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卷四十一 列傳第三十三
王褒字子淵，瑯邪臨沂人也。曾祖儉，齊侍中、太尉、南昌文憲公。祖騫，梁侍中、金紫光祿大夫、南昌安侯。父規(guī)，梁侍中、左民尚書、南昌章侯。并有重名于江左。
褒識量淵通，志懷沉靜。美風(fēng)儀，善談笑，博覽史傳，尤工屬文。梁國子祭酒蕭子云，褒之姑夫也，特善草隸。褒少以姻戚，去來其家，遂相模范。俄而名亞子云，并見重于世。梁武帝喜其才藝，遂以弟鄱陽王恢之女妻之。起家秘書郎，轉(zhuǎn)太子舍人，襲爵南昌縣侯。稍遷秘書丞。宣成王大器，簡文帝之冢嫡，即褒之姑子也。于時(shí)盛選僚佐，乃以褒為文學(xué)。尋遷安成郡守。及侯景渡江，建業(yè)擾亂，褒輯寧所部，見稱于時(shí)。梁元帝承制，轉(zhuǎn)智武將軍、南平內(nèi)史。及嗣位于江陵，欲待褒以不次之位。褒時(shí)猶在郡，敕王僧辯以禮發(fā)遣。褒乃將家西上。元帝與褒有舊，相得甚歡。拜侍中，累遷吏部尚書、左仆射。褒既世冑名家，文學(xué)優(yōu)贍，當(dāng)時(shí)咸相推挹，故旬月之間，位升端右。寵遇日隆，而褒愈自謙虛，不以位地矜人，時(shí)論稱之。
初，元帝平侯景及擒武陵王紀(jì)之后，以建業(yè)雕殘，方須修 復(fù)；江陵殷盛，便欲安之。又其故府臣寮，皆楚人也，并愿即都荊郢。嘗召群臣議之。領(lǐng)軍將軍胡僧佑、吏部尚書宗懔、太府卿黃羅漢、御史中丞劉鈺等曰：“建業(yè)雖是舊都，王氣已盡。且與北寇鄰接，止隔一江。若有不虞，悔無及矣。臣等又嘗聞之，荊南之地，有天子氣。今陛下龍飛纘業(yè)，其應(yīng)斯乎。天時(shí)人事，征祥如此。臣等所見，遷徙非宜�！痹凵钜詾槿�。時(shí)褒及尚書周弘正咸侍座。乃顧謂褒等曰：“卿意以為何如？”褒性謹(jǐn)慎，知元帝多猜忌，弗敢公言其非。當(dāng)時(shí)唯唯而已。后因清閑密諫，言辭甚切。元帝頗納之。然其意好荊、楚，已從僧佑等策。明日，乃于眾中謂褒曰：“卿昨日勸還建業(yè)，不為無理�！卑孕抑�，豈宜顯之于眾。知其計(jì)之不用也，于是止不復(fù)言。
及大軍征江陵，元帝授褒都督城西諸軍事。褒本以文雅見知，一旦委以總?cè)�，深自勉勵，盡忠勤之節(jié)。被圍之后，上下猜懼，元帝唯于褒深相委信。朱買臣率眾出宣陽之西門，與王師戰(zhàn)，買臣大敗。褒督進(jìn)不能禁，乃貶為護(hù)軍將軍。王師攻其外柵，城陷，褒從元帝入子城，猶欲固守。俄而元帝出降，褒遂與眾俱出。見柱國于謹(jǐn)，謹(jǐn)甚禮之。褒曾作燕歌行，妙盡關(guān)塞寒苦之狀，元帝及諸文士并和之，而競為凄切之詞。至此方驗(yàn)焉。 褒與王克、劉鈺、宗懔、殷不害等數(shù)十人，俱至長安。太祖喜曰：“昔平吳之利，二陸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賢畢至�？芍^過之矣�！庇种^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當(dāng)以親戚為情，勿以去鄉(xiāng)介意。”于是授褒及克、殷不害等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常從容上席，資餼甚厚。褒等亦并荷恩眄，忘其羈旅焉。
孝閔帝踐阼，封石泉縣子，邑三百戶。世宗即位，篤好文 學(xué)。時(shí)褒與庾信才名最高，特加親待。帝每游宴，命褒等賦詩談?wù)�，常在左右。尋加開府儀同三司。保定中，除內(nèi)史中大夫。高祖作象經(jīng)，令褒注之。引據(jù)該洽，甚見稱賞。褒有器局，雅識治體。既累世在江東為宰輔，高祖亦以此重之。建德以后，頗參朝議。凡大詔冊，皆令褒具草。東宮既建，授太子少保，遷小司空，仍掌綸誥。乘輿行幸，褒常侍從。
初，褒與梁處士汝南周弘讓相善。及弘讓兄弘正自陳來聘，高祖許褒等通親知音問。褒贈弘讓詩，并致書曰：
嗣宗窮途，楊朱歧路。征蓬長逝，流水不歸。舒慘殊方，炎涼異節(jié)，木皮春厚，桂樹冬榮。想攝衛(wèi)惟宜，動靜多豫。賢兄入關(guān)，敬承款曲。猶依杜陵之水，尚保池陽之田，鏟跡幽蹊，銷聲穹谷。何期愉樂，幸甚！幸甚！
弟昔因多疾，亟覽九仙之方；晚涉世途，常懷五岳之舉。同夫關(guān)令，物色異人；譬彼客卿，服膺高士。上經(jīng)說道，屢聽玄牝之談；中藥養(yǎng)神，每稟丹沙之說。頃年事遒盡，容發(fā)衰謝，蕓其黃矣，零落無時(shí)。還念生涯，繁憂總集。視陰愒日，猶趙孟之徂年；負(fù)杖行吟，同劉琨之積慘。河陽北臨，空思鞏縣；霸陵南望，還見長安。所冀書生之魂，來依舊壤；射聲之鬼，無恨他鄉(xiāng)。白云在天，長離別矣，會見之期，邈無日矣。援筆攬紙，龍鐘橫集。
弘讓復(fù)書曰：甚矣悲哉！此之為別也。云飛泥沉，金鑠蘭滅，玉音不嗣，瑤華莫因。家兄至自鎬京，致書于穹谷。故人之跡，有如對面，開題申紙，流臉沾膝。江南燠熱，橘柚冬青；渭北冱寒，楊榆晚葉。土風(fēng)氣候，各集所安，餐衛(wèi)適時(shí)，寢興多福。甚善！甚善！
