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埃爾辛太太豎起耳朵聽了聽過道里的動靜，她聽見媚蘭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 廚里，廚房里碟子和銀器的碰撞聲說明正在準(zhǔn)備點(diǎn)心，她就回過頭來悄悄地對在 場的幾位太太說起話來。當(dāng)時這幾位太太正在客廳里圍坐在一起做活，針線筐子 就擱在腿上。
"就我個人而言，我現(xiàn)在不想，永遠(yuǎn)也不想去拜訪思嘉，"她說，臉上高傲的 神氣顯得特別冷酷。
聯(lián)盟賑濟(jì)孤寡縫紉會的其他面員一聽這話，都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拉了拉 搖椅，湊得更近了。這幾位太太早就想議論思嘉和瑞德，只是因?yàn)槊奶m在場，不 便開口，就在兩天以前，這對夫婦從新奧爾良回來了�，F(xiàn)在就住在民族飯店的新 婚套間里。
"休說出于禮貌也要去拜訪一下，因?yàn)榘吞乩沾L救過他的命，"埃爾辛太太 繼續(xù)說。"可憐的范妮也同意他的意見，說她也要去拜訪。我對她說：'范妮，要 不是思嘉，托米現(xiàn)在也還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拜訪，這豈不是對死者的侮辱嗎？ '范妮沒有頭腦，竟然說："我不是去拜訪思嘉，我是去拜訪巴特勒船長。他為救 托米盡了力，沒有救成，也不是他的過錯過呀。'"“年輕人就是這樣糊涂！"梅里 韋瑟太太說。"真是的！還要拜訪。"她曾勸思嘉不要和瑞德結(jié)婚。思嘉對她態(tài)度 非常粗暴，她想起這件事，氣得她那寬厚的胸脯一起一伏。"我們家的梅貝和你們 家的范妮一樣地糊涂。她說要和雷內(nèi)一塊兒去拜訪，因?yàn)榘吞乩沾L出了力。雷 內(nèi)才沒有被絞死，我說要不是思嘉出去亂跑，雷內(nèi)根本就沒有危險。梅里韋瑟爺 爺也要去拜訪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說即便我不去感謝，他也要感謝那個大流氓。 我敢說，自從梅里韋瑟爺爺?shù)轿痔亓者@狗東西那里去了一趟之后，就干起丟人現(xiàn) 眼的現(xiàn)來了。還說去拜訪呢！真是的！我可不去。思嘉真是作孽竟然嫁給這樣一 個人。他在戰(zhàn)爭期間做投機(jī)生意，刮我們的錢，讓我們挨餓，真是壞透了�，F(xiàn)在 他又和北方冒險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勾結(jié)在一起，他還是——是那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 布洛克州長的朋友呢——。
還說要去拜訪，真是的！"
邦內(nèi)爾太太嘆了一口氣，她是個皮膚黝黑的胖女人，總是笑瞇瞇的。
"他們只去拜訪一次，為了禮貌嘛，多麗，我不想責(zé)怪他們。
聽說那天晚上參加活動的人都想去拜訪他，我覺得這也是應(yīng)該的，不知怎的， 我總難以想像思嘉是她母親的孩子。我在薩凡納和她母親愛倫·羅畢拉德是同學(xué)。 當(dāng)時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姑娘了，我跟她也很要好。當(dāng)時她想嫁給菲利普·羅畢拉 德，她父親要是不反對就好了。其實(shí)那孩子也沒有什么不好——年輕人難免干些 荒唐事，可是后來愛倫就不得不和奧哈拉老頭兒逃走了，結(jié)了婚，生了思嘉這么 一個女兒。真的，看在愛倫的份上，我也得去拜訪他們一次。"“婆婆媽媽的，簡 直是胡扯！"梅里韋瑟太太婆呼呼地說。
"基蒂·邦內(nèi)爾，丈夫死了剛一年就又嫁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也要去拜訪 嗎？這個女人——"“肯尼迪先生實(shí)際上也是她殺害的，"英迪亞插言說。她的語 調(diào)冷淡而尖刻。她一想到思嘉，就想起斯圖爾特·塔爾頓，就連禮貌也顧不上了。 "肯尼迪先生還沒死的時候，我就總覺得她和那個叫巴特勒的人有特殊關(guān)系，一般 人沒注意就是了。"幾位太太一聽這話，特別是聽一位老處女說這樣一件事，都感 到非常驚訝。她們驚魂未定，媚蘭就在門口出現(xiàn)了。她們剛才專心致志地在那里 嘰咕議論，沒有聽見媚蘭輕盈的腳步，現(xiàn)在看見女主人站在面前，她們就像小學(xué) 生咬耳朵，被老師當(dāng)場抓住了一樣。媚蘭的臉色一變，她們不但驚愕，而且害怕 了。她生氣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氣得滿臉通紅，溫柔的眼睛冒起火來，鼻翅也不停 地顫抖。過去誰也沒有見媚蘭生過氣。在場的人誰也沒想到她也是會生氣的。她 們都很喜歡她，但是她們都認(rèn)為她是一個最溫柔最隨和的女人，尊敬長輩，從來 不談個人的看法。
"你怎么敢這這樣的話，英迪亞？"她用顫抖的聲音小聲說，"你這樣妒忌，會 走到哪一步田地呢？真可恥！"英迪亞的臉色變得煞白，頭倒還抬得高高的。
"我說的話，決不收回，"她的話很簡短，但心情極不平靜的。
"我妒忌嗎？"她問自己。她想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想到霍妮和查爾斯，難 道她沒有理由妒忌思嘉嗎？難道她沒有理由恨她嗎？特別現(xiàn)在她懷疑思嘉已經(jīng)設(shè) 法使艾希禮落入了她的羅網(wǎng)。她想："關(guān)于艾希禮和你那寶貝思嘉，我還有許多話 要對你說。"英迪亞一方面想保持沉默，借以保護(hù)艾希禮，一方面又想把自己的一 切懷疑告訴媚蘭，告訴所有的人，借以把艾希禮解脫出來，她還在猶豫不決。她 要是一說出來，就會迫使思嘉徹底放棄她對艾希禮的控制。不過現(xiàn)在時機(jī)還沒有 成熟。因?yàn)樗�沒真其實(shí)據(jù)，只懷疑而已。
"我說過的話，決不收回，"她又重復(fù)說。
"那么，值得慶幸的是你不再和我們一起過日子了，"媚蘭語氣非常冷淡地說。
英迪亞一聽這話，馬上站起來，發(fā)黃的面孔海漲得通紅。
"媚蘭，你——你是我的嫂子——不會為了這件小事和我爭吵吧——"“思嘉 還是我的嫂子呢，"媚蘭說，她和英迪亞互相瞪著眼，好像陌生人一樣。
