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上一頁】　　【下一頁】　　

幸虧城里這一帶的房子都是一間一間緊緊連著，就像桶里的鯡魚，因此小茉莉在瘸腿貓鼓勵之下，毫不費事就從一家屋頂跳到另一家屋頂。瘸腿貓自己倒希望屋頂之間的距離寬一些，它跳起來就過癮了�？蓻]想到小茉莉腳一滑，掉到一個小陽臺上。有一個小老頭正好在那兒澆花。

“請原諒！”小茉莉擦著跌痛了的膝蓋說，“我本來完全不想這樣到您家里來�！�

“請您別道歉，”小老頭很客氣地回答說，“您來看我，我感到很榮幸。您還是告訴我有沒有跌傷？我希望您沒受傷吧？”

瘸腿貓從屋頂上往下瞧，喵喵地說：“您讓我到屋里來嗎？”

“噢，還有一位客人！”小老頭高興地說，“來吧來吧，非常歡迎�！�

小茉莉的膝蓋一點一點越腫越大。

“非常抱歉，”小老頭往下說，“我連給您坐的椅子也沒有�！�

“咱們把他放到床上吧，”瘸腿貓?zhí)嶙h說，“當然，如果您不反對的話�！�

“糟糕的是，”小老頭難過地說，“我連張床也沒有。我去問鄰居借張沙發(fā)椅來�！�

“不要不要，”小茉莉趕緊說，“我可以坐在地板上�！�

“進屋吧，”小老頭說，“您在地板上坐著，我去給您煮點香噴噴的咖啡�！�

屋子很小，可是很干凈，擺著漂亮的上光家具。有桌子、餐具柜、大柜，可就沒有椅子和床。

“難道您老站著？”瘸腿貓問。

“是啊，沒法子的事�！毙±项^回答說。

“您也從不睡覺？”

“有時候站著睡會兒，可是很難得。一個星期睡不到兩個鐘頭�！�

小茉莉和瘸腿貓對看了一下：“又是一位講怪話的老手�！�

“請原諒我好奇，您多大歲數(shù)了？”瘸腿貓又問。

“說不準。我是十年前生下來的，可現(xiàn)在約摸七十五六歲吧。”小老頭一看對方兩個的臉上表情，就知道他們對他的話怎么也沒法相信。他嘆了口氣又說：“這不是假話�？上怯羞@么回事，叫人不相信，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你們?nèi)绻�，我就趁咖啡還在煮，把這回事講給你們聽�！�

“我的名字叫本韋努托①，”他開始講了，“可大家通常叫我‘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

話說本韋努托的爸爸是個收破爛的。本韋努托生下來就鮮蹦活跳，這樣的娃娃還從未有人見過。說真?zhèn)€的，還沒給他想出個名字來，他已經(jīng)掀開被子跳下床，滿屋子蹦來蹦去了。晚上讓他睡好，可到早上一看，床太小了，他的腳伸到了床外面。

“看來他急著要長大，好快點兒幫家里干活�！彼陌职终f。

每天晚上打發(fā)他睡覺的時候，樣樣弄得挺合適，可到早上一看，衣服小了，鞋子緊了，要穿襯衫，根本就穿不上。

“不要緊，”他媽媽說，“好在咱們家收破爛，破布塊有的是，我來給他縫件新襯衫�！�

才過了一個星期，本韋努托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大，鄰居勸他爹娘說，不是該送他上學了嗎？

他媽媽把兒子帶到老師那兒，老師可真的生氣了。

“您為什么不在開學的時候送他來？現(xiàn)在都快到復(fù)活節(jié)了，我怎么能收他？”

媽媽向他解釋，說本韋努托生下來才七天。老師一聽，更加生氣了：“七天？太太，這兒可不是托兒所！過六年來吧，到那時再說。”

可他到底還是把教室日志放下來，一看，本韋努托的個子甚至比他所有的學生都高，他讓本韋努托坐在最后一張課桌椅上，開始教他二二得四。

中午下課鈴一響，所有的學生都從座位上跳起來，排隊要出課堂。只有本韋努托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

“本韋努托，”老師叫他，“來站隊呀！”