與弟分袂西陜，言反東區(qū)，雖保周陵，還依蔣徑，三姜離楩，二仲不歸。糜鹿為曹，更多悲緒。丹經(jīng)在握，貧病莫諧； 芝術(shù)可求，恒為采掇。昔吾壯日，及弟富年，俱值邕熙，并歡衡泌。南風(fēng)雅操，清商妙曲，弦琴促坐，無乏名晨。玉瀝金華，冀獲難老。不虞一旦，翻覆波瀾。吾已愒陰，弟非茂齒。禽、尚之契，各在天涯，永念生平，難為胸臆。且當(dāng)視陰數(shù)箭，排愁破涕。人生樂耳，憂戚何為。豈能遽悲次房，游魂不反。遠(yuǎn)〔傷金〕（產(chǎn)）〔彥〕，骸柩無托。但愿愛玉體 ，珍金箱，保期頤，享黃發(fā)。猶冀蒼（膺）〔雁〕頳鯉，時(shí)傳尺素，清風(fēng)朗月，俱寄相思。子淵，子淵，長為別矣！握管操觚，聲淚俱咽。尋出為（宣）〔宜〕州刺史。卒于位，時(shí)年六十四。子鼒嗣。
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人也。祖易，齊征士。父肩吾，梁散騎常侍、中書令。信幼而俊邁，聰敏絕倫。博覽群書，尤善春秋左氏傳。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容止頹然，有過人者。起家湘東國常侍，轉(zhuǎn)安南府參軍。時(shí)肩吾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記。東海徐摛為左衛(wèi)率。摛子陵及信，并為抄撰學(xué)士。父子在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綺艷，故世號為徐、庾體焉。當(dāng)時(shí)后進(jìn)，競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傳誦。累遷尚書度支郎中、通直正員郎。出為郢州別駕。尋兼 通直散騎常侍，聘于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還為東宮學(xué)士，領(lǐng)建康令。
侯景作亂，梁簡文帝命信率宮中文武千余人，營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眾先退。臺城陷后，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轉(zhuǎn)右衛(wèi)將軍，封武康縣侯，加散騎常侍，來聘于我。屬大軍南討，遂留長安。江陵平，拜使持節(jié)、撫軍將軍、右金紫光祿大夫、大都督，尋進(jìn)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
孝閔帝踐阼，封臨清縣子，邑五百戶，除司水下大夫。出為弘農(nóng)郡守，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憲中大夫，進(jìn) 爵義城縣侯。俄拜洛州刺史。信多識舊章，為政簡靜，吏民安之。時(shí)陳氏與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許還其舊國。陳氏乃請王褒及信等十?dāng)?shù)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并留而不遣。尋征為司宗中大夫。
世宗、高祖并雅好文學(xué)，信特蒙恩禮。至于趙、滕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志，多相請托。唯王褒頗與信相埒，自余文人，莫有逮者。
信雖位望通顯，常有鄉(xiāng)關(guān)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云。其辭曰：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涂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消，窮于甲 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無所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生平，并有著書，咸能自序。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風(fēng)；陸機(jī)之詞賦，多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于暮齒。燕歌遠(yuǎn)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皋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惟）〔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嘀o，唯以悲哀為主。