"而且對我比親姐妹還要親。我從她那里得到的好處。你能這么容易就忘了， 我可一輩子忘不了。圍城的時候，她一直陪著我，而她本來是可以回家去的，當(dāng) 時就連皮蒂姑媽都跑到梅肯去了。北方佬眼看就到亞特蘭大了，她還親自張羅為 我接生。而且不辭勞苦地把我和小博送到塔拉，她當(dāng)時完全可以把我丟在這里的 一所醫(yī)院里，讓北方佬把我抓去。她照料我，給我喂飯，而她自己又累又餓。因 為我身體不好，又有病，我睡的是塔拉最好的床墊。后來我能走路了，僅有一雙 像樣的鞋也給我穿上。她為我做的這些事，英迪亞，你忘了，我可忘不了。后來 艾希禮回來了，生著病，心灰意懶，無家可歸，口袋里一文錢也沒有，她像姐姐 一樣收留他。后來我們覺得非去北方不可，而又舍不得離開佐治亞，這時候又是 思嘉出來，讓他經(jīng)營木材廠。巴特勒船長還救了艾希禮的命，這也是他的一片好 心，人家又不欠艾希禮什么情分。所以感激他們，既感激思嘉又感激巴特勒船長。 而你，英迪亞！
你怎么能忘了思嘉對我和艾希禮的好處呢？你怎么能把你哥哥的生命看得無 足輕重，反而用惡言中傷救過他命的人呢？你就是在巴特勒船長和思嘉面前下跪， 也不為過呀。"“得了，媚蘭，"梅里韋瑟太太用尖刻的語調(diào)說，這時她的心情已 經(jīng)平靜下來。"別這樣對英迪亞說這些。"“你說思嘉的那番話，我也聽見了，"媚 蘭說，她轉(zhuǎn)過身來對付這位胖老太太，神氣就像一個參加格斗的人，剛從一個倒 下的對手身上拔也劍來，又猛烈地朝另一個對刺去。"還有你，埃爾辛太太。你們 那些可愛的腦袋瓜里對她是怎么想的，我不管，因?yàn)槟鞘悄銈冏约旱氖�。但是�?們在我家里議論她，或者讓我聽見，我就得管�？墒悄銈冊趺磿心菢涌膳碌南� 法呢，而且還說得出來？難道你們的丈夫就那么不值得愛護(hù)，你們愿意讓他們活 著，寧愿讓他們死掉。對于救了他們的人，對于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們的人，你 們就一點(diǎn)也不感激嗎？事實(shí)真相要是一暴露，北方佬當(dāng)時很可能就認(rèn)為他也是三 Ｋ黨的成員了。那樣，他們就會把他絞死。然而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們家 里的人。他救了你公公，梅里韋瑟太太，還救了你的女婿和兩個侄兒。邦內(nèi)爾太 太，他救了你的兄弟；埃爾辛太太，他還救了你的兒子和女婿。你們這一幫忘恩 負(fù)義的人！我要求你們每一個人都道歉。"埃爾辛太太站起來，順手把活計塞到筐 里，嘴唇緊閉，顯出很堅決的樣子。
"真沒想到你也這么沒有教養(yǎng)，媚蘭——我決不道歉。英迪亞說得對。思嘉是 個輕浮放蕩的女人。我不會忘記在戰(zhàn)爭期間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忘記她有了幾個 錢之后，做起事來有多么下賤——"“我真正不會忘記的是，"媚蘭打斷她的話， 握起兩只小拳頭插在腰間，說，"她不讓休管木材廠了，因?yàn)樗珶o能。"“媚蘭！ "大家一起發(fā)出了抱怨聲。
埃爾辛太太把頭一揚(yáng)，朝門口走去。她抓著門把，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來說： "媚蘭，"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親愛的，這件事讓我太傷心了。我是你母親最要 好的朋友，是我?guī)椭椎麓蠓虬涯憬拥竭@個世界上來的。我把你當(dāng)自己的孩子一 樣疼愛。要是為了什么要緊的事，你這樣說倒也罷了�？墒俏覙诱f的是思嘉·奧 哈拉這樣一個女人，她馬上就會坑害你，就像對待我們一樣—-"埃爾辛太太開始 說這番話時，媚蘭的眼睛還有些濕潤，等這位老婦人說完，媚蘭的臉色反而顯得 堅定了。
"請各位注意，"她說，"如果誰不拜訪思嘉，誰就永遠(yuǎn)不要再來看我。"大家 一聽這話，頓時嚷嚷起來，混亂之中，她們站起身來。埃爾辛太太把針線筐往地 上一扔，走了回來，假發(fā)也歪到一邊去了。
"這我不干！"她說。"這我不干。你是發(fā)昏了，媚蘭，不過我不責(zé)怪你。你我 仍然是朋友，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咱們的關(guān)系。"她說著說著哭起來。不知怎的，媚 蘭也在她懷里哭起來了，不過她還抽抽搭搭地說她剛才的話是當(dāng)真的，還有幾位 婦女也放聲大哭。梅里韋瑟太太一邊用手絹語著臉痛哭，一邊把埃爾辛太太和媚 蘭都摟起來了，皮蒂姑媽原來只是呆呆地在一旁看著，這時忽然癱在地上。她過 去也常暈倒，有時是真暈倒，這一次可的確是暈倒了。有人哭泣，有人親吻，有 人忙著找嗅鹽，有人跑著去拿白蘭地，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只有一個人臉色沉 靜，兩眼不濕。英迪亞·威爾克斯趁著無人注意，溜走了。
過了幾個鐘頭，梅里韋瑟爺爺在時代少女酒館見到亨利·漢密爾頓叔叔，就 把他從兒媳婦那里聽來的上午發(fā)生的事，津津有味，一五一十地述說了一遍。現(xiàn) 在總算有個人能鎮(zhèn)住他那兇狠的兒媳，他自己可沒那勇氣。
"那么這一伙沒有頭腦的傻瓜最后打算怎么辦呢？"亨利叔叔不耐煩地問。
"我也說不清楚，"梅里韋瑟爺爺說："不過據(jù)我看，這場爭論，媚蘭沒怎么費(fèi) 勁就占了上風(fēng)。我敢說，她們都會去拜訪的，至少也得去一次。你那侄女，大家 是很看重的，亨利。"“媚蘭是個傻瓜，倒是另外那些女人說得對。思嘉是個滑頭 女人，不知道查爾斯當(dāng)時怎么會娶她做老婆，"亨利叔叔悶悶不樂地說。"不過媚 蘭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巴特勒船長救的所有的人，是應(yīng)當(dāng)和家屬一起去拜訪， 要不就太不像話。說實(shí)在的，我對巴特勒并不怎么反感。那天晚上他像個男子漢 救了我們的命，思嘉才是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女太聰明，反而害了她自己。反 正我是要去拜訪他們的。管他是不是投靠了北方佬，思嘉總還是我的侄媳婦。我 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訪他們的。"“我和你一塊兒去，亨利。多麗要是聽說我去了， 非得發(fā)瘋不可。等我再喝一杯就走。"“別喝了，咱們?nèi)ズ劝吞乩沾L的酒吧。說 句公道話，他那里總是有好酒喝的。"瑞德早就說那頑固派是不會認(rèn)輸?shù)模@話 還真都說對了。有些人來拜訪他們，他知道這是沒有什么意義，他也知道他們?yōu)?什么來看他們。參加三Ｋ黨那次不成功的行動的人，他們的家屬起初是來拜訪過， 但是很明顯，后來就很少來了。而且他們也不邀請瑞德·巴特勒夫婦到他們家里 去做客。
