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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第二十六章在線閱讀

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 文章來源:連載
第二十六章

思嘉從亞特蘭大回到塔拉已兩個星期,腳上的血泡已開始化膿,腳腫得沒法穿鞋,只能踮著腳跟蹣跚地行走。她瞧著腳尖上的痛處,一種絕望之情便在她心頭涌起。沒法找到醫(yī)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創(chuàng)傷那樣潰爛起來,就得等死了?盡管現(xiàn)在生活這樣艱難,可她還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誰來照管塔拉農(nóng)場呀?

她剛回到家時,曾經(jīng)希望杰拉爾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會主持家政,可是兩周以來這個希望逐漸幻滅了。現(xiàn)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樂意與否,這個農(nóng)場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這雙毫無經(jīng)驗的手去安排呢。因為杰拉爾德仍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像個夢中人似的,那么毫不關(guān)心塔拉,那么溫厚隨和。每當(dāng)她征求他的意見時,他總是這樣回答:“你認(rèn)為最好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女兒。"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說,"孩子,跟你媽商量呀。"他再也不會有什么兩樣了,這個事實現(xiàn)在思嘉已經(jīng)心安理得地承認(rèn),那就是說杰拉爾德將永遠等待愛倫,永遠注意傾聽有沒有她的動靜。他是在某個邊境地區(qū),那兒時間靜止不動,而愛倫始終在隔壁房間里等著他。他的生存的主發(fā)條已經(jīng)在愛倫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魯莽和無窮的活力。愛倫是杰拉爾德·奧哈拉平生演出過的那場鬧劇的觀眾,現(xiàn)在臺前的帷幕永遠降落了,腳燈熄了,觀眾也突然消失,而這個嚇呆了的老演員還留在空空的舞臺上等待著別人給他提詞呢。

那天早晨屋子里很安靜,因為除了思嘉、韋德和三個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澤地里找母豬去了。就連杰拉爾德也來了點勁兒,一手扶著波克的肩膀,一手拿著繩子,在翻過的田地里艱難地向那里走去。蘇倫和卡琳哭了一陣睡著了,她們每天至少要來這么兩次,因為一想起母親便感到悲傷,覺得自己孤苦無依,眼淚使簌簌地從深陷的兩腮上往下流。媚蘭那天頭一次支撐著上身靠在枕頭上,蓋著一條補過的床單夾在兩個嬰兒中間,一只臂彎里偎著一個淺黃色毛茸茸的頭,另一只同樣溫柔地?fù)е粋黑色卷發(fā)的小腦袋,那是迪爾茜的孩子。韋德坐在床腳邊,在聽一個童話故事。

對思嘉來說,塔拉的寂靜是難以忍受的,因為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從亞特蘭大回來那天一路經(jīng)過的那些寂寞荒涼的地帶。母牛和小牛犢已很久沒出聲了。她臥室的窗外也沒有鳥雀啁啾,連那個在木蘭樹瑟瑟不停的樹葉中繁衍了好幾代的模仿鳥家族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過一把矯椅放在敞開的窗口一眺望著屋前的車道、大路那邊的草地和碧綠而空曠的牧常她把裙子擦過膝蓋,將下巴擱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尋思。她身邊地板上放著一桶井水,她不時把起泡的腳伸進水里,一面皺著眉頭忍受那刺痛的感覺。

她心里煩躁起來,下巴鉆進了臂彎里。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氣的時候,這只腳尖卻潰爛起來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豬的。為了把小豬一只只捉回來,他們已經(jīng)花了一星期,現(xiàn)在又過了兩星期,可母豬還沒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們一起在沼澤地里,她就會拿起繩索,高高卷起褲腳,很快把母豬套?墒前涯肛i抓到以后——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么樣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窩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后呢?生活還得過下去,食欲也不會減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連從鄰園子里找來的那些蔬菜也所余無幾了。他們必須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糝和大米,還有——啊,還有許許多多東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種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這些東西從哪兒來,她又怎么買得起呢?