“老師，我站不起來�！�

真的，他從早上八點長到中午十二點，課桌椅嫌小了。只好叫校工幫他爬出課桌椅。

第二天早晨讓他坐大課桌椅，可到中午又站不起來了：課桌椅小啦。他像老鼠落到老鼠夾子里，就是出不來。只好叫木匠來拆課桌椅。

“明天得到五年級去搬一張課桌椅到這兒來�！崩蠋熒χ竽X勺說。他吩咐搬來一張最大的課桌椅。

“好，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

“很舒服�！北卷f努托高高興興地回答。

為了說明他的確很舒服，他幾次站起來又坐下去。

可到中午下課鈴一響，這張課桌椅又太小了，還是得請木匠來。

校長和市長開始說話了：“這是怎么回事啊，老師？也許您忘掉保持課堂紀律了吧？今年你這一班的課桌椅都破成了木片。您必須把您那些小淘氣管得嚴些，我們可不能每天買一張新課桌椅�！�

收破爛的只好帶著兒子去看城里最好的大夫，告訴他是怎么回事。

“咱們來看看�！贝蠓蛘f著，戴上眼鏡，要好好地瞧瞧。

他把本韋努托橫量豎量。

“現(xiàn)在坐下。”接著他對本韋努托說。

本韋努托在椅子上坐下來，大夫等了一分鐘，又吩咐他說：“站起來！”

本韋努托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夫重新量量他的身長和胸圍。

“唔——，”他說著用手帕擦擦眼鏡，要弄明白他的眼鏡有沒有毛病，又說：“再坐下。”

他讓本韋努托起來坐下，坐下起來，反復(fù)了好幾次，最后說：“這件事真有意思。這孩子得了一種新的怪病，這種病到今天為止還沒人得過，癥候是：這孩子一坐下就飛快長大，一分鐘等于一整天。他這病怎么治呢？得老站著，要不，幾個星期他就變成一個白胡子老頭�！�

聽了大夫這個診斷，本韋努托的生活就起了根本變化。學校專門給他做了一張課桌椅，不是椅，因為沒座位，這樣好叫他沒法坐。在家里他如今只好站著吃飯。他只要在灶前一坐，馬上就聽見叫他：

“喂，你怎么啦，想早點變老嗎？”

“起來起來，你想頭發(fā)白嗎？”

諸位也許要問：“那他上床睡覺嗎？”

他要是不想第二天早晨醒來長一把白胡子，那么上床睡覺的事就想也別想。本韋努托只好學會像馬那樣站著睡覺。因此鄰居那些多事的大嬸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他這綽號就讓人叫了一輩子。

可有一天很不幸，他收破爛的爸爸病重快死了。

“本韋努托，”他在永遠閉上眼睛之前對兒子說，“現(xiàn)在你得幫助你的媽媽。她年紀大了，干不動了。你去找個什么正當活兒干吧。再說，工作對你來說也不是難事。只要你工作，你就永遠年輕，因為你沒工夫坐下來�！�

第二天埋葬了爸爸以后，本韋努托就去找活兒干了。可大伙都笑他：“給你活干嗎，小子？怎么啦，你以為我們在這兒玩木偶洋娃娃，玩游戲棒嗎？你還沒長大，進工廠做工太小了�！�

“你想干活？我們用你要罰款的，因為禁止雇用童工�！�

本韋努托沒跟他們爭，只是一個勁兒動腦筋，有什么辦法能擺脫眼前這種苦難。

他回家就在鏡子前面坐下來，等著。

“大夫說我坐下來就會很快地長大，倒來看看他這話靈不靈。”

才幾分鐘，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大起來了，鞋子擠腳了。他脫掉鞋子看看腳，這雙腳眼看著在變大。他再看看鏡子，一看就呆住了。

“奇怪，這小伙子是誰呀，嘴唇上長著黑胡子，老盯著我看？我吃準我認識他，這個臉我好像在哪兒見過……”最后他猜出來了，于是哈哈大笑：“這可是我自己呀！一點不錯，我很快就長大了。好，現(xiàn)在得站起來，不能再長了，我不想變老頭子�！�

他媽媽猛然看到面前站著個小伙子，個子高，肩膀?qū)�，有兩撇像憲兵那樣的黑胡子，再加上說話聲音低沉，諸位可以想象到，她這時是多么的驚奇。

“本韋努托，我的好孩子，你全變了�！�

“變了就好，媽媽。您瞧，現(xiàn)在我可以干活兒了。”

