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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第二十六章(2)在線閱讀

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 文章來源:連載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那是她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qū)的菜地里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里發(fā)生的事了。自從她回家以后,她心里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里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別的人家都給燒光了?他們?nèi)继拥矫房先チ耍?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特里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了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么壞,了解了總比整天納悶要好一些。于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里。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復了,可現(xiàn)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fā)了。她一只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鐙里,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經(jīng)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里,似乎還跟過去一樣。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里出來叫嚷著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里感到又溫暖又喜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后,思嘉便覺得周圍有點冷淡了。原來北方佬并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里離大路比較遠。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只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xiāng)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干家務的女仆,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莊子里已沒有男人,只有薩莉的小男孩喬,可他剛剛?cè)拥裟虿歼不能算個男人呢。這所大房子里只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jīng)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他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思嘉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于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內(nèi)心的不安吧。這位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lǐng)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盡管沒有血緣關(guān)系,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精神和經(jīng)驗上有一種共同之處把她們聯(lián)系在一起了。她們?nèi)齻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里都忍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xiàn)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隱隱流露出來。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中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后少奶奶也當了寡婦。至于另兩個小伙子,亞歷克斯和托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弗吉尼亞什么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著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盡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蚤一樣,"老太太說著,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里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里亞特蘭大的什么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我們什么也不了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薄斑,孩子,"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我們這里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除了聽說謝爾曼終于占領(lǐng)了城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薄斑,他到底占著了。那他現(xiàn)在怎么樣?仗打到了哪里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xiāng)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了解什么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這里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瓊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一點消息,否則什么也不知道。據(jù)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只能自己去判斷了。按說經(jīng)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子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啊,我多么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脫不了身。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不過的確,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里呢!薄翱刹皇牵磕鞘菉W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里來,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別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接著,那天夜里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xù)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什么呀?”“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薄斑@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說,她將下巴頦兒擱在拐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子。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上很遠的田里,這能派什么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著說了一遍,然后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什么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仿佛老太太要她干什么壞事。"像個干田間活的?像斯萊特里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子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候徹底破產(chǎn)了,我就甘愿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干活,也干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从H子我還真得做呀。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面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啦!薄熬托枰侠蠈崒崉趧舆@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xù)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里說這種話,仿佛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么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薩莉開始這樣說。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妻子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干的勾當。凱瑟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后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后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tǒng)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么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嘛,我們都是結(jié)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薄八麄冊趺礇]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jiān)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jīng)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lián)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子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瑟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fā)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弗吉尼亞軍隊里!凱瑟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房子寧愿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后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面,沒有自尊心,只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么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么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幾個字,甚至只要在這幾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聲大哭的?伤荒芸扪剑@次回家以后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閘門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面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里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婦女中還很少有人像愛倫那樣受到她的贊賞呢。老太太特別鐘愛愛倫。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只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子燒掉,理由是蘇倫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么這兩個女孩子現(xiàn)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倫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愛聽這種話,別說了!如果那樣,還要鄰居干什么?”“你真是太好了,我怎么能——不過我得走了。家里的人會為我著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來。

“你們倆留在這里,"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面推著思嘉到后面走廊去。"我要跟這孩子說句悄悄話。思嘉,扶我下臺階去。"少奶奶和薩莉跟思嘉說了聲再見,并答應很快就去看她。

她們十分詫異,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說些什么。這一點,除非她自己透露,她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年老的太太們總是這樣古怪,少奶奶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都回頭干自己的縫紉活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著韁轡站在那里,心中納悶不知老太太要說佬。

“現(xiàn)在,"老太太盯著思嘉的臉孔嚴肅地說,"你還隱瞞著什么呢?塔拉到底怎么樣了?”思嘉抬頭注視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淚把真相說出來了。因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誰都不敢哭的。

“母親死了,"思嘉低沉地說。

這時那只握著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緊,使她覺得痛了,同時老太太那又黃又皺的眼皮在迅速眨動著。

“是北方佬殺了她?”

“她是得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薄皠e去想這些了,"老太太嚴厲的口吻說,思嘉見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么你爸呢?”“爸已經(jīng)——爸已經(jīng)不正常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那震動——他顯得很奇怪——他不怎么——”“不要說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明了,思嘉頓感輕松,如釋重負。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說,"他心理失常了。他顯得暈暈乎乎,似乎連母親去世也不記得了。唔,老太太,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著母親,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時側(cè)耳傾聽有沒有母親的動靜時,常常會突然跳起來,笨拙地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他才拖著兩條腿走回家來,淚流滿面地反反復復說:'凱蒂·思嘉,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親死了,'仿佛我才頭一次又聽到這個消息。