她已經(jīng)偷偷看過杰拉爾德的口袋和錢柜,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聯(lián)盟政府的債券和三千元聯(lián)盟的鈔票了。這大約夠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吧,她帶諷刺意味地想,因為現(xiàn)在聯(lián)盟的妻子已經(jīng)一文不值啦。不過,即使她有錢,也能買到食物,她又怎么把它拉回塔拉來呢?上帝為什么讓那匹老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來的那個可憐的畜生還在,那也會使他們的生活大為改觀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慣于在大路對面牧場上尥蹶子的騾子,那些漂亮的用來駕車的高頭大馬,她自己那匹小騾馬,姑娘們的馬駒子,以及杰拉爾德的到處風(fēng)馳雷動般飛奔的大公馬——啊,哪怕是倔強的騾子,只要它們還有一起留下來,該多好!

但是,也不要緊——一旦她的腳好起來,她就要步行到瓊斯博羅去一趟。那將是她有生以來最遠的一次步行,不過她愿意走著去。即使北方佬把那個城市完全燒毀了,她也一定要在那里找到一個能教她怎樣弄到食物的人。這時韋德那張痛苦的小臉浮現(xiàn)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著他不愛吃山芋;他要一只雞腿,一點米飯和肉湯呢。

前院里燦爛的陽光仿佛忽然被云翳遮住,樹影也模糊起來,思嘉眼里已經(jīng)淚汪汪的了。她緊緊抱著頭,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如今哭也沒有用。只有你身邊有個疼愛你的人,哭才有點意思。于是她伏在那里使勁抿著眼皮不讓淚水掉下來,但這時忽然聽見得得的馬蹄聲,不免暗暗驚訝。不過她并沒有抬起頭來。在過去兩星期里,無論黑夜白天,就像覺得聽見了母親衣裙的悉卒聲那樣,她不時覺得聽見了什么聲響,這已經(jīng)不足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這也是每逢這種時刻都有的,她隨即便斷然告誡自己:“別犯傻了。"但是馬蹄聲很自然地緩慢下來,漸漸變成從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響著。這是一騎馬——塔爾頓家或方丹家的!她連忙抬起頭來看看。原來是個北方佬騎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簾后面,同時急忙從簾子的褶縫中窺探那人,心情十分緊張,呼吸急促,快要喘不過起來了。

他垂頭弓背坐在馬鞍上,是個強悍粗暴的家伙,一臉蓬亂的黑胡須披散在沒有鈕扣子的藍軍服上。他在陽光里瞇著一雙小眼睛,從帽檐下冷冷地打量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把韁繩撂在拴馬樁上。這時思嘉突然痛苦地緩過氣來,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個北方佬,腰上挎著長筒手槍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單獨跟三個病人和幾個孩子在家里呢!

他懶洋洋地從人行道上走來,一只手放在手槍套上,兩只小眼睛左顧右盼。這時思嘉心中象萬花筒般閃映著一幅幅雜亂的圖景,主要是皮蒂姑媽悄悄說過的關(guān)于壞人襲擊孤單婦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嚨呀,把病危的女人燒死在屋里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種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面,都因北方佬緣故而緊緊聯(lián)在一起了。

她的頭一個恐懼的想法是躲到壁櫥里去,或者鉆到床底下,或者從后面飛跑下樓,一路驚叫著奔向沼澤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著她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臺階,偷偷地進了過廳,她才知道已經(jīng)逃不出去了。她嚇得渾身發(fā)抖,無法動彈,只聽見他在樓下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步子愈來愈響,愈來愈膽大,因為他發(fā)現(xiàn)屋里一個人也沒有,F(xiàn)在他進了飯廳,眼看馬上要從飯廳出來,到廚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廚房,便仿佛有把刀子扎進她的心窩,頓時怒火萬丈,把恐懼都驅(qū)散得無影無蹤了。廚房。N房的爐火正燉著兩鍋吃的,一鍋是蘋果,另一鍋是千辛萬苦從“十二橡樹”和麥金托什村園子里弄來的各種菜蔬的大雜燴,這些盡管不一定夠兩個人吃,可是要給九個挨餓的人當(dāng)午餐呢。

思嘉忍著饑餓等待別的人回來,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現(xiàn)在想到這個北方佬會一口氣吃光,難怪她氣得全身哆嗦了。

讓這些家伙通通見鬼去吧!他們像蚯蟲般洗劫了塔拉,讓它只好慢慢地餓死,可現(xiàn)在又回來偷這點剩余的東西。思嘉肚子里饑腸轆轆,心想:憑上帝作證,這個北方佬休想再偷東西了!