他也不再去找工作，就從板棚里拉出爸爸留下的小車，推著它滿城邊走邊吆喝：“收破爛啊，收破爛��！”

隔壁那些大嬸聽見他響亮的聲音，就從門里往外看。

“多漂亮的小伙子！您是哪兒來的？”她們問，“‘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難道是您？”

“是我，大嬸。別不相信。我坐在椅子上睡了一覺，醒來就長上胡子了。”

就這樣，本韋努托開始工作了。大家喜歡他。他一直不坐，老是動來動去，時刻準備著幫助別人，凈是忙這忙那。這樣的人，誰能不喜歡呢？有一回大家甚至想推選他當市長。

“我們就要你這種人，你不會在沙發(fā)上閑坐……”

可是本韋努托謝絕了這個建議。

幾年以后，他媽媽也過世了。

本韋努托心里想：“現(xiàn)在我孤零零一個人了。我還是不能閑坐著，因為這樣我就會很快變老。我還是到處去流浪，看看世界上有什么新鮮玩意兒吧�！�

說到做到，他把所有的破爛裝上小車，就專周游世界。他可以整天整天、整夜整夜地走，因此他見多識廣，跟各種各樣的人都聊過天。

“您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人們常常對他說，“跟我們一起坐會兒，談?wù)勌彀�。�?/p>

“我可以站著談天。”本韋努托回答說。

他就這樣走啊走的，一點也不變老�？捎幸换厮哌^一間破房子，看到一個叫他心酸的情景：床上躺著一位生病的婦人，床邊一大堆孩子坐在地上，一個比一個哭得響。

“唉，小伙子！”那婦人看見了他，對他說。“要是您不太忙，請進來一會兒吧。我動也不能動，沒法哄孩子們睡，可他們的每一滴眼淚對我來說就是一把尖刀�！�

本韋努托走進屋子，把一個孩子抱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唱催眠曲哄他睡覺。就這樣，他把孩子們一個個都哄睡了，就最小的一個怎么也不肯睡。

“您抱著他坐一會兒吧，”那婦人求他說，“您坐下來，他馬上就睡了�！�

本韋努托走到灶旁邊，在一張凳子上坐下，孩子馬上就不哭了，這是個少有的漂亮男孩，他一笑，整個屋子都亮了。本韋努托扮了多少個鬼臉逗他笑，后來還給他唱歌。

孩子最后睡著了。

“我衷心感謝您，”那婦人說�！耙菦]您，我真急得要自殺了�！�

“噢，這種話就是開玩笑也說不得�！北卷f努托答道。

他出門的時候，無意之中往墻上的鏡子里瞧了瞧，看見白頭發(fā)都長出來了。

本韋努托心想：“我坐下來會很快變老，這一點我全給忘了�！笨墒撬R上聳聳肩膀，回頭再看一眼那些睡著的孩子，然后上路去了。

又有一回，他夜里經(jīng)過一個小村子，看見一個小窗里有亮光。一個小姑娘坐在紡車后面，一面紡線，一面?zhèn)牡貒@氣。

“您怎么啦？”本韋努托問她。

“我已經(jīng)三夜沒睡了。我今夜就得把活干完，要不，他們就一個子兒也不付，我一家就得挨餓了，而且我的紡車說不定也要給拿走。這會兒問我要什么我都肯給，但求能睡上哪怕半個鐘頭�！�

“半個鐘頭不過是三十分鐘，”本韋努托心想，“我也許可以替這小姑娘紡三十分鐘的線吧�！庇谑撬f：“好，您去睡一會兒，我來替您紡線。我真想在這紡車旁邊坐一會兒。它是那么美，紡起線來又那么好。過半個鐘頭我叫醒您�！�

小姑娘在長凳上躺下來，馬上就像只小貓似地睡著了。本韋努托在紡車旁邊坐下，可一直沒叫醒那小姑娘，因為每次走到她身邊，就覺得她在做美麗的夢。

直到天亮太陽出來，他才把小姑娘叫醒。

“我的天，我睡了一夜，可您一直在紡線！”

“不要緊，不要緊，我干得挺歡�！�

“可您滿頭都沾上灰塵了！”