瑞德說，這些人要不是怕冒犯媚蘭，是不會來看望他們的。他為什么會這么 想，思嘉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個想法很無聊，也的確是很無聊。因?yàn)樗技螢槭裁?能影響埃爾辛太太和梅里韋瑟太太這樣的人呢？他們來過一次就不再來了，思嘉 并不怎么在意，其實(shí)，她幾乎就沒有發(fā)現(xiàn)，因?yàn)樗麄冞@套房子里常常擠滿了另一 種類型的客人。期住在亞特蘭大的本地人管他們叫"外來戶，"這還不是最客氣的 稱呼呢。
民族飯店里住著很多"外來戶"，他們和瑞德和思嘉一樣，也是因?yàn)樽约旱姆?子還沒蓋好。他們既活躍，又很闊氣，很像瑞德在新奧爾良結(jié)交的那些朋友。他 們的衣服很考究，花起錢來大手大腳，至于來歷，就不清楚了。這些人之中，男 的都是共和黨人，都是"因與州政府有關(guān)的公務(wù)而到亞特蘭大來的。"究竟是什么 有關(guān)的公務(wù)，思嘉既不知道，也不想費(fèi)心思去了解。
其實(shí)瑞德可以把確切的情況告訴她——他們所要干的和禿鷹對快死的動物所 要干的是一樣的。他們從遠(yuǎn)處聞到死亡的氣味，就一下子聚到這里來，準(zhǔn)備飽餐 一頓。佐治亞靠本州的百姓管理自己的局面已不復(fù)存在，這個州已陷于癱瘓，于 是冒險家便蜂擁而來。
瑞德認(rèn)識的投靠北方的人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他們的太太們成群結(jié)隊(duì)地來拜 訪，有些"外來戶"為了蓋房了，從思嘉這里買過木料，也前來拜訪。瑞德說，既 然在生意上和她們打過交道，就要接待她們。接待她們時，她們都穿著漂亮的衣 服，從來不談?wù)撃谴螒?zhàn)爭，也不談?wù)撈D苦的生活，談話內(nèi)容限于時髦衣服，風(fēng)流 韻事，和怎樣打惠斯特橋牌。思嘉覺得和她們在一走很愉快。思嘉從來沒有打過 牌，打起這種牌來很感興趣，沒有多久就打得很不錯了。
只要她待在飯店里，總有一幫牌友聚集地她那里。不過近來她忙著蓋新房， 并不常在飯店里，顧不上招待客人了。近日來，她并不在意是否有人來訪她想把 社交活動推遲一下，等到房子蓋好以后，她就成了亞特蘭大最大的一所住宅的女 主人，就可以主持全城規(guī)模最大的宴會了。
天氣漸漸溫暖了，她一天天看著她那紅石頭灰木瓦板的住宅不斷增高，顯得 非常壯觀，比桃樹街上任何其他住宅都要顯眼。她把商店和木材廠全忘了，把所 有的時間都花在工地上，一會兒跟木匠爭吵，一會兒和石匠頂嘴，催促承包人盡 快完工。墻很快就起來了，她滿意地想：這所房子蓋好以后，要比全城所有的房 子都大，都好看。甚至比附近的詹姆斯公館還要?dú)馀�，這座公館不久以前剛被買 去做布洛克州長的官邸了。州長的官邸，欄桿和屋檐上都鑲著鋸齒狀的花邊，但 是思嘉的住宅裝飾著復(fù)雜的云形花樣，使州長的官邸就大為遜色。官邸里有一間 舞廳，但是和思嘉住宅里占了整個三層樓的大廳相比，簡直就像是個臺球桌了。 實(shí)際思嘉的住宅在各方面都要超過州長的官邸，超過全城任何一所房子。它圓頂 多，塔樓多，尖塔多，陽臺多，避雷針多，彩色玻璃窗更是多得多。
房子四周都有回廊，四面各有一溜臺階，與地面相通。院子寬大，綠草如茵， 幾條撲素的鐵凳散落在各處。一座鐵制涼亭，按照時髦的叫法"格子堡，"人家向 思嘉作過保證，一定是純粹哥特式的。院子里還有兩只鐵獸，一只是牡鹿，一只 是大狗，和設(shè)得蘭矮種馬差不多大校這個新家這樣大，這樣華麗，為了追求時髦， 使個室內(nèi)光線昏暗，韋德和愛拉搬進(jìn)來之后有些不大適應(yīng)，惟有院子里這兩只鐵 獸使他們感到高興。
房子里的所有陳設(shè)完全是按照思嘉的意思布置的。滿屋里都鋪著厚厚的紅地 毯，門上掛著紅色天鵝絨門簾。黑色的胡桃木家具，樣子也是最新式的，擦得特 別亮，連一寸光滑木頭也不留，全要刻上花紋。馬毛呢做的坐墊非常滑，太太小 姐們坐在上面必須很小心，生怕從上面滑下來。墻上到處掛著鑲著鍍金框子的大 鏡子小鏡子——正如瑞德無意之中說的那樣，這里的鏡子和貝爾·沃特琳那里的 鏡子一樣多。鏡子之間也有些鋼版印制的版畫，鑲著大框子，有的達(dá)八英尺，是 思嘉從紐約專門定做的。墻上糊著華麗的深色壁紙，天花板很高，但屋里總是很 暗，因?yàn)榇白由蠏熘底仙L毛絨窗簾，幾乎把陽光全都遮住了。
總而言之，這所房子使所有的人看了驚嘆不已。思嘉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或 躺在羽絨床上，就像掉進(jìn)安樂窩里一樣，想起在塔拉的時候，那冰涼的地板，那 稻草鋪的床鋪，這時極為心滿意足了。她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漂亮、陳設(shè)最講究 的一所房子，但是瑞德卻說這是一場惡夢。不過只要她喜歡，就讓她盡情地住在 這里吧。
"一個對我們毫不了解的陌生人，一看這所房子，就會知道它是用不義之財蓋 起來的。"瑞德說。"你知道，思嘉，常言說得好：斜路上來的錢，去路不正。這 所房了正好說明了這個道理。只有投機(jī)商才會蓋這樣的房子。"但是思嘉沉浸在驕 傲和幸福之中，只想新居里完全安頓下來之后怎樣招待客人，聽了瑞德的話，只 是頑平地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說："別胡扯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現(xiàn)在她也知 道了，瑞德總愛奚落她，要是認(rèn)真聽他那些挖苦人的話，就會覺得掃興。要是跟 他計較，就得跟他吵，而思嘉并不想跟他吵，而思嘉并不想跟他交鋒，因?yàn)樗?是要輸?shù)�。因此幾乎他說什么她都不在乎，非聽不可的時候，也只當(dāng)是句玩笑話。 至少有一段時間，她就是么干的。
