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我已經(jīng)老了,媚蘭小姐,我一時間干脆忘了她打發(fā)我干什么來了,可那是很重要的呢。我給你帶了封信來。皮蒂小姐不信任郵局或任何別的人,專門叫我來送,而且——""一封信?給我?誰的?"“唔,那是——皮蒂小姐,她對我說,'彼得,你,輕輕地告訴媚蘭小姐,'我說——"媚蘭一只手放在胸口從臺階上站起身來。
"艾希禮!艾希禮!他死了!"
“沒有,太太!沒有,太太!"彼得叫嚷著,他的聲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一面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摸索。"這就是他寄來的信。他活著呢,他快要回來了。他——我的上帝!
攙住她,嬤嬤!讓我——"
“你這老笨蛋!不許你碰她!"嬤嬤怒氣沖沖地吼著,一面掙扎著扶住媚蘭癱軟的身子不讓她倒下。"你這個假正經(jīng)的黑猴子!還說輕輕地告訴她呢!你抱住她的腳,波克。卡琳,托住她的頭。咱們把她抬到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去。"除思嘉以外,所有的人都圍著暈倒的媚蘭手忙腳亂,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的跑去拿枕頭,一時間思嘉和彼得大叔兩人給留在人行道上沒人管了。思嘉站在原來的地方,像生了根似的,她是聽到彼得談起艾希禮時一下跳過來的,可現(xiàn)在也給嚇得不能動彈了。只瞪大眼睛望著彼得手里那封顫動的信發(fā)呆。彼得像個受了母親責罵的孩子似的,那張又老又黑的面孔顯得十分可憐。他那莊嚴的神氣已經(jīng)徹底垮了。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也挪不動腳,盡管思嘉在心里喊叫:"他沒有死!他快回來了!"這消息給她帶來的既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而是一種目蹬口呆的麻木狀態(tài)。彼得大叔這時說話了,他的聲音猶如自一個遙遠的地方起來,既帶有哀愁又給人以安慰。
"我們的一個親戚威利·伯爾先生給皮蒂小姐帶了這封信來。威利先生跟艾希禮先生呆在同一個牢房里,威利先生弄到一騎馬,所以他很快就回來了?砂6Y先生是走路,所以——"思嘉從他手里把信搶過來,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媚蘭,是皮蒂小姐的手筆,不過對此她毫不猶疑,便把它拆開了,里面一個由皮蒂小姐封入了字條隨即掉落在地上。信封里裝著一張折疊的信箋,因為被帶信人揣在骯臟的口袋里弄得灰糊糊的而且有點破了。艾希禮開頭是這樣寫的:"佐治亞亞特蘭大薩拉·簡·漢密爾頓小姐轉(zhuǎn),或瓊斯博羅'十二橡樹'村,喬治·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收。"她顫抖地手把信箋打開,默默地讀道:"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眼淚開始潸然下流,她沒法再讀下去。她只覺得心在發(fā)脹,頓時高興得無法克制自己了。于是她抓住那封信貼在胸口,迅速跳上臺階,跑進穿堂,經(jīng)過那間鬧哄哄的客廳,徑直來到愛倫的辦事房。此時塔拉農(nóng)場所有的人都還擁擠在客廳里為打救不省人事的媚蘭忙碌著呢?伤技尾还苓@些。她把門關(guān)好,鎖上,猛地倒在那張下塌的舊沙發(fā)里,哭著,笑著,吻著那封信。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了,"她悄悄地念著。
人們憑常識也知道,除非艾希禮長了翅膀,否則他要從伊利諾斯回到佐治亞就得走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不過大家還是天天盼望,只要軍人在塔拉的林蔭道上出現(xiàn),心就禁不住急跳起來。仿佛每一個破衣衫的人都可能是艾希禮,即使不是艾希禮,那個士兵也許知道一點艾希禮的消息,或者帶來了皮蒂姑媽寫的一封有關(guān)他的信。不分黑人白人,每一次聽到腳步聲他們就向前面走廊上奔去。只要看到一個穿軍服的人影,每個在柴堆旁、在牧場上和在棉花地里勞動的人,就有理由飛跑過去了。收到那封信以后的一個月里,農(nóng)田里的活兒已幾乎陷于停頓狀態(tài)。因為誰都不愿意當艾希禮到家時自己不在屋里。思嘉是最不愿意碰上這種情況的人,既然自己如此安心工作。她也就沒法堅持要別人認真勞動了。
