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遭受著極大痛苦期間,他竟然沒有想到去尋短見,這真是一件咄咄怪事。不幸的人往往如此。他珍惜生命。也許他真的看見身后就是地獄。
這時天色越來越暗了,他內(nèi)心尚存的性靈模模糊糊想要回去。他自以為已經(jīng)遠遠離開了巴黎,可是辨認(rèn)一下方向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沿著大學(xué)城的城墻繞了一圈。圣絮爾皮斯教堂的尖塔和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的三個高高的尖頂,在他的右邊高聳天際。他朝這個方向奔去。聽見修道院的武裝人員在圣日耳曼雉堞壕溝周圍呼喝口令,他就繞過去,走上修道院的磨坊與鎮(zhèn)上麻瘋病院之間的一條小路,過一會兒就到了教士草場的邊上。這個草場是以神學(xué)堂學(xué)子們?nèi)找钩臭[不斷而聞名的,它是圣日耳曼修道院僧侶們的七頭蛇,“它對圣日耳曼—德—普瑞的僧侶們來說是一頭七頭蛇,因為神甫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教會紛爭。 ”副主教擔(dān)心在那里碰見什么人,他害怕見任何人的臉。他剛才避開大學(xué)城和圣日耳曼鎮(zhèn),打算盡可能晚一些才回到大路上去。他沿著教士草場往前走,走上了一條把草場和新醫(yī)院分開的荒蕪的小徑,終于到了塞納河邊。在那里,堂·克洛德找到一個船工,給了幾個巴黎德尼埃,船工就帶著他溯流而上,一直行駛到城島的沙嘴,讓他在看官已見過格蘭古瓦在那里做過夢的那荒涼的狹長半島上了岸,這個半島一直伸展到同牛渡小洲平行的王家花園的外面。
渡船單調(diào)的晃蕩和汩汩的水聲使不幸的克洛德心靈或多或少麻木了。船工遠去了之后,他仍然呆呆地佇立在沙灘上,朝前面望去,再也看不見什么東西,只見一切都在搖曳,在膨脹,覺得一切全像幻影一般。一種深重的痛苦引起的疲乏,在精神上產(chǎn)生這樣的結(jié)果,這倒是屢見不鮮的。
太陽已經(jīng)落到納勒高塔背后去了。這正是暮靄蒼茫的時分,天空是白色,河水也是白色。在這兩片白色之間,他的眼睛盯著塞納河的左岸,它投射出黑壓壓一大片黑影,看起來越遠去越稀薄,儼若一支黑箭直插入天邊的云霧里。岸上布滿了房舍,只看得見它們陰暗的輪廓,被明亮的天光水色一映襯,顯得分外黝黑。有些窗戶亮起了燈火,疏疏落落,仿佛是些燃燒著炭火的爐口。在天空與河水兩幅白幔之間,那黑黝黝的巨大方尖塔煢煢孑立,在那個地方顯得碩大無朋,給堂·克洛德留下了一種奇特的印象,仿佛一個人仰面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鐘樓下,望著巨大的尖頂在他的頭頂上方鉆進了半明半暗的暮靄之中。不過,在這里克洛德是站著的,方尖塔是躺著的。河水倒映著天空,他腳下的深淵顯得更加深不可測。巨大的岬角,也像教堂的任何尖頂一般,大膽地刺入空間,給人的印象也完全一樣。這種印象同樣奇特但更加深刻,仿佛那就是斯特拉斯堡鐘樓,不過斯特拉斯堡鐘樓有兩法里高,聞所未聞,巨大無比,高不可測,人類的眼睛從未見過,儼然又是一座巴別塔。房屋的煙囪,墻頭的雉堞,房頂?shù)娜俗謮,奧古斯都修道院的尖塔,所有那些把巨大方尖塔的輪廓切成許多缺口的突出部分,那些古怪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雜亂而令人幻想的齒形邊緣,都使人增加了幻覺?