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帶著咖啡豆和菊苣③,把這東西給挖溝工人的妻子煮一點咖啡會是一件善事,安妮·莉絲貝特還可以喝上一杯。挖溝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安妮·莉絲貝特便坐在一條凳子上睡著了。接著她夢到了一件她從來沒有夢見過的事,奇怪極了:她夢見了自己的那個在這間屋子里挨過饑餓、哭叫無人理睬的孩子。這孩子現(xiàn)在躺在深深的海底,什么地方,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夢見她坐在她所坐的那個地方,挖溝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她聞到咖啡豆的氣味;門口站著那么一個漂亮的孩子,他和伯爵的孩子一樣好看。小家伙說:
“現(xiàn)在世界要完了!牢牢地背住我!因為你畢竟是我的母親!在天國里你有一個天使!牢牢地背住我!”
接著他拉住了她,但是這時響起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一定是世界爆裂了,天使升了起來,緊緊地拉住了她的襯衣袖子,抓得如此地緊,讓她覺得她也從地球上往上升了起來。可是她的腳上卻有一種很重的東西拖住她,這東西還壓著她的背,就好像有好幾百個婦女緊緊地拽著她。她們還說,“要是你也能得救,我們也應(yīng)該得救!抓牢了!抓牢了!”接著她們都一齊拽住她。太重了,“嘶——喇!”地響了一聲,她的袖子碎了,安妮·莉絲貝特重重地摔了下去,把她一下摔醒了——她差一點從坐的凳子上摔落下來。她頭昏昏沉沉,一點兒也記不得她都夢見了些什么,只知道很可怕。
接著咖啡喝完了,話也講了不少。于是安妮·莉絲貝特便走向最鄰近的小城,在那里她要找趕車子的人,要在當天晚上搭車回自己家去。她找到趕車人,他說要在第二天晚上才能動身。她算了一下,留下來要花她多少錢,計算了一下路程,想著,要是順著海邊而不順著車道走,路程要短差不多十好幾里;這時正是天高氣爽的時節(jié),又是月圓的時候,安妮·莉絲貝特愿意自己走;第二天她便可以到家了。
太陽落下去了,晚鐘正在響著,——不對,不是教堂的鐘聲,而是派得·奧克斯的青蛙 ④在池塘里叫。很快,它們也不叫了,一片寂靜,連一聲鳥叫都聽不見,鳥兒全都休息了。貓頭鷹一定也不在巢里,她經(jīng)過的樹林和海灘都是靜悄悄的,她可以聽到她自己走在沙上的腳步聲。海上沒有水波,外面深海中更是一片寂靜,海里有生命的和已死掉的全都啞無聲息。
安妮·莉絲貝特走著,什么都不想,就像人們說的那樣,她脫離了自己的思想,但是,思想并沒有脫離她。思想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它們只是在打盹,那些在停滯的支配著人的活思想和那些還沒有活躍起來的思想都是這樣。思想當然能活動起來,它們可以在心里活動,在我們的頭腦中活動或者跑來控制著我們。
“善有善報!”都是這么寫的;“罪惡中則伏著死機!”也是這么寫的!寫過的東西許多許多,說過的話許多許多,可是有人不知道,有人記不住,安妮·莉絲貝特便是這樣;不過報應(yīng)是會來的,會來的!
