馬制造的礦物標(biāo)本,象裁縫的樣子板一樣,叫克勒韋爾所請的中產(chǎn)階級的客人來一次贊一次。護(hù)壁板上掛有四幅畫像,是克勒韋爾的、故世的克勒韋爾太太的、女兒和女婿的,都是在中產(chǎn)階級里走紅的畫家皮埃爾·格拉蘇的手筆;他把克勒韋爾不倫不類的畫成拜倫姿勢。一千法郎一個的畫框,和這些咖啡館式的、真正藝術(shù)家見了搖頭的富麗排場,剛剛合適。
①大概是指一七九七年第一屆工業(yè)展覽會。
有錢的人從來不肯錯過一個表現(xiàn)俗氣的機(jī)會。如果我們的退休商人,能象意大利人那樣天生的知道什么叫做偉大,巴黎今天連十座威尼斯都能造起。就在現(xiàn)代,一個米蘭商人還會在遺產(chǎn)中捐五十萬法郎給米蘭天主教堂,替穹窿頂上巨型的圣母像裝金?ㄖZ伐在遺囑上寫明,要他的兄弟造一座價值四百萬的教堂,而兄弟自己又捐上一筆。一個巴黎的中產(chǎn)階級,(而他們都象里韋一樣打心眼里愛他們的巴黎)會不會想到在圣母院塔上添補(bǔ)鐘樓?可是沒人承繼而歸給政府的遺產(chǎn)有多少,你們算一算吧。十五年來,克勒韋爾之流為了硬紙板的墻壁、金漆的石膏、冒充的雕刻等等所花的代價,可以把美化巴黎的工事全部完成。
客廳盡頭是一間華麗的小書房,桌子柜子都是仿的市勒①的紫檀雕工。
①布勒(1624—1732),著名木器細(xì)木工,精于金屬和貝殼鑲嵌。
全部波斯綢糊壁的臥房,也通連客廳。飯廳內(nèi)擺著耀眼的胡桃木家具,壁上華麗的鏡框內(nèi),嵌著瑞士風(fēng)景畫?死枕f爾老頭一直夢想要游歷瑞士,未去之前,他先要在畫上享受一番。
由此可見,克勒韋爾,前任助理區(qū)長,受過勛,民團(tuán)上尉,把他倒霉東家①的大場面,如法泡制的再來一遍,連家具都一模一樣。王政復(fù)辟時代,一個倒了下去,一個無聲無臭的家伙爬了起來,并非由于命運(yùn)的播弄,而是由于時勢的必然。在革命中,好象在海洋上的大風(fēng)暴中一樣,凡是實(shí)質(zhì)的都沉到了底下,凡是輕飄的都給浪潮卷到了面上。賽查·皮羅托,保王黨,得勢而被人艷羨的人物,做了中產(chǎn)階級的槍靶,而勝利的中產(chǎn)階級便在克勒韋爾身上揚(yáng)眉吐氣。
①即賽查·皮羅托,《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的主人公。
這所租金三千法郎的公寓,堆滿了凡是金錢所能買到的、惡俗的漂亮東西,坐落在一所舊宅子的二層樓上,在院子與花園之間。屋內(nèi)一切都保存得象昆蟲學(xué)家搜集的標(biāo)本,因?yàn)榭死枕f爾是不大住在這里的。
這個華麗的宅子,僅僅是野心的中產(chǎn)者的法定住址。他雇了一個廚娘,一個當(dāng)差。逢到請客,——或是為了聯(lián)絡(luò)政治上的朋友,或是為了向某些人擺闊,或是為了招待家族,——他便向舍韋酒家叫菜,并且添兩名臨時工人?死枕f爾真正的生活場所,是愛洛伊絲·布里斯圖小姐的家。她以前住在洛雷特圣母院街,后來搬到紹沙街,那是上文提過的。每天早上,退休商人(所有在家享福的中產(chǎn)者都喜歡自稱為退休商人)在索塞伊街辦兩小時公事,余下的時間都去陪他的情婦,使她暗中叫苦?死枕f爾跟愛洛伊絲小姐有固定契約,她每個月要供應(yīng)他五百法郎的幸福,不得有誤。至于克勒韋爾吃的飯,和一應(yīng)額外開支,都由他另外給錢。這種有獎契約,——因?yàn)樗投Y送得不少——對于名歌女約瑟法的前任情人,不失為一個經(jīng)濟(jì)辦法。有些鰥居的商人老在牽掛女兒的財產(chǎn),克勒韋爾跟他們提到續(xù)娶問題,總說自備牲口遠(yuǎn)不如包月租現(xiàn)成的上算。可是紹沙街的門房告訴男爵的話,證明克勒韋爾對于租來的馬,并不計較馬夫或跟班之流占用。