本韋努托想：“今天我不知又老了幾歲啦？”可他并沒有因此難過。他終于完成了小姑娘托他做的事，瞧她臉上現(xiàn)在多么高興啊。

還有一回，本韋努托碰到了一個不幸的老頭兒，他眼看就要死了。

“多么可惜啊，”老頭兒嘆著氣說，“多么可惜啊，我不能再跟誰打一次牌，就得上那個世界去了。我所有的朋友都死得比我早�！�

“嗯，要是不過那么檔子事，”本韋努托說，“我可以跟您打一次牌�！�

他們就打起牌來了。本韋努托先是站著打，可老頭兒責怪他說：“你那么站著，把我的牌都看見了。你一準想贏我，欺我這個可憐老頭兒�！�

本韋努托只好在椅子上坐下，要到牌打完才能站起來。他打得那么慌忙，牌也打亂了，老頭兒于是贏了。老頭兒高興地搓著手，像一個小孩子鉆進別人果園里偷梨吃，居然吃到了似的。

“再打一場�！崩项^兒高興地說。

本韋努托本想從椅子上站起來，因為老頭兒已經(jīng)占掉他一生中的許多天，許多個月，甚至許多年�？伤辉附羞@可憐老頭兒傷心。他于是繼續(xù)坐著打第二場，打第三場。老頭兒由于高興，好像變年輕了。

“他的歲數(shù)轉(zhuǎn)到我的身上來啦�！北卷f努托看著老頭兒屋子里掛著的鏡子，嘆了口氣。

本韋努托的頭發(fā)全白了，像蓋了一層雪。

“嗯，沒什么。這老頭兒只想贏一場牌，誰知道他已經(jīng)想了多久啦。”就這樣，咱們的本韋努托每次想幫助人，就只好坐下來，頭發(fā)越來越白了。后來他的背也開始彎了，就像給一陣陣狂風吹得彎倒的樹。眼睛也沒有原先好了�！耙环昼娨膊蛔谋卷f努托”越來越老，到后來頭上一根黑頭發(fā)也沒有了。

熟識他的人都說：“你做好事有什么好報呢？要是你只想著自己，你現(xiàn)在就會像只小麻雀那樣蹦蹦跳跳。”

可是“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不這么想。他的每一根白頭發(fā)都使他想起一樁好事。他干嗎要后悔呢？

“你與其把你的生命零零碎碎分給大家，還不如給自己保留起來好�！备舯谀切┒嘧齑髬饘λf。

可是本韋努托微笑著搖頭，心里想，每一根白頭發(fā)送給他一個新朋友，他有千千萬萬個朋友，朋友遍天下。你們有許多朋友嗎？你們想有那么多朋友嗎？

本韋努托就這樣到處走，雖然如今拄著根拐杖，而且常常得停下來喘口氣，可他永遠不停腳。他就這樣走著走著，來到了假話國。在這里，他就像他父親那樣收破爛過日子。

“您到過這么多國家，”瘸腿貓打斷他的故事，提意見說，“難道您就不能給自己挑個好點兒的地方嗎？”

“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笑笑：“正好是這里的人需要幫忙。毫無疑問，這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國家，也就是說，這是對我最合適的地方�！�

“對了，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小茉莉聽著老頭兒講故事，熱淚盈眶，叫著說�！艾F(xiàn)在我知道，我該拿我的嗓子來干什么了。與其全世界到處跑，震壞一切東西，我不如盡力用我的嗓子使人們快活�！�

“你這樣做可不容易，”瘸腿貓說�！氨确秸f吧，要是你給孩子們唱催眠曲，你反倒弄得他們睡不著�！�

“可把睡著的人吵醒有時候也可能是件好事�！北卷f努托溫和地回答說。

“我要完成這個任務(wù)�！毙≤岳蛴萌^捶了一下地板說。

“現(xiàn)在，”瘸腿貓說，“你需要治好你的膝蓋�！�

一點不錯，小茉莉的膝蓋越腫越厲害，他已經(jīng)既不能站，又不能走，他們決定讓他在本韋努托家里呆到傷好為止。而且“一分鐘也不坐的本韋努托”從來不睡，夜里可以守著小茉莉，不讓他睡著了再唱歌，免得再次引起警察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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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本韋努托”在意大利語里是“歡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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