但是一個一個星期過去,艾希禮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什么消息,于是塔拉農(nóng)場又恢復了原先的秩序?释男那橐仓荒艿竭@種地步。不過思嘉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感,那就是擔心艾希禮在路上出了什么事。羅克艾蘭離這里那么遠,可能他獲釋出獄時身體就十分虛弱或者有病呢。而且他身邊無錢,所走過的區(qū)域又都是憎恨聯(lián)盟軍的地方。要是她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她倒愿意寄錢給他,把她手頭所有的錢都寄去,哪怕讓全家的人都餓肚子也罷,只要他能夠坐火車趕回來就行了。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
在她剛看到這句話便引起第一陣喜悅中,它好像只意味著他就要回到她身邊來了?涩F(xiàn)在比較理智而冷靜地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要回到媚蘭身邊來呢。媚蘭最近總是在屋子里到處走動,高興地唱個不停。有時思嘉恨恨地想起,為什么媚蘭在亞特蘭大生孩子時竟沒有死呀?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樣她就可以在一個適當?shù)臅r期以后嫁給艾希禮,將小博也作為一個很好的前娘兒子撫養(yǎng)起來。每當想到這些,她也并不急于向上帝祈禱,告訴他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對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還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有時一個兩個,有時十幾二十個,一般都餓肚子。思嘉絕望地覺得這比經(jīng)受一次蝗災還要可怕。
這時她又詛咒起那種好客的習慣來。那是富裕時代盛行起來的,它規(guī)定對任何一個旅客,不分貴賤都得留下住一晚,以盡可能體面的方式連人帶馬好好地款待一番。她知道那個時代已經(jīng)永遠過去了,可是家里其余的人卻不這樣想,那些士兵也不這樣想,所以每個士兵照樣受歡迎,仿佛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士兵沒完沒了地經(jīng)過,她的心腸便漸漸硬了。他們吃的是塔拉農(nóng)場養(yǎng)家糊口的糧食,思嘉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以及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如此不易,而且那個北方佬皮夾里的錢也不是用不完的,F(xiàn)在只剩下少數(shù)的聯(lián)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干嗎要養(yǎng)活這群餓癆鬼呢?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們再也沒有保衛(wèi)她的安全的作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凡是家里來士兵,伙食必須盡量節(jié)儉一些。這個命令一生效,她便發(fā)現(xiàn)媚蘭說服波克在她的盤子里只盛上少量的食品,剩下的大部分口糧全給了士兵,自從生了孩子以來,媚蘭身體還一直很虛弱呢。
"媚蘭,你不能再這樣了,"思嘉責罵她。"你自己還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點,你就會躺倒了,那時我們還得服侍你,讓這些人挨餓去吧。他們經(jīng)受得起,他們已經(jīng)熬了四年,再多熬一會也無妨的。"媚蘭回頭看著她,臉上流露出她頭一次從這雙寧靜的眼睛里看到的公然表示激動的神情。
"啊,請不要責怪我!思嘉,讓我這樣做吧。你不知道這使我多么高興。每次我給一個挨餓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許在路上什么地方有個女人把她的午餐給了我的艾希禮一點,幫助他早日回家來。"“我的艾希禮。"“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思嘉一聲不響地走開了。媚蘭注意到從那以后家里有客人時餐桌上的食品豐富了些。即使思嘉每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時那些士兵病得走不動了,而且這是常有的事,思嘉便讓他們躺在床上,但不怎么照顧。因為每留下一個病人就是添一張要你給飯吃的嘴。還得有人去護理他,這就意味著少一個勞動力來打籬笆、鋤地、拔草和犁田。有個臉上剛剛開始長出淺色茸毛的小伙子,被一個到費耶特維爾去的騎兵卸在前面走廊上,騎兵發(fā)現(xiàn)他昏迷不醒,躺在大路邊,便把他橫塔在馬鞍上帶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塔拉農(nóng)常姑娘們認為他肯定是謝爾曼逼近米列奇維爾時從軍事學校征調(diào)出來的一個學生?墒墙Y(jié)果誰也沒弄清楚,因為他沒有恢復知覺便死了,而且從他的口袋里也找不出什么線索來。