蜜月期間，和住在民族飯店的大部分時間，他們在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墒� 他們剛搬進(jìn)新居，思嘉剛交了幾個新朋友，他們就開突然激烈地爭吵起來。每次 爭吵的時間都不長，因?yàn)楹腿鸬聽幊巢豢赡艹掷m(xù)很長時間，他對她的激烈言詞總 是采取冷漠的態(tài)度，等待時機(jī)，冷不防，給她一下子。她吵啊，嚷啊，瑞德則不 這樣。他只用毫不含糊的言詞評論她本人，她的活動，她的房子，她的新朋友。 他有些意見不同一般，她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當(dāng)作玩笑話。
比如，她想摘掉原來的招牌，"肯尼迪百貨商店，"換一塊更吸引人的招牌， 于是就讓他起個名字，其中一定要包括ｅｍｐｏｒｉｕｍ這樣一個詞。瑞德建議 用ＣａｖｅａｔＥｍｐｔｏｉｒｕｍ這個招牌，還向她保證，說這個招牌對店里 賣的東西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她也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而且也讓人去做招牌 去了，當(dāng)聽見艾希禮·威爾克斯把真實(shí)意思給她翻譯出來量，她氣得不得了，瑞 德則大笑一陣。
再比如他怎樣對待嬤嬤。嬤嬤寸步不讓，始終認(rèn)為瑞德是披著馬鞍的騾子。 她對瑞德很客氣，但很冷淡，她總是答他"巴特勒船長，"從來不稱他"瑞德先生"。 瑞德送給她紅裙子，她也沒有屈膝行禮，而且也不穿這條裙子。她盡量不讓他看 見愛拉和韋德，雖然韋德很喜歡瑞德叔叔，瑞德顯然也很喜歡這孩子�？墒侨鸬� 不但沒有辭退嬤嬤，或者對她特別厲害，反而對她極為尊重，比對思嘉新近結(jié)交 的太太小姐們客氣得多。實(shí)際上，比對思嘉本人還要客氣。他總要得到嬤嬤的允 許，才帶著韋德去騎馬，總要先征求她的意見，才給愛拉買娃娃。而嬤嬤對他卻 不怎么客氣。
思嘉覺得瑞德應(yīng)該對嬤嬤嚴(yán)厲些，這樣才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而瑞德只是 笑一笑，說嬤嬤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有一次，他把思嘉惹火了，因?yàn)樗淅涞卣f幾年以后，民主黨人要重新掌權(quán)， 共和黨的統(tǒng)治要在佐治亞州倒臺，到那時候，他就該替她后悔了。
"等將來民主黨人有了自己的州長，自己的州議會，所有你新結(jié)交的這些庸俗 的共和黨朋友就全得倒臺，再重操舊業(yè)，開酒吧，倒污水，他們也只配干這樣的 營生。你就會孤零零一個人，處于危險的境地，既沒有民主黨的朋友，也沒有共 和黨的朋友。唉，這都是將來的事，現(xiàn)在不必?fù)?dān)心。"思嘉聽了，大笑起來，她是 笑得有道理的，因?yàn)楫?dāng)時布洛克在州長的位置上坐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州議會里已經(jīng)有 了二十七個黑人，佐治亞州有數(shù)千名選民有了選舉權(quán)。
"民主黨人永遠(yuǎn)不會重新上臺了。他們只會刺激北方佬，這就只能推遲他們重 新上臺的時間。他們就會夸夸其談。晚上出去搞什么三Ｋ黨的活動。"“他們會回 來的。我了解南方人。我了解佐治亞人。他們很堅強(qiáng)，很倔犟。如果非得再打一 仗，才能重新上臺，他們就會再打一仗。如果需要北方佬那樣花錢收買黑人的選 票，他們就會錢收買黑人的選票。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樣讓一萬名死人參加選舉， 那么佐治亞州每一個公墓里的每一具尸體都會到投票站去。在我們的好友魯弗斯 ·布洛克的仁政之下，情況會非常糟，佐治亞很快就要把他趕走了。"“瑞德，話 不要說得這么難得！"思嘉大聲說。"聽你這么說，好像我不希望民主黨重新掌權(quán) 似的！而你明明知道，情況并不是這樣！我是喜歡他們回來的。難道你以為我愿 意看著這些兵神平地在這里走來走去，使我想起——難道你以為我愿意——唉， 我也是個佐治亞人呀！我希望看到民主黨人重新上臺�？墒撬麄兝弦膊簧吓_。即 使他們上了臺，對我的朋友會有什么影響呢？他們的錢還是他們的，對不對？" “那就得看他們能不能存住錢了。看他們現(xiàn)在這樣子，我懷疑他們的錢最多只能 留過五年。真是來得容易，去得快呀。
他們的錢對他們不會有什么好處。正如我的錢也沒有給你帶來什么好處一樣。 它肯定還沒有把你變成一騎馬，是不是，我可愛的小騾子？"最后這句話引起了一 場口角，他們吵了好幾天。思嘉繃著臉，不說話，顯然是要求瑞德向她賠不是。 這樣過了四天之后，瑞德到新奧爾良去了，把韋德也帶去了，嬤嬤對這件事是反 對的。他一直待到思嘉的怒氣消了才回來。不過瑞德不肯屈服，依然使她感到難 受。
瑞德從新奧爾良回來時，心平氣和，思嘉也就盡量強(qiáng)壓著怒火，暫時把這件 事置諸腦后，留待將來再考慮。她現(xiàn)在根本就不想在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費(fèi)心思。 她只希望快活，因?yàn)樗凉M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在新居里舉行規(guī)模極大的晚宴，要用 棕櫚樹裝點(diǎn)起來，還要請一支弦樂隊(duì)。四周的回廊全要用帆布遮起來，那各式小 吃使她想一想都要流口水。她在亞特蘭大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要請，包括所有的老朋 友和度蜜月回來后認(rèn)識的所有那些漂亮的新朋友。準(zhǔn)備這次宴會，使她感到興奮， 在大部分時間里，她忘了瑞德那些刺耳的話。要她考慮怎樣辦這次宴會的時候， 她感到快活，她感到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快活。
啊，有錢真好，真有意思！開宴會可以不計算花銷！買最貴的家具、衣服、 和食品，也可以不考慮怎樣付款！可以把數(shù)額相當(dāng)大的支票寄給查爾斯頓的波琳 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寄給塔拉的威爾，這多么開心呀！啊，那些妒忌人的糊涂蟲 竟然違心說錢無所謂！瑞德還說錢沒給她帶來什么好處，真叫人不可思議！