日暮途遠(yuǎn)，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 寒風(fēng)蕭瑟。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定。鐘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臺移柳，非玉關(guān)之可望；華亭唳鶴，豈河橋之可聞。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裁一旅；項(xiàng)羽用江東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 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鉏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表王氣，應(yīng)終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zāi)；混一車書，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岳崩頹，既履危亡之運(yùn)；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愴傷心者矣。況復(fù)舟烜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風(fēng)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dá)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為族；經(jīng)邦佐漢，用論道而當(dāng)官。稟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居負(fù)洛而重世，邑臨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墻壁，路交橫于豺虎。值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彼凌江而建國，此播遷于吾祖。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岳而胙土。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水木交運(yùn)，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節(jié)。訓(xùn)子見于純深，事君彰于義烈。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碣。況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階庭空谷，門巷蒲輪。移談講樹，就簡書筠。降生世德，載誕貞臣。文詞高于甲觀，�？⒂谡臑I。嗟有道而無鳳，嘆非時(shí)而有麟。既奸回之赑匿，終不悅于仁人。
王子洛濱之歲，蘭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禮，仍矯翼于崇賢。游洊雷塘于江浦。東門則鞭石成橋，南極則鑄銅為柱。樹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戶。西贐浮玉，南琛沒羽。吳歈越吟，荊艷楚舞。草木之藉春陽，魚龍之得風(fēng)雨。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王歙為和親之侯，班超為定遠(yuǎn)之使。馬武無預(yù)于兵甲，馮唐不論于將帥。豈知山岳闇然，江湖潛沸。漁陽有閭左戍卒，離石有將兵都尉。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shè)重云之講，開士林之學(xué)。談劫燼之灰飛，辯常星之夜落。地平魚齒，城危獸角。臥刁斗于滎陽，絆龍媒于平樂。宰衡以干戈為兒戲，縉紳以清 談為廟略。乘漬水而膠船，馭奔駒以朽索。小人則將及水火，君子則方成沐鶴。弊箄不能救鹽池之咸，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既而魴魚頳尾，四郊多壘。殿狎江鷗，宮鳴野雉。湛盧去國，艅皇失水。見被發(fā)于伊川，知其時(shí)為戎矣。