她輕輕脫掉腳上的破鞋,光著腳匆匆向衣柜走去,連腳尖上的腫痛也不覺得了。她悄悄地拉開最上面的那個抽屜,抓起那把她從亞特蘭大帶來的笨重手槍,這是查爾斯生前佩帶但從沒使用過的武器。她把手伸進那個掛在墻上軍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了一會,拿出一粒火帽子彈來。她竭力鎮(zhèn)靜著把子彈裝進槍膛里。接著,她躡手躡腳跑進樓上過廳,跑下樓梯,一手扶著欄桿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抓住手槍緊緊貼在大腿后面的裙褶里。

“誰在那里?"一個帶鼻音的聲音喊道。這時她在樓梯當(dāng)中站住,血脈在耳朵里轟轟地跳,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那聲音在接著喊叫。

那個人站在飯廳里面的門口,緊張地弓著身子,一手瞄著手槍,另一只手拿著那個木針線盒,里面裝滿了金頂針、金柄剪刀和金鑲小鉆石之類的東西。思嘉覺得兩條腿連膝蓋都冷了,可是怒火燒得她滿臉通紅。他手里拿的是母親的針線盒呀!她真想大聲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這臟——"可是嚷不出聲來。她只能從樓梯欄桿上俯身凝視著他,望著他臉上那粗暴的緊張神色漸漸轉(zhuǎn)變?yōu)榘胼p蔑半討好的笑容。

“那么這家里有人了,"他說,把手槍塞回到皮套里,一面走進飯廳,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們?就你一個人嗎。"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槍從欄桿上伸出去,瞄準(zhǔn)他那滿是胡須的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摸槍柄,這邊槍機已經(jīng)扳動了。手槍的后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時砰地一聲槍響沖耳而來,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隨即那個北方佬撲通一聲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飯廳門里,把家具都震動了。針線盒也從他手里摔出來,盒里的東西撒滿一地。思嘉幾乎下意識地跑到樓下,站在他旁邊,俯身看著他那張胡須蓬蓬的臉,只見鼻子的地方有個血糊糊的小洞,兩只瞪著的眼睛被火藥燒焦了。這時兩股鮮血還在發(fā)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來自他的臉上,另一股出自腦后,思嘉瞧著瞧著,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無疑問,她殺了一個人!

硝煙裊裊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她站在那里,也不知過了多大一會,仿佛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guān)的聲音和氣味,如她心臟擂鼓般的怦怦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里一只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強了。

她殺死了一個人。她,本來連打獵時都不愛靠近被追殺的動物,是一個連牲畜被宰殺時的哀號或羅網(wǎng)中野兔的尖叫聲不忍聽的姑娘。她意識遲鈍地思索著。殺人了!我沒有犯謀殺罪。啊,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她向地板上針線盒旁邊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來,心中涌起了一種冷靜而殘忍的喜悅。她簡直想用腳跟往他鼻子上那個張開的傷口踩幾下,并從她赤腳上沾染了鮮血那種暖乎乎的感覺中汲取難得的樂趣。她總算替塔拉農(nóng)場——也替愛倫打出了復(fù)仇的一擊了。

樓上穿堂里傳來急促踉蹌的腳步聲,接著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更加快了,但顯然是虛弱而艱難的。中間還夾雜著金屬的丁當(dāng)聲。這時思嘉恢復(fù)了時間和現(xiàn)實的概念,她抬頭一看,看見媚蘭在樓梯頂上,身上只穿了件當(dāng)睡衣的破襯衫,一只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爾斯的那把軍刀而沉重地耷拉著。媚蘭把樓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藍軍服倒在血泊中的尸體,他旁邊那只針線盒,手里握著長筒手槍,臉色灰白、光腳站在那里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著思嘉,那張通常是溫柔的臉上閃爍著嚴(yán)峻而驕傲、贊許和喜悅的微笑,這和思嘉胸中那團火熱的混亂情緒正相匹配。