思嘉向在亞特蘭大的所有的朋友發(fā)出了請貼，老朋友，新朋友，比較熟的， 不太熟的，甚至她不喜歡的，都請到了。就連梅里韋瑟太太，她上民族飯店去拜 訪思嘉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粗暴無禮，還的埃爾辛太太，她的態(tài)度冷若冰霜，也 都沒有排除在外。她還邀請了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雖然她明明知道她們都不喜 歡她。也明明知道她們參加這樣體面的聚會，沒有像樣的衣服可穿，會感到尷尬。 因?yàn)樗技芜@次溫居大聚會，一半是宴會，一半是舞會，當(dāng)時管這樣的晚間聚會叫 "大聚會"，亞特蘭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盛大的聚會呢。
到了那天晚上，大廳里和帆布遮起來的回廊上擠滿了客人。他們喝著她用香 檳配制的香甜飲料，吃著她的小餡餅和奶油牡蠣，隨著樂隊(duì)演奏的樂曲跳舞，樂 隊(duì)前面整整齊平地擺著一排棕櫚和橡皮樹。但是瑞德稱之為"老團(tuán)兵"的人，除了 媚蘭我艾希禮、皮蒂姑媽、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夫婦，梅里韋瑟爺爺之外，別人 都沒有來。
"老鄉(xiāng)團(tuán)"有許多人來參加這次"大聚會”是經(jīng)過一番猶豫之后才決定的。有的 人是看了媚蘭的態(tài)度才接受邀請的。有的人是因?yàn)橛X得瑞德救了他們的命，或救 了他們的親屬的命，而接受邀請的。然而就在宴會的前兩天，有一條謠言在亞特 蘭大傳開了，謠言是布洛克州長也受到了邀請。"老團(tuán)兵"表示反對，寄來了一大 摞明信片，說他們不能接受思嘉的善意邀請，感到遺憾，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老朋友 雖然來了，可是州長一到，他們感到尷尬，就毫不猶豫地退席了。
思嘉看到這些情況，既驚訝，又氣憤，覺得這次宴會是完全失敗了。多么排 場的"大聚會"呀！她精心安排了這次活動，想讓大家看一看這了不起的場面�？� 是老朋友只來了那么幾個，老對頭則一個也沒來。天亮的時候，等客人都走完時， 她恨不得大哭大鬧一番，可是又怕瑞德哈哈大笑，怕看他那轉(zhuǎn)個不停的黑眼睛， 因?yàn)樗m然沒有說，卻流露出這樣的意思："我早就告訴你了嘛！"所以她只好強(qiáng) 壓住怒火，極力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第二早上，她就對媚蘭一個人大肆發(fā)作起來。
"你真讓我下不來臺，媚蘭·威爾克斯，你還讓艾希禮和那些人一塊讓我下不 來臺。你要是不拉著他們走，他們不會那么早就走的。唉，我看見你了！我正要 把布洛克州長帶過來，介紹你們，你就像兔子一樣跑掉了。"“我想他不會——我 想他不可能真來參加，"媚蘭不高興地回答說。"雖然大家都說——"“大家？這么 說來，大家都在背面嘰嘰咕咕議論我，是不是？"思嘉氣憤地嚷道。"你是不是你 要是事先知道州長要來參加，你也和他們一樣，根本就不來了？"“是的，"媚蘭 兩眼看著地板，低聲說。"親愛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是不能來的。"”你真行��！ 原來你也會和他們一樣，讓我下不來臺呀！"“唔，別這么說，"媚蘭非常難過地 說。"我不是有意傷你的心。你就是我的姐姐，親愛的，是我的親兄弟查理的妻子， 我——"她怯生生地把一只手搭在思嘉胳臂上�？墒撬技我幌伦影阉﹂_了，恨不 得自己也能像父親杰拉爾德那樣，生氣氣來大發(fā)雷霆。但是媚蘭也不示弱。瘦削 的肩膀挺了挺，頓時顯出一副莊重的神氣她兩眼盯著思嘉那雙憤怒的綠眼睛，雖 然和她那略帶稚氣的面孔和她的身材有些不相稱。
"對不起，親愛的，讓你傷心了，但是布洛克，或者任何一個共和黨人，或者 任何投靠北方的人，我都不能見。我不但在你家里不見他們，在別處也不見他們。 既或我不得不——我不得不"——媚蘭往四下里掃了一眼，想找一個最重的詞兒——"既或我不得不顯得粗暴無理，我也不見他。"“你是指責(zé)我的朋友們嗎？" “不是，親愛的。不過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指責(zé)我不該把州 長請到家里來嗎？"媚蘭無法回避了，但她仍舊盯著思嘉的眼睛，毫不動遙"親愛 的，你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我喜歡你，信賴你，我是不會指責(zé)你的。誰 要是指責(zé)你，讓我聽見，我就不答應(yīng)。不過，思嘉呀！"突然間，激動的話語脫口 而出，滔滔不絕，聲音不大，里面卻包含著無法消除的恨。"難道你忘了這些人是 怎樣對待我們的嗎？親愛的查理死了，艾希禮的身子垮了，'十二橡樹'村燒了， 難道你忘了嗎？唔，思嘉，你打死的那個家伙，他手里就捧著你母親的針線盒， 你總沒有忘記吧！謝爾曼的隊(duì)伍開到塔拉，把咱們的內(nèi)衣都偷走了，他們還想把 房子燒掉，還真的拿我父親的戰(zhàn)刀耍弄了一番，你也不會忘記吧！思嘉呀，這些 人搶過我們，折磨過我們，還讓我們挨過餓，帶給我們這么多災(zāi)難，可你把這些 人請來參加你的宴會了！就是這些人他們使得那些黑鬼對我們那么神氣，他們搶 走了我們的財物，不讓我們參加選舉。我忘不了，永遠(yuǎn)也不想忘掉這一切。我不 會讓我的小博忘記這一切，我還要教我的孫子痛恨這些人，如果上帝讓我活下去， 我還要教我孫子的孫子痛恨這些人。思嘉，你怎么能忘記呢？"媚蘭說到這里，停 下來喘一口氣，思嘉注視著她，看到媚蘭感情強(qiáng)烈，聲音顫抖，使她感到吃驚， 把她的怒氣驅(qū)散了。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她不耐煩地問。"我當(dāng)然記得！可是這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 了，媚蘭，我們要盡量利用現(xiàn)有的條件，現(xiàn)在我就是在這么干。布洛克州長，還 有一些比較好的共和黨人，如果我們善于跟他們打交道，是能夠給我們很大幫助 的。"“比較好的共和黨人是沒有的，"媚蘭斬釘截鐵地說。"再說，我也不想盡量 利用現(xiàn)有的條件，我也決不愿意讓他們幫助，如果這指的是北方佬�！�
“我的天哪，媚蘭，干嗎要賭氣呀？"