由此可見克勒韋爾的不續(xù)弦,嘴里說是為了女兒,實(shí)際是為了尋歡作樂的方便。他不三不四的行為,有一套仁義道德的理由做辯護(hù)。何況老花粉商在這種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放浪形骸的、攝政時期式的、蓬巴杜式的、黎塞留式的生活),還能夠顯顯他闊綽的場面?死枕f爾自命為眼界開闊、頭腦開通的人,自認(rèn)為慷慨豪爽,不花大錢的闊佬,——扮這些角色所花的全部代價,每個月不過一千二到一千五百法郎。這并非他玩什么虛偽的手段,而僅僅是中產(chǎn)階級的虛榮心作怪;虛偽也罷,虛榮也罷,結(jié)果總是一樣。在交易所里,大家認(rèn)為克勒韋爾了不起,尤其是一個會享福的快活人。
在這一點(diǎn)上,克勒韋爾自認(rèn)為大大的超過了皮羅托老頭。
“哼,”克勒韋爾一看見貝姨就生氣,“是你替于洛小姐做的媒嗎?那個青年伯爵,你是為了她培養(yǎng)起來的嗎?……”
“怎么,這件事好象教你生氣似的?”李斯貝特尖利的眼睛直瞪著克勒韋爾,“你有什么好處要我的姨甥嫁不掉?據(jù)說她跟勒巴先生兒子的親事是你給破壞了的?……”
“你是一個老成的好姑娘,對你不妨明說。你想,于洛先生把我的約瑟法搶了去,這種罪過我肯饒他嗎?尤其是把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人,我老來要正式娶她的女人,變做一個小淫婦,一個小丑,一個唱戲的!……哼,饒他!萬萬不能!……”
“他可是一個好人哪,于洛先生,”貝特說。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克勒韋爾回答,“我不想難為他;
可是我要回敬他,一定的。這個主意我決不動搖!……”
“敢情是為了這個,你不上于洛夫人家去的?”
“也許……”
“哎!那么你是在追求我的堂姊嘍?”李斯貝特笑著說。
“我本來有點(diǎn)疑心呢。”
“她把我看得比狗都不如,當(dāng)我壞蛋,甚至當(dāng)我大逆不道!”他把拳頭敲敲自己的腦門,“可是我一定成功!
“可憐他丟了一個情婦,再要陪上一位太太,真是吃不消的!……”
“約瑟法嗎?”克勒韋爾叫起來,“約瑟法不要他了?把他攆走了?趕跑了?……好啊,約瑟法!約瑟法,你替我報了仇!我要送你一對珠耳環(huán),我的舊情人!……這些我全不知道。美麗的阿黛莉娜約我到她家里去了一次,下一天我見到你,隨后我上科爾貝的勒巴家住了幾天,今兒剛回來。愛洛伊絲鬧脾氣,硬逼我下鄉(xiāng),我知道她不要我參加紹沙街的溫居酒,她要招待那般藝術(shù)家、戲子、文人……我上了當(dāng)!可是我原諒她,因?yàn)閻勐逡两z真有意思,象那個唱戲的德雅澤①。這孩子刁鉆古怪,好玩極了!你看,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字條。
①十九世紀(jì)喜劇女演員,曾經(jīng)紅極一時。
‘我的好人哪,紹沙街上的營帳搭好了,我招了一班朋友把新屋子的潮氣吸干了。一切都好。你隨時可以來。夏甲等著她的亞伯拉罕!
①夏甲是圣經(jīng)故事中的埃及女奴,亞伯拉罕的寵妾,后為元配撒拉所逐。
“愛洛伊絲會告訴我許多新聞,她一肚子都是那些浪子的故事!