彼奸逆之熾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為梟 為獍。負(fù)其牛羊之力，兇其水草之性。非玉燭之能調(diào)，豈璇璣之可正。值天下之無為，尚有欲于羈縻。飲其琉璃之酒，賞其虎豹之皮。見胡桐于大夏，識鳥卵于條支。豺牙密厲，虺毒潛吹。輕九鼎而欲問，聞三川而遂窺。
始則王子召戎，奸臣介冑。既官政而離逖，遂師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窮寇。飛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北闕龍吟，東陵麟斗。爾乃桀黠構(gòu)扇，憑陵畿甸。擁狼望于黃圖，填盧山于赤縣。青袍如草，白馬如練。天子履端廢朝，單于長圍高宴。兩觀當(dāng)戟，千門受 箭。白虹貫日，蒼鷹擊殿。競遭夏臺之禍，遂視堯城之變。官守?zé)o奔問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戰(zhàn)。陶侃則空裝米船，顧榮則虛搖羽扇。將軍死綏，路絕重圍。烽隨星落，書逐鳶飛。遂乃韓分趙裂，鼓臥旗折。失群班馬，迷輪亂轍。猛士嬰城，謀臣卷舌。昆陽之戰(zhàn)象走林，常山之陣蛇奔穴。五郡則兄弟相悲，三州則父子離別。
護(hù)軍慷慨，忠能死節(jié)。三世為將，終于此滅。濟(jì)陽忠壯，身參末將。兄弟三人，義聲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喪。狄人歸元，三軍凄愴。尚書多算，守備是長。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齊將之閉壁，無燕師之臥墻。大事去矣，人之云亡。申子奮 發(fā)，勇氣咆勃。實(shí)總元戎，身先士卒。冑落魚門，兵填馬窟。屢犯通中，頻遭刮骨。功業(yè)夭枉，身名埋沒。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漬鋒鏑，脂膏原野。兵弱虜強(qiáng)，城孤氣寡。聞鶴 唳而虛驚，聽胡笳而淚下。據(jù)神亭而亡戟，臨橫江而棄馬。崩于鉅鹿之沙，碎于長平之瓦。于是桂林顛覆，長洲麋鹿。潰潰沸騰，茫茫慘黷。天地離阻，人神怨酷。晉鄭靡依，魯衛(wèi)不睦。競動天關(guān)，爭回地軸。探雀騺而未飽，待熊蹯而詎熟。乃有車側(cè)郭門，筋懸廟屋。鬼同曹社之謀，人有秦庭之哭。
余乃假刻璽于關(guān)塞，稱使者之詶對。逢鄂阪之譏嫌，值耏門之征稅。乘白馬而不前，策青騾而轉(zhuǎn)礙。吹落葉之扁舟，飄長颿于上游。彼鋸牙而勾爪，又巡江而習(xí)流。排青龍之戰(zhàn)艦，斗飛燕之船樓。張遼臨于赤壁，王浚下于巴丘。乍風(fēng)驚而射火，或箭重而回舟。未辨聲于黃蓋，已先沈于杜侯。落帆黃鶴之浦，藏船鸚鵡之洲。路已分于湘漢，星猶看于斗牛。若乃陰陵失路，釣臺斜趣。望赤岸而沾衣，艤烏江而不度。雷池柵浦，鵲陵焚戍。旅舍無煙，巢禽失樹。謂荊、衡之杞梓，庶江、漢之可恃�；春＞S揚(yáng)，三千余里。過漂渚而寄食，托蘆中而度水。屆于七澤，濱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見殷憂之方始。本不達(dá)于危行，又無情于祿仕。謬掌衛(wèi)于中軍，濫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龍門，辭親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遺訓(xùn)，受成書之顧托。昔三世而無慚，今七葉而始落。泣風(fēng)雨于梁山，惟枯魚之銜索。入欹斜之小徑，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蘆葦之單衣。
于時(shí)西楚霸王，劍及繁陽。鏖兵金匱，校戰(zhàn)玉堂。蒼鷹赤雀，鐵舳牙檣。沈白馬而誓眾，負(fù)黃龍而度湘。海潮迎艦，江萍送王。戎車屯于石城，戈船掩乎淮、泗。諸侯則鄭伯前驅(qū)，盟主則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長狄于駒門，斬蚩尤于中冀。然腹為燈，飲頭為器。直虹貫壘，長星屬地。昔之虎據(jù)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兔而窟穴，與風(fēng)塵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臨玄圃。月榭風(fēng)臺，池平樹古。倚弓于玉女 窗扉，系馬于鳳凰樓柱。仁壽之鏡徒懸，茂陵之書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謨明夤亮。聲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既不遇于浮丘，遂無言于師曠。指愛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誰望。非無北闕之兵，猶有云臺之仗。