其實我早就聽厭了,都忍不住要驚叫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她,便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她正在棚屋區(qū)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這時他焦躁起來,因為她是經(jīng)常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的。于是,你就很難讓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還在家呢!爸就像個孩子。啊,我想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需要請個大夫瞧瞧。她產(chǎn)了那個嬰兒之后一直沒有恢復過來,本來應當——”“媚蘭——嬰兒?她跟你們在一起?”“是的!薄懊奶m跟你們在一起干什么?她干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在梅肯?盡管她是查爾斯的妹妹。我從不認為你會怎么喜歡她,小姐,那么,跟我談談這件事吧!薄袄咸Uf起來話長,你不要回到屋里去,好坐下來細談?”“我能站嘛,"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面講你這段故事,他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為自己感到遺憾。好,我們就談吧。"思嘉從圍城和媚蘭的懷孕開始講起,最初還有點支支吾吾,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睛不放松的注視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出口了。所有情節(jié)都記起來了,如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熱天,恐懼時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人死馬,饑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燒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只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經(jīng)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發(fā)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意識到什么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老太太說話。接下來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以致她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這絕望的處境。

最后老太太才開了口,那聲調(diào)是溫和的,比思嘉聽過她對任何人說的都溫和得多。

“對于女人來說,孩子,要對付一個比可能遇到的還要壞的處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為她一旦對付了最壞的處境,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么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剛才的說的——你所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后——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shè)法逃到灌木林里躲起來,躺在那里看見我們的房子被放火焚燒,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和姐妹的頭皮?晌抑荒芴芍,祈禱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來。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面,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殺害了。接著又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鷹頭斧子砍她的腦蓋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可不躺在那里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它在大約三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間穿過沼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里之后,他們還以為我發(fā)瘋了呢。……我就是在那里碰見方丹大夫的。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后,我就什么事或什么人也沒有怕過,因為我已經(jīng)見識過可能碰到的最壞情況了。而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大量的幸福,給我?guī)砹嗽S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是有點不怎么正常的……思嘉,你還是應當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珍愛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里回顧半個世紀思嘉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許還會給她指出某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她卻一味談起你還沒有出生時的往事來了。這種事情誰會感興趣呢?思嘉真后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全部告訴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們他們會惦記你了,"她突然這樣說。"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趕著車子來……也不要以為你自己能放下?lián)印N液芮宄,因為你就是放不下嘛?那年深秋季節(jié)一直持續(xù)到11月,而溫暖天氣對于在塔拉的人來說是很舒適的。最困難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他們現(xiàn)在有了一騎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們早餐時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蘋果干,甚至有一次過節(jié)還吃了烤雞呢。那頭老母豬也終于抓到了,現(xiàn)在和它的那窩小豬被關(guān)在屋基底下的豬圈里,正高興地嘟囔呢。有時豬大聲尖叫,鬧得屋里的人沒法說話,不過這聲音聽起來也是滿愉快的。這意味著冷天和宰豬季節(jié)一到,白人就有新鮮豬肉,黑人也有豬下水好吃了,同時還意味著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訪方丹家以后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還有鄰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們的舊居都安然無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實階段所經(jīng)受的損失和孤獨感驅(qū)散了。方丹和塔爾頓兩家的農(nóng)場都不在軍隊必經(jīng)的地區(qū),他們又很慷慨,把家里僅有的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她。按照這個縣的傳統(tǒng)習慣,鄰居們應當彼此幫助,因此他們不要思嘉一分錢,說她自己也會那樣做的,還說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后,再償還也可以。

思嘉現(xiàn)在有食物養(yǎng)家了,而且還有一騎馬,還有從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錢和珠寶。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發(fā)波克到南邊去買,那是很冒險的事,因為無論北方佬還是聯(lián)盟軍隊都可能把馬擄去。不過,她至少已有錢買衣服,有馬和車子可以外出了。也許波克去辦這件事不一定會被抓吧?傊,最苦的時期已經(jīng)熬過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來,就感謝上帝給了她一個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陽,因為每一個好天氣都可以推遲那必然到來的寒冷季節(jié),那時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進原先奴隸們住的棚屋,那是農(nóng)場剩下的唯一貯藏處。田里的棉花實際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計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滿了。

盡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評過。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讓她這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農(nóng)場的女主人,親自下大田去勞動,這畢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樣,不就把她擺在跟蓬頭散發(fā)的斯萊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嗎?她的打算是讓黑人干田間活,她和幾位正在恢復健康的姑娘干家務,但這里碰到了一種等級制情緒的反抗,這情緒比她自己的還要強呢。波克、嬤嬤和百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干活,便大聲嚷嚷起來。他們反復強調(diào)自己是干家務的黑人,不是干田間活的。特別是嬤嬤,她激憤地宣稱她連院子里的活也從沒干過。她出生在羅畢拉德家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隸的棚屋里;她是在老夫人臥里長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腳邊的一張褥墊上。唯有迪爾茜什么也不說,并且瞪著眼睛狠狠盯住百里茜,叫這個小家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們的抗議,把他們通通趕到棉田里去。不過嬤嬤和波克動作那么慢,又不停地唉聲嘆氣,結(jié)果思嘉只得叫嬤嬤回到廚房做飯,叫波克到林子里捉野兔和負鼠,到河邊釣魚。看來摘棉花有點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獵和釣魚就不同了。

接著,思嘉將兩個妹妹和媚蘭也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同樣不好。媚蘭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凈,很樂意在大太陽下干了一個小時,可隨即不聲不響地暈倒了,于是只得臥床休息一周。蘇倫悶悶不樂,熱淚盈眶,也假裝暈倒在田里,但思嘉往她臉上澆了一葫蘆涼水后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惡貓似的啐起唾沫來。最后她干脆拒絕不去了。

“你不能強迫我。我就不愿意跟黑人一樣在田里干活嘛!