“我姊夫倒了霉,可并不在乎呢,”貝姨回答說。
“不可能!笨死枕f爾象鐘擺似的踱步突然停了下來。
“于洛先生上了年紀(jì)啦,”李斯貝特狡猾的提了他一句。
“我知道;可是咱們倆有一點(diǎn)相象的地方:于洛沒有私情就過不了日子!彼肿匝宰哉Z的說:“他可能回頭去愛他的妻子,那對他倒是新鮮味兒,可是我的仇報不成了……——
你笑呢,斐歇爾小姐……!你有些事情瞞著我!……”
“我在笑你的念頭,”李斯貝特回答,“是的,我的堂姊還很漂亮,還能教男人動心;我要是男人,我就會愛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拿我開心,哼!男爵一定另有新歡了!
李斯貝特點(diǎn)了點(diǎn)頭。
“啊!他交了什么運(yùn),要不了一天功夫就找到了約瑟法的替身!”克勒韋爾接著說,“可是我不奇怪,有一天咱們一塊吃宵夜,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候,為不至于落空,經(jīng)常有三個情婦,一個是他正預(yù)備丟掉的,一個是當(dāng)令的,一個是為了將來而正在追求的。他準(zhǔn)有什么風(fēng)騷的女工預(yù)先養(yǎng)好在那里,在他的魚塘里,在他的鹿苑里!他完全是路易十五派頭,這家伙!噢!天生他美男子多運(yùn)氣!可是他也老了,已經(jīng)有了老態(tài)……他大概是攪上了什么做工的小姑娘。”
“噢!不是的!
“呃!怎么樣我都不能讓他成功!我沒有辦法把約瑟法搶回來,這一類的女子永遠(yuǎn)不肯吃回頭草、遷就她第一個愛人的?墒秦愐,我肯花到五萬法郎,搶掉這個美男子的情婦,我要向他證明,一個肚子好當(dāng)團(tuán)長,腦袋好當(dāng)巴黎市長的老頭兒,決不讓人家白白拐走他女人……”
“我的地位只許我聽,不許我說,”貝特回答,“你跟我談話盡可以放心,我決不泄漏一個字。干嗎你要我改變這種作風(fēng)呢?那就沒有一個人相信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個頂好的老姑娘……可是告訴你,事情也有例外的。譬如說,他們從來沒有定期給你什么津貼……”
“我有我的傲氣,不愿意白受人家的錢!
“噯,要是你幫我出氣,我就替你存一萬法郎的終身年金。好姨子,約瑟法的替身是誰,只要你說給我聽了,你的房租、你的早點(diǎn)、你多喜歡的咖啡,統(tǒng)統(tǒng)就有了著落,你可以享受地道的莫卡咖啡①……嗯?嗯?真正的莫卡咖啡多香噢!”
①原產(chǎn)于阿拉伯的上等咖啡。
“雖說你一萬法郎的終身年金每年有五百法郎利息,我覺得還是人家對我的信任要緊;因?yàn)槟闱,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對我挺好,要代我付房租咧……”
“哼,能有多久噢。你等著瞧吧。男爵哪兒來的錢?”
“那我不知道。可是他花了三萬多裝修新屋,給那位好出身的小太太……”
“好出身!怎么,還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壞蛋,他倒得意啦!怎么就輪到他一個人?”
“一個有夫之婦,極上等的,”貝姨又說。
“真的?”克勒韋爾一方面動了欲火,一方面聽到上等女人這幾個奇妙的字,睜大了眼睛,放出光來。
“真的;又會音樂,又是多才多藝,二十三歲,臉蛋兒又俏又天真,皮膚白得耀眼,一副牙齒象小狗的,一對眼睛象明星,一個美麗無比的額角……一雙小巧玲瓏的腳,我從來沒有見過,不比她束腰的那片鯨魚骨大。”
“耳朵呢?”克勒韋爾聽到人家描寫色情的部份,馬上興奮得了不得。
“上譜的,”她回答。
“是不是小手?……”
“告訴你,一句話說盡,這是女人之中的珍珠寶貝,而且那么端莊,那么貞潔,那么溫存!……一個美人,一個天使,雍容華貴,無美不備,因?yàn)樗母赣H是一個法國元帥……”
“法國元帥!”克勒韋爾提高了嗓子直跳起來!疤炷!該死!混賬!……!下流坯!——對不起,貝姨,我氣壞了!
……我愿意出十萬法郎,我相信……”
“是啊,我告訴你那是一個規(guī)矩的、正派的女人。所以男爵著實(shí)花了一筆錢!