司徒之表里經(jīng)綸，狐偃之惟王實(shí)勤。橫琱戈而對霸主，執(zhí)金鼓而問賊臣。平吳之功，壯于杜元凱；王室是賴，深于溫太真。始則地名全節(jié)，終以山稱枉人。南陽校書，去之已遠(yuǎn)。上蔡逐獵，知之何晚。鎮(zhèn)北之負(fù)譽(yù)矜前，風(fēng)飆 懔然。水神遭箭，山靈見鞭。是以蟄熊傷馬，浮蛟沒船。才子并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兇靜亂，大雪冤恥。去代邸而承基，遷唐郊而纂祀。反舊章于司隸，歸余風(fēng)于正始。沉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沒焉，諸侯之心搖矣。既而齊交北絕，秦患西起。況背關(guān)而懷楚，異端委而開吳。驅(qū)綠林之散卒，拒驪山之叛徒。營軍梁溠，搜乘巴渝。問諸淫昏之鬼，求諸厭劾之巫。荊門遭廩延之戮，夏首濫逵泉之誅。蔑因親于教愛，忍和樂于彎弧�？疅o謀于肉食，非所望于論都。未深思于五難，先自擅于二端。登陽城而避險(xiǎn)，臥底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 實(shí)志勇于刑殘。但坐觀于時(shí)變，本無情于急難。地為黑子，城猶彈丸。其怨則黷，其盟則寒。豈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況以沴氣朝浮，妖精夜殞。赤鳥則三朝夾日，蒼云則七重圍軫。亡吳之歲既窮，入郢之年斯盡。周含鄭怒，楚結(jié)秦冤。有南風(fēng)之不競，值西鄰之責(zé)言。俄而梯沖亂舞，冀馬云屯。棧秦車于暢轂，沓漢鼓于雷門。下陳倉而連弩，度臨晉而橫船。雖復(fù)楚有七澤，人稱三戶。箭不麗于六麋，雷無驚于九虎。辭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熾火兮焚旗，貞風(fēng)兮害蠱。乃使玉軸揚(yáng)灰，龍文斫柱。下江余城，長林故營。徒思箝馬之秣， 未見燒牛之兵。章曼支以轂走，宮之奇以族行。河無冰而馬度， 關(guān)未曉而雞鳴。忠臣解骨，君子吞聲。章華望祭之所，云夢偽游之地�；墓瓤O于莫敖，冶父囚乎群帥。硎阱折拉，鷹鹯批拂。冤霜夏零，憤泉秋沸。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饑隨蟄燕，闇逐流螢。秦中水黑，關(guān)上泥青。于時(shí)瓦解冰泮，風(fēng)飛電散。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jī)，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guān)山而長嘆。況復(fù)君在交河，妾在清波。石望夫而逾遠(yuǎn)，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憶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陽亭有離別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別有飄飖武威，羈旅金微。班超生而望反，溫序死而思?xì)w。李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鴈空飛。
昔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禍?zhǔn)肌ｋm借人之外力，實(shí)蕭墻之內(nèi)起。撥亂之主忽焉，中興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見戮于猶子。荊山鵲飛而玉碎，隨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亂于平林，殤魂驚于新市。梁故豐徙，楚實(shí)秦亡。不有所廢，其何以昌。有媯之后，遂育于姜。輸我神器，居為讓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用無賴之子孫，舉江東而全棄。惜天下之一家，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民生預(yù)焉。余烈祖于西晉，始流播于東川。洎余身而七葉，又遭時(shí)而北遷。提挈老幼，關(guān)河累年。死生契闊，不可問天。況復(fù)零落將盡，靈光巍然。日窮于紀(jì)，歲將復(fù)始。逼切危慮，端憂暮齒。踐長樂之神皋，望宣平之貴里。渭水貫于天門，驪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將軍之愛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見鐘鼎于金、張，聞弦歌于許、史。豈知灞陵夜獵，猶是故時(shí)將軍；咸陽布衣，非獨(dú)思?xì)w王子。
