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讀過兩年書,認識一些宇,足夠記賬之用。我母親完全不識字。兩人都是農(nóng)民家庭出身。我是家里的“讀書人”。我熟讀經(jīng)書,可是不喜歡它們。我愛看的是中國舊小說,特別是關(guān)于造反的故事。我很小的時候,盡管老師嚴加防范,還是讀了《精忠傳》、《水滸傳》、《隋唐》、《三國》和《西游記》。這位老先生討厭這些禁書,說它們是壞書。我常常在學堂里讀這些書,老師走過來的時候就用一本正經(jīng)書遮住。大多數(shù)同學也都是這樣做的。許多故事,我們幾乎背得出,而且反復討論了許多次。關(guān)于這些故事,我們比村里的老人知道得還要多些。他們也喜歡這些故事,常常和我們互相講述。我認為這些書大概對我影響很大,因為是在容易接受的年齡里讀的。
我十三歲時,終于離開了小學堂,開始整天在地里幫長工干活,白天做—個全勞力的活,晚上替父親記賬。盡管這樣,我還是繼續(xù)讀書,如饑如渴地閱讀凡是我能夠找到的一切書籍,經(jīng)書除外。這教我父親很生氣,他希望我熟讀經(jīng)書,尤其是在一次打官司時,由于對造在法庭上很恰當?shù)匾?jīng)據(jù)典,使他敗訴之后,更是這樣了。我常常在深夜里把我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見燈光。就這樣我讀了一本叫做《盛世危言》的書,這本書我非常喜歡。作者是一位老派改良主義學者,以為中國之所以弱,在于缺乏西洋的器械——鐵路、電話、電報、輪船,所以想把這些東西傳入中國。我父親認為讀這些書是浪費時間。他要我讀一些像經(jīng)書那樣實用的東西,可以幫助他打贏官司。
《盛世危言》激起我想要恢復學業(yè)的厚望。我也逐漸討厭田間勞動了。不消說,我父親是反對這件事的。為此我們發(fā)生了爭吵,最后我從家里跑了。我到一個失業(yè)的法科學生家里,在那里讀了半年書。以后我又在一位老先生那里讀了更多的經(jīng)書,也讀了許多時論和一些新書。
那年發(fā)生了嚴重的饑荒,長沙有成千上萬的人餓飯。饑民派了一個代表團到撫臺衙門請求救擠。但撫臺傲慢地回答他們說:“為什么你們沒有飯吃?城里有的是。我就總是吃得飽飽的。”撫臺的答復一傳到人們的耳朵里,大家都非常憤怒。他們舉行了群眾大會,并且組織了一次游行示威。他們攻打清朝衙門,砍斷了作為官府標志的旗桿,趕走了撫臺。這以后,一個姓莊的布政使騎馬出來,曉諭百姓,說官府要采取措施幫助他們。這個姓莊的說話顯然是有誠意的,可是皇上不喜歡他,責他同“暴民”勾結(jié)。結(jié)果他被革職,接著來了一個新?lián)崤_,馬上下令逮捕鬧事的領(lǐng)袖,其中許多人被斬首示眾,他們的頭掛在旗桿上,作為對今后的“叛逆”的警告。
這件事在我們學堂里討論了許多天,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多數(shù)學生都同情“造反的”,但他們僅僅是從旁觀者的立場出發(fā)。他們并不懂得這同他們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單純地把它看作一件聳聽的事而感興趣。我卻始終忘不掉這件事。我覺得“造反的”人也是些像我自己家里人那樣的老百姓,對于他們受到冤屈,我深感不平。
第二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鄉(xiāng)里發(fā)生了糧荒。窮人要求富戶接濟,他們開始了一個叫做“吃大戶”的運動。我父親是一個米商,盡管本鄉(xiāng)缺糧,他仍然運出大批糧食到城里去。其中有一批被窮苦的村民扣留了,他怒不可遏。我不同情他,可是我又覺得村民們的方法也不對。
這時還有一件事對我有影響,就是本地的一所小學來了一個“激進派”教師。說他是“激進派”,是因為他反對佛教,想要去除神佛。他勸人把廟宇改成學堂。大家對他議論紛紛。我欽佩他,贊成他的主張。
這些事情接連發(fā)生,在我已有反抗童識的年輕心靈上,留下了磨滅不掉的印象。在這個時期,我也開始有了一定的政治覺悟,特別是在讀了一本關(guān)于瓜分中國的小冊子以后。我現(xiàn)在還記得這本小冊子的開頭一句:“嗚呼,中國其將亡矣!”我讀了以后,對國家的前途感到沮喪,開始意識到,國家興亡,匹夫有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