“怎么——怎么——她也像我一樣!她了解我這時的心情呢!"思嘉在長長的一段沉默中這樣想著,"她也會干出同樣的事啊!"她渾身激動地仰望著那個脆弱的搖搖欲倒的姑娘,那個讓思嘉從沒好感,只有厭惡和輕蔑的姑娘,F(xiàn)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對艾希禮妻子的憎恨,心中涌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種從來不曾被什么瑣屑情感觸發(fā)過的洞察力看見了,在媚蘭那輕柔的聲音和鴿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著一把銳利的無堅不入的鋼刃,同時感到媚蘭寧靜的血液中也同樣蘊藏著勇敢的旗幟和號角!

“思嘉!思嘉!"蘇倫和卡琳怯弱的尖叫聲從關(guān)著的房間里傳出來,同時韋德在哭喊著"姑姑,姑姑!"媚蘭連忙用一個手指抿著嘴,一面把軍刀放在樓梯頂上,艱難地橫過樓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門推開。

“別害怕,姑娘們!"聽聲音她似乎興致很好。"你們大姐想把查爾斯的那支手槍擦擦,結(jié)果槍走火了,差點把她嚇?biāo)懒耍?……"好了,韋德·漢普頓,媽媽不過把你爸的手槍打了一響嘛!她也會讓你打的,等你長大些。”“多冷靜的一個撒謊家!"思嘉不由得欽佩地想。"我可不會這么快就編出來?墒,他們總會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干嗎要說謊呢?"她又低頭看看那具尸體,不過因為怒火和驚駭都已經(jīng)消失,現(xiàn)在只有滿懷厭惡的感覺,同時兩個膝蓋也因此戰(zhàn)栗起來了。這時媚蘭又掙扎著來到樓梯頂上,扶著欄桿,緊緊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樓來。

“回床上躺著去,傻瓜,你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蘭嚷著,可媚蘭還是艱難地走到了樓下穿堂里。

“思嘉,"她小聲說,"我們得把他從這里弄出去埋起來才行。他可能不是單獨一個人,要是旁的人發(fā)現(xiàn)他在這里——"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穩(wěn)了身子。

“他一定是單獨一人,"思嘉說。"我在樓上窗口沒看見有別人。他一定是個逃兵。”“即使他是單獨一人,也不能讓人知道。那些黑人會議論的,然后他們就會來抓你的。思嘉,我們一定得趕在那些去沼澤的人回來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蘭的極力主張和熱情催促下開始心動了,她苦苦思索起來。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園葡萄架底下的一個角落里,那里土很松,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墒俏以趺窗阉ツ?”“我們倆每人抓住一只腳,把他拖去,"媚蘭果斷地說。

思嘉雖然不怎么贊成,可她對媚蘭卻越發(fā)敬佩了。

“我一個人來拖吧。你連只貓也推不動呢。"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回床上躺著去,你這會害了自己的。別妄想給我?guī)兔α耍駝t我要親自把你背回樓上去。"媚蘭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理解的微笑。"你真可愛,思嘉。"她說著便在思嘉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當(dāng)思嘉還沒從驚訝中恢復(fù)過來,她又繼續(xù)說:“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來擦地——擦這些臟東西,趁那幾個人還沒回來,不過思嘉——”“嗯?”“你說我們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嗎?他可能有些吃的東西呢。”“我看可以,"思嘉說,深恨自己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來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薄拔业奶欤彼÷曊f,一面掏出一個用破布卷好的鼓鼓囊囊的錢包來。"媚蘭——媚蘭,我想這里面全是錢呢!"媚蘭默不作聲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著墻壁一動不動。

“你看,"她顫抖著說,"我覺得有點發(fā)軟了。"思嘉把那塊破布撕掉,兩手哆嗦著打開皮夾子。

“你瞧,媚蘭——你瞧呀!”