大象初，以疾去職，卒。隋文帝深悼之，贈本官，加荊淮二州刺史。子立嗣。史臣曰：兩儀定位，日月?lián)P暉，天文彰矣； 八卦以陳，書契有作，人文詳矣。若乃墳索所紀(jì)，莫得而云， 典慕以降，遺風(fēng)可述。是以曲阜多才多藝，鑒二代以正其本；闕里性與天道，修六經(jīng)以維其末。故能范圍天地，綱紀(jì)人倫。窮神知化，稱首于千古；經(jīng)邦緯俗，藏用于百代。至矣哉！斯固圣人之述作也。
逮乎兩周道喪，七十義乖。淹中、稷下，八儒三墨，辯博之論蜂起；漆園、黍谷，名法兵農(nóng)，宏放之詞霧集。雖雅誥奧義，或未盡善，考其所長，蓋賢達(dá)之源流也。
其后逐臣屈平，作離騷以敘志，宏才艷發(fā)，有惻隱之美。宋玉，南國詞人，追逸轡而亞其跡。大儒荀況，賦禮智以陳其情，含章郁起，有諷論之義。賈生，洛陽才子，繼清景而奮其 暉。并陶鑄性靈，組織風(fēng)雅，詞賦之作，實(shí)為其冠。自是著述滋繁，體制匪一。孝武之后，雅尚斯文，揚(yáng)葩振藻者如林，而二馬、王、楊為之杰；東京之朝，茲道愈扇，咀征含商者成市，而班、傅、張、蔡為之雄。當(dāng)涂受命，尤好蟲篆；金行勃興，無替前烈。曹、王、陳、阮，負(fù)宏衍之思，挺棟干于鄧林；潘、陸、張、左，擅侈麗之才，飾羽儀于鳳穴。斯并高視當(dāng)世，連衡孔門。雖時(shí)運(yùn)推移，質(zhì)文屢變，譬猶六代并協(xié)，易俗之用無爽；九流競逐，一致之理同歸。歷選前英，于茲為盛。
既而中州版蕩，戎狄交侵，僭偽相屬，士民涂炭，故文章 黜焉。其潛思于戰(zhàn)爭之間，揮翰于鋒鏑之下，亦往往而間出矣。若乃魯徽、杜廣、徐光、尹弼之疇，知名于二趙；宋諺、封奕、朱彤、梁讜之屬，見重于燕、秦。然皆迫于倉卒，牽于戰(zhàn)爭。競奏符檄，則粲然可觀；體物緣情，則寂寥于世。非其才有優(yōu)劣，時(shí)運(yùn)然也。至朔漠之地，蕞爾夷俗，胡義周之頌國都，足稱宏麗；區(qū)區(qū)河右，而學(xué)者埒于中原，劉延明之銘酒泉，可謂清典。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豈徒言哉。
洎乎有魏，定鼎沙朔，南包河、淮，西吞關(guān)、隴。當(dāng)時(shí)之士，有許謙、崔宏、崔浩、高允、高閭、游雅等，先后之間， 聲實(shí)俱茂，詞義典正，有永嘉之遺烈焉。及太和之辰，雖復(fù)崇尚文雅，方驂并路，多乖往轍，涉海登山，罕值良寶。其后袁翻才稱澹雅，常景思摽沉郁，彬彬焉，蓋一時(shí)之俊秀也。
周氏創(chuàng)業(yè)，運(yùn)屬陵夷。纂遺文于既喪，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蘇亮、蘇綽、盧柔、唐瑾、元偉、李昶之徒，咸奮鱗翼，自致青紫。然綽建言務(wù)存質(zhì)樸，遂糠秕魏、晉，憲章虞、夏。雖屬詞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shí)之用，故莫能常行焉。
既而革車電邁，渚宮云撤。爾其荊、衡杞梓，東南竹箭，備器用于廟堂者眾矣。唯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籠于一代。 是時(shí)，世宗雅詞云委，滕、趙二王雕章間發(fā)。咸筑宮虛館，有如布衣之交。由是朝廷之人，閭閻之士，莫不忘味于遺韻，眩精于末光。猶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
然則子山之文，發(fā)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體以淫放為本，其詞以輕險(xiǎn)為宗。故能夸目侈于紅紫，蕩心逾于鄭、衛(wèi)。昔楊子云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比粢遭资戏街�，斯又詞賦之罪人也。
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則變化無方，形言則條流遂廣。雖詩賦與奏議異軫，銘誄與書論殊涂，而撮其指要，舉其大抵，莫若以氣為主，以文傳意。考其殿最，定其區(qū)域，摭 六經(jīng)百氏之英華，探屈、宋、卿、云之秘奧。其調(diào)也尚遠(yuǎn)，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dāng)，其辭也欲巧。然后瑩金璧，播芝蘭，文質(zhì)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quán)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夫然，則魏文所謂通才足以備體矣，士衡所謂難能足以逮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