那小伙子長相很好,顯然是個上等人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么地方的人,那兒一定有位婦女在守望著各條大路,琢磨著他究竟在哪里。何時會回家來,就像思嘉和媚蘭懷著急不可耐的心情注視著每一個來到她們屋前的有胡子的人那樣。她們把這個小伙子埋葬在她們家墓地里,緊靠著奧哈拉的三個孩子。當波克往墓穴填土時,媚蘭不住放聲慟哭,心想不知有沒有什么陌生人也在給艾希禮的長長的身軀同樣處理呢。
還有一個士兵叫威爾·本廷,也像那個無名無姓的小伙子,是在昏迷中由一個同伙放在馬鞍上帶來的。威爾得了肺炎,病情嚴重,姑娘們把他抬到床上時,擔心他很快就會進墓地跟那個小伙子作伴。
他有一張南佐治亞山地窮白人痢疾患者的蠟黃臉,淡紅色的頭發(fā),一雙沒精打彩的藍眼睛,即使在昏迷中也顯得堅忍而溫和。他有一條腿被平膝截掉了,馬馬虎虎地裝上了一段木頭。他顯然是個山地窮白人,就像她們剛埋葬的那個小伙子顯然是個農(nóng)場主的兒子一樣。至于為什么姑娘們會知道這個,那就很難說了?梢钥隙ǖ氖峭柛S多到塔拉來的上等人比較起來,他決不比他們更臟,或者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虱子?梢钥隙ǖ氖牵诤詠y語時用的語言決不比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的語言更蹩腳。不過她們也很清楚,就像她們分得出純種馬和劣等馬一樣,他決不是她們這個階級的人。然而,這并不妨礙她們盡力挽救他。
在經(jīng)受了北方佬監(jiān)獄一年的折磨,拐著那條安裝得很糟的木制假腿步行了那么遠之后,他已經(jīng)十分疲憊,幾乎沒有一點力氣來跟痢疾作斗爭了。因此他躺在床上呻吟好幾天,掙扎著要爬起來,再一次進行戰(zhàn)斗。他始終沒有叫過母親、妻子、姐妹或情人一聲,這一點是很叫卡琳惶惑不解的。
"一個男人總該是有親人的嘛,"她說。"可他讓你感覺到好像他在這世界上什么人也沒有了。"別看他那么瘦,他還真有股韌勁呢,經(jīng)過細心護理,他居然活過來了。終于有一天,他那雙淺藍色眼睛已能認出周圍的人來,看得見卡琳坐在他身旁捻著念珠祈禱,早晨的陽光照著她的金黃頭發(fā)。
"那么我到底不是在做夢了,"他用平淡而單調(diào)的聲音說。
"但愿我自己沒有給你帶過多的麻煩才好,女士。"他康復得很慢,長久靜靜地躺在那里望著窗外的木蘭樹,也很少打擾別人?障矚g他那種平靜而自在的默默無言的神態(tài)。她愿意整個炎熱的下午都守在他身邊,一聲不響地給他打扇子。
卡琳近來好像沒有什么話要說,只是像個幽靈似的靈敏地干著她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磥硭龝r常祈禱,每次思嘉不敲門走進她房里,都看到她跪在床邊。一見這情景思嘉就要生氣,她覺得祈禱的時代早已過去。要是上帝認為應當這樣懲罰他們,他不待你祈禱就會那樣做了。對于思嘉來說,宗教只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她為了得到恩賜便答應要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來上帝已經(jīng)一次又一次背約,她就覺得自己對他也沒有任何義務了。因此,每當她發(fā)現(xiàn)卡琳本來應當午睡或縫補衣服時卻跪在那里祈禱,便認為她是規(guī)避自己的責任了。
有二天下午,威爾·本廷能夠在椅子里坐坐時,思嘉對他談起了這件事。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說;"思嘉小姐,由她去吧。這使她覺得心里舒服呢。"“心里舒服?"“是的,她在為你媽和他祈禱嘛。"“'他'是誰?"從那淺褐的睫毛下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
好像他對什么事情都不驚訝或興奮似的。也許他見過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不會大驚小怪了。對于思嘉不了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認為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他認為它看作很自然的事,正像他覺得卡琳很樂意跟他這個陌生的人說話是很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