媚蘭看了目的地,覺得眼睛發(fā)脹。那是一大堆亂成一團的鈔票,聯(lián)盟的和聯(lián)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間夾著三枚閃閃發(fā)光的金幣,一枚十美元和兩枚五美元的。

“暫時別去數(shù)了,"媚蘭看見思嘉動手?jǐn)?shù)那些鈔票,便這樣說。"我們沒時間——”“難道你不明白,媚蘭,這些錢就意味著我們有了吃的呢!薄笆堑模堑,親愛的,我明白,不過現(xiàn)在沒有時間。我就去拿那個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思嘉很不愿意放下錢包。一幅燦爛的遠景就在她眼前擺著——現(xiàn)金,北方佬的馬,食物!上帝畢竟不虧待我們,盡管他采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總算在救助我們了。她坐在那里凝望著錢包笑個不停,結(jié)果媚蘭只得索性把錢包從她手里奪了過來。

“快!”

褲袋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截蠟燭、一把小折刀、一小塊板煙和一團繩錢。媚蘭從背包里取出一包咖啡,她貪饞地聞了聞,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接著取出一袋硬餅干,一張嵌在鑲珍珠的金框里的小女孩相片,看到這相片時她的臉色變了。還有一枚石榴別針、兩只很粗的帶細(xì)鏈條的金鐲子、一只金頂針,一只小銀杯、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刀、一只鉆石戒指和一副吊著鉆石的耳環(huán),這鉆石連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顆超過了一克拉。

“一個賊!"媚蘭小聲說,不由得從那尸體旁后退了兩步。

“思嘉,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偷來的!”

“當(dāng)然嘍,"思嘉說。"他到這里來也是想偷我們的東西呢!薄靶姨澞惆阉蛩懒,"媚蘭溫柔的眼睛嚴(yán)峻起來,"現(xiàn)在趕快,親愛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彎下身子,抓住那具尸體腳上的靴子,使勁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么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實在太小了。也許她根本拖不動他?于是她轉(zhuǎn)過身去,面對著尸體,兩只手各抓起一只靴子夾在兩腋下,拼命往前拖。那尸體果然移動了,但又突然停下來,原來在興奮時她把那只腫痛的腳全給忘了,如今卻一陣劇痛襲來,使她不得不改換姿勢,把重心放在腳后跟上,咬著牙一步步挪動。就這樣拖著,掙扎著,累得滿頭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里,身后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跡。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過后院,我們就隱瞞不往了,"她氣喘吁吁地說。"媚蘭,把你的襯衣脫下來,我要把他的頭包上,堵住那個傷口。"媚蘭蒼白的臉陡地緋紅了。

“別傻了,我不會瞧你的,"思嘉說。"我要是穿了襯裙或內(nèi)褲,也會脫下來的。媚蘭背靠墻壁蹲下,將那件破舊的亞麻布襯衣從身上脫下來,悄悄扔給思嘉,然后雙臂交抱著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謝上帝,好在我還沒羞怯到這個地步,"思嘉心想,同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了媚蘭那十分尷尬的模樣。于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張血污的臉包起來。

歪歪倒倒掙扎了好一陣,她才把具尸體從穿堂拖到了后面走廊上,然后停下來,用手背擦掉額上的汗珠,回頭看看媚蘭,只見她靠墻根坐在那里,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裸露的乳房。媚蘭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這里就惱火了,正是因為這種過分拘謹(jǐn)?shù)淖黠L(fēng)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因為畢竟——畢竟,媚蘭在分娩后不久就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并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著支持她來了。這里表現(xiàn)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并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里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xiàn)的那樣。這種捉摸不著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只不過勉強表示贊賞罷了。

“回床上躺著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讓我把他埋掉以后再來擦洗這些臟東西吧!薄拔胰ツ脳l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面皺著眉頭看看那攤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里,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別處跑來的。"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fā)抖,一面捂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臺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zhàn)斗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歷。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yǎng)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里。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jié)果連棚帶藤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后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復(fù)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他們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穴里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干不出這種事來呢。年紀(jì)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亩阶,看起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后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rèn)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嚇成什么樣子埃"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我想我回來以后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干不出來的。"以后,凡是遇到什么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里就出現(xiàn)一個念頭:“我連人都?xì)⑦^,這等事當(dāng)然干得了。"她并非有意識地這樣想,而是一種隱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確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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