所有的罪惡,所有的德行都藏在我們心里!在你的、我的心里!它們像眼看不見的小種籽。后來有了從那面射來的陽光,有一只罪惡的手在引著你,你在街角拐彎,朝右還是朝左。是的,這一轉(zhuǎn)便有了決定,小種籽開始動起來。它因此而膨脹起來,開始出芽,把自己的漿汁注入你的血液之中,你就開始了自己的行程。這是些惴惴不安的思想,人在似睡非睡的狀態(tài)中行走的時候,它們蟄伏著,但是蠢蠢欲動。安妮·莉絲貝特在似睡非睡中走著,思想在醞釀欲動。從一個燃燭彌撒⑤到下一個燃燭彌撒之間,心的算盤上記下了許多東西。這是一年的賬。對上帝、對我們身旁的人,對我們自己的良心的惡言惡意,都被遺忘了;這些我們不再想起,安妮·莉絲貝特也沒有想。她沒有觸犯過國家的法律,她很受人看重,善良和誠實,她自己知道。這會兒她正在海邊這么走著,——那兒有什么東西?她停止了;是什么東西被沖到了岸上?是一頂破舊的男人帽。落水遇難的人是誰?她走近一些,站住瞧了瞧,——唉呀,那里躺著的是什么呀!她被嚇壞了?墒遣]有嚇人的東西,只是一堆海草、葦稈纏住了橫在那里的一大塊長條石,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可是她被嚇壞了,在她繼續(xù)往前走的時候,她想起了她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聽到的那許多關(guān)于“灘魂”的迷信傳說,就是那些被沖到荒灘上而沒有埋葬掉的游魂。“灘尸”,就是那死尸,那沒有什么,可是它的游魂,“灘魂”卻會跟隨單獨的過客,緊緊地附在過客身上,要他背它到教堂墳園埋在基督的土地上!氨忱危”忱!”它這樣喊叫。在安妮·莉絲貝特重復(fù)這幾個字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她的夢,非常清晰,活生生地,那些母親怎么樣緊緊拽住她,口里喊著:“抓牢!抓牢!”世界怎樣沉下去,她的衣袖怎樣被撕碎,她又怎樣從那在末日來臨的那一刻要救她上去的孩子那里甩脫。她的孩子,她自己的骨肉,他,她從來沒有愛過,是的,連想都沒有想過。這個孩子現(xiàn)在落到了海底,這個孩子會像灘魂一樣來喊:“背牢!背牢!把我?guī)У交降耐恋厣先!”她正在想的時候,恐懼在后面緊緊地追趕著她,于是她加快了步伐?謶窒褚恢焕淇岢睗竦氖謮旱剿男姆可,壓得她快窒息掉。她朝海望出去,那邊變得昏沉起來。一陣濃霧涌起來,蓋住了矮叢和樹林,那形狀令人看了奇怪。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身后的月亮,它像一個無光的蒼白圓盤,就好像有什么東西重重拽住她軀體的各個部位:背牢!背牢!她想道。而當她再次轉(zhuǎn)身來看月亮的時候,她覺得它的白色的臉龐就緊挨在她的身旁,稠濃的霧像一塊裹尸體的紗垂在她的肩上。“背牢!把我?guī)нM基督的土地里去!”她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她真的也聽到一個十分空洞、十分奇特的聲音。它不是池塘里青蛙的聲音,也不是渡鴉、烏鴉的聲音。因為你知道,這些東西她并沒有看到,“把我葬掉,把我葬掉!” 這樣的聲音在響著。是的,這是她那躺在海底的孩子的灘魂,要不是把它背去教堂的墳園和墓地,把它葬到基督的土地里,它是不會得到安寧的。她要到那里去,她要在那里掘墳。她朝著教堂所在的方向走去,這時她覺得背上的負擔輕了一些。它消失了。于是她折回身來,走上那最短的路回家,可是這時,那負擔又沉重起來了:“背牢!背牢!”——聽去就像是青蛙的呱呱聲,又像是鳥的悲鳴,聲音非常地清楚,“把我葬掉!把我葬掉!”
霧氣很冷很濕,她的手和臉由于恐懼而發(fā)冷發(fā)濕。她身體的外面,四周向她緊逼,她的體內(nèi)則變成一個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漫無邊際的思想的空間。
在北國這邊,成片的山毛櫸會在一個春天的夜晚完全綻吐出新芽,在第二天的陽光中,這些樹木便煥發(fā)出它們的青春嫩綠的光輝。我們內(nèi)心昔日的思想、語言和行動播下的罪惡的種子,也會在一秒間發(fā)芽生長出來。它在良心蘇醒的一刻發(fā)芽生長;是上帝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喚醒它的。這時什么借口也沒有了,事實就在那兒作證,思想有了語言,這語言世界各處都可以聽到。隱藏在我們內(nèi)心尚未泯滅的東西使得我們恐懼,我們的傲慢和放縱自己的思想所播下的東西使我們恐懼。心藏著所有的德行,但也保留著一切罪過,它們在最貧瘠的土壤里也會生長。
我們這里用語言講的這些東西,在安妮·莉絲貝特的思想中翻騰著。她因此疲憊不堪,倒在了地上,往前爬了一小段。“把我葬掉!把我葬掉!”有聲音這樣說。若是墳?zāi)鼓芰钊藦氐淄鼌s一切,她倒愿意自己把自己埋葬掉!@是帶有驚恐不安的嚴肅而清醒的時刻;迷信思想時冷時熱地在她的血液中流淌。她從來不想講的許許多多事,聚集到她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