“��！"媚蘭說，顯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樣子。"看我說了些什么，思嘉，我本 來并不想使你傷心，也不想指責(zé)你，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人人都有權(quán)保持自己的 想法。親愛的，你聽我說，我是愛你的，而且你也知道我愛你。不管你做什么事， 我也不會改變對你的態(tài)度。你也還是愛我的，是不是？我沒有讓你恨我吧？思嘉， 咱們倆要是有什么不和，我可受不了——咱們畢竟是同舟共濟(jì)，一起過來的呀？ 說聲沒關(guān)系吧。"“快別胡說了，媚蘭，你真會小題大作，"思嘉不滿地說，但是 媚蘭輕輕地用手摟住了她的腰，她沒有再甩掉。
"行了，我們又和了，"媚蘭愉快地說，不過她又悄悄地補(bǔ)充說，"親愛的，我 希望咱們還和過去一樣，互相看望。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哪一天來看你，你 只要告訴我一聲，我待在家里就是了。"“你來不來，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 思嘉說著，戴上帽子，氣呼呼地回家去了。媚蘭臉上露出傷心的樣子，這使得思 嘉覺得她那受到損害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首次宴會之后，一連幾個星期，思嘉感到要對大家的看法裝作根本無所謂的 樣子是很困難的。除了媚蘭、皮蒂姑媽、亨利叔叔和艾希禮之外。老朋友既不來 看她，也不邀請她去參加他們的小型聚會，這使她大惑不解，而且非常難過。難 道她沒有盡量捐棄前嫌，并且向他們表示，雖然他們散布流言蜚語，進(jìn)行惡意中 傷，她對他們并無惡感嗎？他們應(yīng)該清楚，她和他們一樣不喜歡布洛克州長，對 他笑臉相迎，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這些糊涂蟲！要是人人都對共和黨人笑臉相迎， 佐治亞州很快就可以擺脫她現(xiàn)在所處的這種困境。
她當(dāng)時還沒有意識到，她和過去的生活、昔日的朋友之間的脆弱的聯(lián)系，已 經(jīng)一下子節(jié)斷了，永遠(yuǎn)接不起來了。即使媚蘭出來運(yùn)用她的影響，也無濟(jì)于事了。 何況媚蘭又驚訝，又傷心，雖然忠貞不渝，也不想幫著恢復(fù)那種關(guān)系了。即使思 嘉想再像以前那樣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可能了。全城都對地板 起了面孔，和花崗石一樣硬，人們把對布洛克政權(quán)的恨，也全落到了她的身上， 這種恨里面沒有多少火氣，但是非常冷酷，難以消逝，思嘉已經(jīng)把自己的命運(yùn)和 敵人拴在一起，無論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現(xiàn)在都要算是變節(jié)分子、黑人 的支持者、叛徒、共和黨人——還要算是一個投靠北方的人。
思嘉痛苦了一陣子之后，便收起了她那假裝無所謂的樣子，而露出了真面目。 她這個人從來不會對人們的所做作的有過多的考慮，也不會因一件事做不成而期 悶悶不樂。沒有多久，梅里韋瑟、埃爾辛、惠廷、邦內(nèi)爾、米德和其他人家對她 有什么看法，她就置之不顧了。至少還有媚蘭帶著艾希禮來看她，而艾希禮是了 重要的一個人。亞特蘭大還有一些別的人是愿意來參加她的宴會的，這些人比那 些思想保守的老家伙隨和得多。她什么時候想大宴賓客，就可以發(fā)出邀請，這些 客人和那些反對她的思想僵化的老糊涂相比，心情愉快得多，衣服也漂亮得多。
這些人都是不久前才來到亞特蘭大的。她們有的最瑞德的朋友，有的在那些 神秘的活動中和他有聯(lián)系。他向思嘉提到這些活動時就說："做生意而已，我的寶 貝。"客人之中有的是思嘉住在民族飯店時認(rèn)識的一對一對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 長任命的官員。
現(xiàn)在和思嘉交往的有各式各樣的人。蓋勒特夫婦曾在十幾個州里居住過，而 且每次都是因?yàn)樗麄兊墓串?dāng)被發(fā)覺而倉促離開的。康寧頓夫婦在離這里很 遠(yuǎn)的某一個州里曾和又傷“自由人局"有聯(lián)系，從無知的黑人身上賺了很多錢，而 他們是應(yīng)當(dāng)保護(hù)這些黑人的。迪爾夫婦曾把"硬紙板"鞋實(shí)給聯(lián)盟政府，戰(zhàn)爭的最 后一年不得不到歐洲去躲了起來。亨登夫婦在許多城市的警察局里掛了號，但又 常常在投標(biāo)中獲勝，得以和州政府簽合同�？ɡ瓭h夫婦是靠開賭場起家的�，F(xiàn)在 正利用州政府的錢修建并不存在的鐵路，來進(jìn)行更大規(guī)模的賭博。弗萊厄蒂夫婦 １８６１年以一分錢一磅買下的鹽，１８６３年漲到五角錢一磅，因而大發(fā)橫財。 巴特夫婦戰(zhàn)爭期間曾在北方某大城市開過一家最大的妓院，現(xiàn)在也在北方冒險家 的社交界進(jìn)進(jìn)出出。
現(xiàn)在和思嘉來往密切的就是這樣一些人，但是參加她的大型宴會的還有另外 一些人，他們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養(yǎng)，許多人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冒 險家先生們之外，有些資產(chǎn)的人也從北方來到亞特蘭大，因?yàn)樗麄兛吹皆谶@重建 與發(fā)展的時期，這里的生意是源源不斷的。北方有錢的人家把年輕的兒子送到南 方，讓他們在新的地區(qū)進(jìn)行開拓。北方的軍官退役之后就在他們浴血奮戰(zhàn)攻下的 這座城市里定居了。起初，他們?nèi)松夭皇�，很愿意�?yīng)邀參加又闊又好客的 巴特勒太太舉行的豪華宴會，但是不久他們就逐漸退出她的圈子。這些善良的人 們只要與那些冒險家們和冒險家政權(quán)稍一接觸，就會像佐治亞州的本地人一樣憎 惡他們。許多人加入了民主黨，比南方人還像南方人。
還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人依然留在思嘉的圈子里，只是因?yàn)樗麄兊侥睦锒疾皇?歡迎。他們很愿意到老鄉(xiāng)團(tuán)的安靜的客廳里去做客，可是老鄉(xiāng)團(tuán)是不會請他們?nèi)ァ?這些人里面有一些是北方來的女教師，她們到南方來，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投 靠北方的南方人，這些南方人本來都是不錯的民主黨人，南方投降以后，成了共 和黨人。