“他一個錢都沒有啦……我告訴你!
“可是他把她丈夫捧上去啦……”
“捧到哪兒?”克勒韋爾苦笑著問。
“已經(jīng)提升了副科長,還要得十字勛章,做丈夫的還會不巴結(jié)嗎?”
“哼,政府應(yīng)當(dāng)留點(diǎn)兒神,不能濫發(fā)勛章,污辱我們已經(jīng)受過勛的人,”克勒韋爾忽然動了義憤!翱墒撬趺茨軌蜃笥曳暝矗@個討厭的老男爵?我覺得我也不見得比他差呀,”他照著鏡子,擺好了姿勢!皭勐逡两z常常說我了不起,而且在女人們決不撒謊的時候說的!
“噢!”貝特回答說,“女人是喜歡胖子的,他們多半心地好。在你跟男爵之間,我,我是挑你的。于洛先生很風(fēng)雅,生得漂亮,有氣派;可是你呀,你生得結(jié)實(shí),而且,嘔……你似乎比他更壞!”
“真是奇怪,所有的女人,連那些虎婆都是喜歡壞男人的!”克勒韋爾嚷著,得意忘形的走過來摟著貝姨的腰。
“問題不在這里,”貝特接著說,“要明白一個女人到手了那么些好處,決不肯為了區(qū)區(qū)小惠就欺騙她的保護(hù)人的;代價恐怕不是十幾萬法郎的事,因?yàn)檫@位小太太的丈夫兩年之內(nèi)會升做科長……可憐的小天使是為了窮才跳火坑的……”
克勒韋爾在客廳里踱來踱去,暴躁得不得了。他不做聲,可是他的欲火受了李斯貝特的挑撥,簡直坐立不安。這樣的過了一會,他說:
“那么他對這個女人是割舍不得的了?”
“你自己去想罷!”李斯貝特回答,“據(jù)我看,他還沒有攪上手!”她把大拇指扳著大白門牙,得的一聲,響了一下。
“可是已經(jīng)送了一萬法郎的禮。”
“噢!要是我能夠趕在他前面,倒是一出好戲!”
“天哪!我真不應(yīng)該對你多嘴的,”李斯貝特裝做后悔的神氣。
“不,我要教你那些親屬丟臉。明兒我替你存一筆終身年金,五厘利,你一年好有六百法郎進(jìn)款,可是我意中人的姓名、住址、一切、你都得告訴我。我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上等女人,我平生大志就是想見識見識。穆罕默德天堂上的美女,比起我想象之中的上等女人,簡直談不上?傊@是我的理想、我的癡情、癡情到覺得于洛太太永遠(yuǎn)不會老,”他這么說著,不知他這一套居然和十八世紀(jì)的風(fēng)流思想暗合!拔梗钏关愄,我決定犧牲十萬二十萬的……啊!孩子們來了,他們正從院子里走進(jìn)來。你告訴我的,我只做不知道,我可以對你賭咒,因?yàn)槲也辉敢饽芯粢尚哪恪@個女人,他一定喜歡得要命羅,我那老伙計!”
“嚇!他魂都沒有了!”貝特說,“他沒有辦法攪四萬法郎嫁女兒,為了這次私情卻容容易易的張羅了來!
“你覺得那女人喜歡他嗎?”
“他這種年紀(jì)!……”老姑娘回答。
“噢!我真糊涂!我自己就答應(yīng)愛洛伊絲養(yǎng)著一個藝術(shù)家,象亨利四世允許他的情婦加布里埃爾跟貝勒加德私通。唉!一個人就怕老!老!——你好,賽萊斯蒂納,你好,我的貝貝;小娃娃呢?——!在這里!真是,他慢慢的在象我了!
好哇,于洛,你好哇?咱們家里又要多一頭親事啦!
賽萊斯蒂納和丈夫一齊望著李斯貝特對克勒韋爾遞了個眼色,然后假惺惺的回答:
“誰的?”
克勒韋爾裝做會心的神氣,表示他雖然多了一句嘴,他會挽救的。他說:
“奧棠絲的嘍,可是還沒有定局。我才從勒巴家回來。有人替包比諾小姐提親,說給咱們那個巴黎大理院法官,他很想到外省去當(dāng)院長呢……嘔,咱們吃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