寺宓律硖幓糜X之中,以為看見了,用他活生生的眼睛,看見了地獄里的鐘樓;他覺得那可怕的高塔上閃耀著千百道亮光,好像是地獄里千百扇門戶;高塔上人聲嘈雜,喧鬧不止,好似地獄里鬼泣神嚎和垂死的喘息。他害怕起來,用雙手捂住耳朵不再去聽,轉(zhuǎn)過身子不再去看,并且邁著大步遠遠地離開了那駭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在他的心里。
他回到大街上,看見店鋪門前燈光照耀下熙來攘往的行人,覺得那是一群幽靈永遠在他周圍來來往往。他耳朵里老是聽到古怪的轟鳴聲。有些奇特的幻象老是攪亂他的心緒。他看不見房屋和道路,也看不見車輛和過路的男男女女,只看到一連串模糊不清的事物互相糾纏在一起。桶坊街的拐角上有一家雜貨店,房檐周圍按遠古的習(xí)俗掛著許多白鐵環(huán),鐵環(huán)上系著一圈木制假蠟燭,迎風(fēng)相互碰擊,發(fā)出響板似的聲音。他以為聽到了鷹山刑場的串串骷髏在黑暗里碰撞的響聲。“啊,”他低聲說道,“夜風(fēng)吹得它們相互碰撞,鐵鏈的響聲和尸骨的響聲混在一起了!她也許就在那里,在他們當(dāng)中!”
他魂不附體,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又走了一段路,他發(fā)覺來到圣米歇爾橋上,一所房子底層的窗口射出一道亮光。他走過去,透過一方破碎的玻璃窗,看見一間骯臟的客廳,這在他心里喚起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回憶?蛷d里,在微弱的燈光下,有一個紅潤的金發(fā)青年,喜形于色,大聲笑著,正摟著一個袒胸露臂、不知羞恥的姑娘,還有一個老婦人,坐在燈旁紡紗,一面用顫微微的聲音唱著一首歌。在那個年輕人笑笑停停的當(dāng)兒,老婦人的歌詞有幾段就傳進了教士的耳朵。這些歌詞不易聽懂,卻令人毛發(fā)悚然。
河灘,叫喲,河灘,動喲!
我的紡綞,紡喲,紡喲,
給劊子手紡出絞索,
他在監(jiān)獄庭院里打著唿哨。
河灘,叫喲,河灘,動喲。
漂亮的大麻絞索!
從伊西到凡弗勒
種上大麻,別種小麥。
竊賊不會去偷盜
漂亮的大麻絞索。
河灘,動喲,河灘,叫喲!
想看一看那風(fēng)流娘兒
吊在骯臟刑架上被絞,
那些窗戶就是雙目。
河灘,動喲,河灘,叫喲!
聽到這歌聲,年輕人笑著,撫摸著那個女人。那個老婆子就是法露黛爾,那個女人是一個娼妓;那個年輕人,正是他的兄弟約翰。
他繼續(xù)觀望,這幕景象同另一幕簡直一模一樣。
他看見約翰走到房間盡頭的窗前,把窗門打開,朝遠處那個開著許多明亮窗戶的碼頭投去一瞥,他聽見他在關(guān)上窗戶的時候說:“用我的靈魂擔(dān)保!天色已經(jīng)晚啦,市民點上了蠟燭,慈悲的上帝亮起了星星。”
隨后,約翰又回到那粉頭身邊,砸碎桌上的一個酒瓶,大聲叫道:
“已經(jīng)空了,他媽的!我沒有錢了!伊莎博,親愛的,我是不喜歡朱庇特的,除非他把你這一對白乳房變成兩個黑酒瓶,讓我日日夜夜從里面吮吸波納葡萄酒!”
一聽這個漂亮的玩笑,那妓女哈哈大笑,約翰便走了出來。
堂·克洛德剛剛來得及撲倒在地,免得被他的弟弟撞上,當(dāng)面認(rèn)出來。幸好街道幽暗,那學(xué)子醉醺醺的,他看到副主教正躺在泥濘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