要是我們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么辦呢?要是——要是讓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親知道——”“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親,蘇倫·奧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聲喝道。"母親干起活來比這里的哪個黑人都辛苦,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千金小姐?”“她沒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強迫我去干。我要到爸那里去告你,他不會讓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們這些事打擾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氣,又怕父親傷心,真是狼狽透了。

“我來幫你做吧,姐姐,"卡琳溫順地插嘴說。"她還沒有完全好,也不該出門曬太陽呢。我會把蘇倫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思嘉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小乖乖,"但她瞧著這位小妹妹又發(fā)起愁來。卡琳一直很嬌嫩,以前像果園里春風吹開的花朵般白里透紅,可現(xiàn)在紅暈已經(jīng)消失,只不過那張沉思可愛的臉上還流露著花一般的品性。她自從在病中恢復知覺時發(fā)現(xiàn)母親去世以后,就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有點心神不定。她發(fā)現(xiàn)周圍的環(huán)境已完全改變,思嘉像個碎嘴嬤嬤似的,不停地勞動已成為新的生活規(guī)律了。像卡琳這樣天性嬌弱的人,是很難適應這些變化的。她簡直不理解這個時期所發(fā)生的一切。只像個夢游人似的走來走去,做著分配給她做的事情。她看來很脆弱,實際上也是這樣,但她同時又隨和,聽話,樂于幫助別人。她要么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么就拿起念珠,嘴里念念有詞地為她母親和布倫特·塔爾頓祈禱。

思嘉從沒想到卡琳會對布倫特的死這樣傷心不已。這樣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還是那個"小妹妹",還那么幼小,不可能有一樁真正嚴肅的戀愛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陽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來,兩只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個能把蘇倫的精力和體力跟卡琳的溫柔品性結(jié)合起來的妹妹埃因為卡琳摘得又賣力又認真,可是勞動一個小時之后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蘇倫)實際上身體還沒有全好,還不宜做這種活兒,結(jié)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現(xiàn)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勞動的只有迪爾茜和百里茜母女倆了。百里茜懶懶散散、時緊時慢地摘著,不斷地抱怨腳痛背痛,還說肚子也有毛病,渾身都癱了,等等,直到她母親拿起棉花稈抽她,她才尖叫幾聲了事。這以后她可以稍稍好一點,同時故意離得遠遠的,叫她母親再也打不著她。

迪爾茜不知疲倦、默默無言地干著,像一架機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覺得迪爾茜十分可貴,就好比是金子鑄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爾茜,等到將來又過好日子了,我決不忘記你這樣辛辛苦苦勞動!彼嬲\地說。

這個青銅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樣,她受到夸獎時既不高興得咧嘴微笑,也不興奮得渾身哆嗦。她只把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轉(zhuǎn)向思嘉,并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太太。不過杰拉爾德先生和愛倫小姐都對俺很好。杰拉爾德先生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了過來,省得俺惦記她,這俺總不能忘記嘛。俺是個帶印第安血統(tǒng)的人,印第安人對那些待他們好的人是不會忘記的。俺就擔心俺的百里茜。她真沒用埃像她爸一樣,看樣子純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認真。"盡管思嘉請人幫著摘棉花碰到困難,盡管她自己勞動時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點點從田里搬進了棚屋,她的熱情也就越來越高了,棉花這東西總能給人一種可靠和穩(wěn)定的感覺。塔拉農(nóng)場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個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個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會從這些紅土壤的田地里復興起來。

當然,她收獲的這點棉花不算多,可還是有些用處。這會換來一小筆聯(lián)盟政府的鈔票,因此可以幫助她把北方佬錢包中的那些聯(lián)邦貨幣和金幣留下來,等以后需要時再用。明年春天她要設(shè)法讓聯(lián)盟政府把他們征用的大個子薩姆和其他干田間活的黑人放回來;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錢向鄰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將要播種啊,播種……想到這里,她把累彎了的腰背挺得筆直,眺望著正在變?yōu)楹稚纳钋镌,仿佛看見明年的莊稼已經(jīng)茁壯地、碧綠地一畝接一畝綿延在那里了。

明年春天啊!也許到明年春天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好日子又回來了。日子總會好過些。無論聯(lián)盟方面是勝是敗,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雙方軍隊不彼此襲擊,不管你怎樣都行。

戰(zhàn)爭一結(jié)束,就可以靠一個農(nóng)場老老實實過日子。啊,只要戰(zhàn)爭結(jié)束就好了!那時人們就可以種莊稼,就會有相當?shù)陌盐杖〉檬斋@了。

現(xiàn)在有希望了。戰(zhàn)爭總不會永遠打下去。思嘉有了一點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騎馬,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是的,最困難的階段已經(jīng)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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