不現(xiàn)實(shí)的北方來的女教師，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很難說得清楚，這兩種人 哪一種更為亞特蘭大的本地人所痛恨呢？
不過人們可能更加痛恨第二種人。至于北方來的女教師，人們說："哦，北方 佬喜歡黑人，你對他們能有什么指望呢？他們當(dāng)然覺得黑人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但是對于為了個人利益而加入共和黨的佐治亞人來說，就沒有什么借口了。
“我們能挨餓。你們也應(yīng)該能挨餓，"這就是老鄉(xiāng)團(tuán)采取的態(tài)度。許多人過去 在聯(lián)盟的隊(duì)伍里當(dāng)過兵，知道家里缺衣少食的人多么害怕，因此以寬容的態(tài)度對 待過去的戰(zhàn)友，如果他們是為了讓家人得以糊口而改變了自己的政治面目。老鄉(xiāng) 團(tuán)的女眷則不然，這些女人是社會首領(lǐng)的堅定不移后盾，在她們心目中，事業(yè)雖 然失敗了，現(xiàn)在卻比鼎盛時期更強(qiáng)大，更親切。現(xiàn)在它成了崇拜的對象。和它有 關(guān)的一切都成為神圣的了。比如為它而獻(xiàn)身的死者的墳?zāi)�，打仗的�?zhàn)場，破碎的 戰(zhàn)旗，交叉著掛在大廳里的戰(zhàn)刀，褪了色的前線來信。參加過戰(zhàn)斗的老戰(zhàn)士，等 等。這些女人對先前的敵人決不幫助，不接待，不留宿，現(xiàn)在思嘉也被劃到敵人 里邊去了。
在這個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形勢的需要而結(jié)合在一起的社會里，只有一 個共同點(diǎn)，那就是錢。他們之中，許多人在戰(zhàn)前從來沒有在手里一次拿過二十五 塊錢，現(xiàn)在卻恣意花錢，其奢侈程度在亞特蘭大是前所未有的。
在政治上，共和黨人掌權(quán)，亞特蘭大進(jìn)入一個浪費(fèi)和講排場的時期，庸俗與 罪惡被表面上的文雅微微地遮掩著。很富的人和很窮的人之間差距，從來沒有像 現(xiàn)在這么明顯。居高位者對不幸運(yùn)的人毫不關(guān)心。黑人當(dāng)然除外。他們的一切都 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學(xué)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娛樂，因?yàn)樗麄?掌握著政權(quán)，每一張黑人選票都是起作用的。至于新近陷于貧困的亞特蘭大，他 們可以挨餓，或者栽倒在大街上，剛剛富起來的共和黨人是完全無動于衷的。
在這庸俗的浪潮中，思嘉處于領(lǐng)先的地位，她剛結(jié)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 又有瑞德的錢做堅強(qiáng)的后盾。當(dāng)時的情況是合乎她的口味的：人人都毫不掩飾地 炫耀自己，婦女的衣著過于華麗，家里的陳設(shè)都過于講究，珠寶太多了，馬匹太 多了，食品太多了，威士忌太多了。思嘉有時也靜下來想一想，她知道如果嚴(yán)格 地用母親愛倫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那么她新近結(jié)交的這些女人都不是正經(jīng)人。但是自 從很久以前，她在塔拉站在客廳里，決心做瑞德的情婦以來，已經(jīng)屢次違反母親 愛倫的上等人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現(xiàn)在也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
嚴(yán)格說來，這些新朋友也許不能算是先生和女士，但是他們和瑞德在新奧爾 良交的朋友一樣，都是很有意思的人。這些人比她以前在亞特蘭大認(rèn)識的性情壓 抑、喜歡讀莎士比亞，常去教堂的那些朋友，有趣得多了。除了度蜜月時那段短 暫的時間外，她很久沒有感到樂趣了。也很長時間沒有安全感了。現(xiàn)在生活安定 了，她想跳舞，她想玩，她想放蕩，她想大吃大喝，她想穿綢緞，她想睡在柔軟 的羽毛床上，或坐在舒適的沙發(fā)上，這一切她都做到了。瑞德全讓她由著性子干， 并且覺得很有趣，她現(xiàn)在也擺脫了幼年時代的束縛，甚至擺脫了受窮的顧慮，于 是她就要實(shí)現(xiàn)她過去常常抱有的一種奢望了，這奢望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誰不贊成，就叫他見鬼去。
思嘉完全陶醉了，她的心情與賭徒、騙子、彬彬有禮的女冒險家、一切靠耍 心眼兒制勝的人一樣，這種人活在世上，對于有組織的社會來說，簡直是一種恥 辱。思嘉真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那種傲慢的態(tài)度已 經(jīng)快膨脹得無邊無際了。
思嘉對待新結(jié)識的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也是蠻橫無禮的，但是她對北方 駐軍的軍官及其家屬比對任何其他人都更為粗暴，更為傲慢。流入亞特蘭大的， 有各式各樣的人，唯有軍人，她是既不接待，也不歡迎的。她甚至故意顯得對他 們不禮貌。藍(lán)軍裝意味著什么，不光是媚蘭一個人不會忘記。
對思嘉來說，那軍裝和那金黃色的鈕扣永遠(yuǎn)意味著圍城的恐怖氣氛，逃難的 可怕經(jīng)歷，意味著掠奪，焚燒，意味著極度窮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艱苦勞動。現(xiàn) 在她有錢了。而且結(jié)交了州長和許多顯要的共和黨人，社會地位穩(wěn)固了，就有資 本對每一個穿藍(lán)軍裝的人無禮了，她的確對他們無禮了。
瑞德一有次漫不經(jīng)心的對她說，在他們家聚會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在前 還穿著藍(lán)軍裝。思嘉卻反駁說，北方佬只要不穿軍裝，就不像是北方佬了。瑞德 答道："你真固執(zhí)得可愛，"聳了聳肩膀，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思嘉因?yàn)橛憛採v軍穿的筆挺的淡藍(lán)軍裝，就特別喜歡怠慢他們，因?yàn)樗@種 態(tài)度實(shí)在使他們和駐軍的家屬都要感到驚愕的，因?yàn)樗齻兇蠖际俏馁|(zhì)彬彬有教養(yǎng) 的人，她們在這懷有敵意的異鄉(xiāng)感到很孤獨(dú)，盼著回到北方去，而且為不得不維 護(hù)那個無賴的統(tǒng)治而感到有些慚愧。這些人肯定比和思嘉來往的那些人強(qiáng)。駐軍 軍官的太太們看著活躍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紅頭發(fā)的丑陋的布里奇特·弗萊厄蒂 一類的女人當(dāng)做摯友，而故意怠慢她們，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然而就連思嘉視為摯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不過她們是心甘情愿的。 對她們來說，思嘉即象征著財富與風(fēng)度，體現(xiàn)著舊的制度，包括舊的人物，舊的 家庭，舊的傳統(tǒng)，等等，而她們正殷切地希望和這些舊的事物結(jié)合在一起。她們 所向往的那些舊家庭恨不得把思嘉趕出去，但是新興的達(dá)官貴人的太太們對于這 一點(diǎn)，是全然不知的。她們只知道思嘉的父親當(dāng)年是個大奴隸主，她的母親來身 薩凡納的羅拉畢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爾斯頓的瑞德·巴特勒。對她們來說，這 已經(jīng)足夠了。舊的社會集團(tuán)鄙視她們，對她們不回訪，在教堂里只對她們冷淡地 點(diǎn)著致意，她們一心想打入這樣的一個舊的社會集團(tuán)，就用得著她這塊敲門磚。 事實(shí)上，思嘉還不光是她們進(jìn)入社會的的一塊敲門磚。她本來并不引人注目，只 是剛剛發(fā)跡。對她們來說，她就是社會的體現(xiàn)。她們本人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 的女士，因此她們看不清楚思嘉這一套虛假的外表，思嘉自己也看不清楚。她們 是按照思嘉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的，因此，在她面前忍氣吞聲。她擺架子，她施 恩惠，她發(fā)脾氣、她耍態(tài)度，她當(dāng)面對人粗暴無禮，她毫不客平地指責(zé)人家的缺 點(diǎn)，這一切，她們都忍受了。
她們因沒有根基，對自己也沒有信心，因此特別希望顯得文雅，不敢發(fā)火， 也不敢頂嘴，生怕人家說沒有女士的風(fēng)度。不管付出什么代價，她們也要像個女 士的樣子。她們裝出一副非常嬌嫩謙恭與天真的模樣。只要聽聽她們說的話，你 會覺得她他與罪惡的下層社會既無聯(lián)系，也不了解。紅頭發(fā)的布里奇特·弗菜厄 蒂皮膚白皙，嬌嫩怕曬，操著柔和的愛爾蘭口音，誰也想不到她竟會盜走父親暗 中收藏的財物，來到美國，在紐約一家飯店里做女招待�？匆豢次鳡柧S亞（原叫 薩迪·貝爾）·康寧頓和瑪米·媚特那多愁善感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前者是在 父親在鮑厄里開的酒店樓上長大的，忙時還要幫著照看酒吧，誰也不會想到后者 據(jù)說本是她丈夫開的妓院里的一個姑娘�，F(xiàn)在她們都成了嬌滴滴的寶貝了。
男人們雖然會賺錢，卻不善于學(xué)習(xí)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他們可能對新紳士 們向他們提出的要求還不夠耐心。他們在思嘉的宴會上喝酒喝得實(shí)在太兇了，宴 會之后往往有一位或幾位客人臨走時留下來過夜。他們喝酒，和思嘉小時候那些 人喝酒的樣子可大不相同。他們滿臉發(fā)脹，反應(yīng)遲鈍，丑態(tài)畢露，臟話連篇。此 外，無論思嘉在顯眼的地方擺上多少只痰盂，第二早上還是可以在地毯上看到嘴 里流出的煙汁的痕跡。
思嘉根本就看不起這些人，可是她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就因?yàn)樗矚g和他們在一起，她家里就總老有許多這樣的人。
因?yàn)榈乜床黄鹚麄儯麄円坏┌阉菬┝�，她就叫他們�(nèi)ヒ姽�。不過他們倒 也能忍受。
瑞德的話，他們也能忍受，這就更不容易了，因?yàn)樗麄兪侵廊鸬掳阉麄兛?透了，他甚至就在自己家里，也揭他們的短，而且總是弄得他們無話可說，關(guān)于 自己如何賺錢，他認(rèn)為是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因此他就假裝認(rèn)為別人發(fā)跡，也 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于是他幾乎一有機(jī)會就要說，而大家一致認(rèn)為，為了照顧 面子，還是不說為好。
說不定什么時候瑞德就會舉著一杯香甜飲料和藹地說："拉爾夫，我要是不糊 涂，就該像你那樣，把金礦股票賣給寡婦和孤兒，而不應(yīng)該去跑封鎖線。你那個 辦法保險得多。"或者說："哎呀，比爾，我看到了，你又買了兩匹新馬呀！是不 是又賣了幾千塊錢的并不存在的鐵路工程的債券？干得不錯呀，伙計！"或者說： "祝賀你，阿莫斯，祝賀你和州政府簽了合同。真糟糕，你不得不賄賂這么多人， 才把合同拿到手。"總而言之，太太們覺得瑞德庸俗得讓人無法忍受，先生們則在 他背后管他叫豬玀，雜種。過去亞特蘭大不喜歡他，他沒有想辦法討好他們。他 自行其事，感到自得其樂，看不起別人，對周圍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氣 得使人覺得他這種客其實(shí)際上是一種進(jìn)攻。對思嘉來說，他依然是個謎，不過她 已不再為這個謎而傷腦筋了。她確信，他對什么都不滿意，將來也不會滿意；他 或者是急需什么東西，而恰恰沒有這件東西，或者是從來就不需要什么東西，因 此對任何東西都覺得無所謂。他譏笑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鼓勵她待人傲慢，任意 揮霍，他諷刺她虛裝門面，華而不實(shí)，——他為她支付所有的高額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