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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第二十四章(2)在線閱讀

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 文章來源:連載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家!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jīng)沒有什么家了,他們正無依無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fā)緊的嗓子盡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薄翱蓱z的家伙,"媚蘭低聲說,一面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于做到了,而且拿起了韁繩。可這時那騎馬耷拉著腦袋站在那里,拒不動身。思嘉無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只已經(jīng)累壞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并不饒耍畢竟塔拉已經(jīng)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

馬終于慢吞吞地挪動了四蹄,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后面一步一聲哀叫。這畜生充滿痛苦的叫聲使思嘉的神經(jīng)像針刺般難受,因此她想停下來把牛放開。要是在塔拉已經(jīng)空無人跡,那么這頭母牛對他們還有什么用呢?她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yǎng)著它。如今在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東西了。

他們終于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思嘉感情激動,眼睛也模糊起來,因?yàn)樵竭^這個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隨即她的心又往下沉——這匹跛腳老馬怎么爬得上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么,她常?缰目炷_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fèi)力。沒過多久,想不到,今天會顯得這么陡峻了。無疑這老馬破車,負(fù)載又重是怎么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韁轡。

“下來,將嬰兒放在媚蘭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帶著韋德,抱著或是讓他自己走都行。"韋德嚇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么,思嘉只聽幾個字來:“黑——黑——韋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腳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壞了。

韋德和俺并不太重呢——”

“下來!省得我來拖你!趕快下來,到那時就把你丟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黑暗里?欤"百里茜一面悲嘆,一面凝望著周圍濃密的樹影,生怕下車時會碰到那些樹枝被掛住了。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媚蘭身旁,然后自己爬下車,再踮著腳尖把韋德抱出來。這孩子哭著,畏縮地緊偎著自己的保姆。

“叫他別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說著,抓住馬韁轡,拖著馬一步步往前走!币裥』镒,韋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過來抽你。"上帝干嗎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亂地想著,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拼命向前掙扎——他們一點(diǎn)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討厭極了,不經(jīng)常拖累你,要你照管。這時韋德在百里茜身邊,拽著她的手,抽著鼻子,自己啪噠啪噠地走著,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實(shí)在沒有憐憫這個受驚孩子的心腸了。她只覺得厭倦——居然生下他來!她只覺得迷惑不解——怎么會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jié)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聲說,"可別讓咱們到塔拉去呀。他們不在那里。他們?nèi)甲吡恕Uf不定他們死了——俺媽和所有的人。"實(shí)際上思嘉自己心里也是這么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脫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只手。

“那么,把韋德的手給我吧。你可以就在這里坐下,別動了!薄安恍,小姐,不行呀!”“那就閉住你的嘴!"可這馬走得多慢!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jīng)跟瑞德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但其余的記不起了: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fù)?dān)御掉——“只要再走幾步,"她在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只要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fù)?dān)卸掉。"后來,他們總算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聳在陰沉的天空下。思嘉趕緊朝前望去,看有沒有什么燈光?墒悄膬阂矝]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里想,胸口像壓著冰冷的鉛塊。"走了!"她掉轉(zhuǎn)馬頭,駛上車道,這時頭頂上交抱著橡樹把他們隱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瞇細(xì)眼睛仰望著這條黑暗的隧道,看見前面——啊,真的看見了?難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搗鬼?——啊,前面是塔拉農(nóng)場的磚房,盡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愛的白色墻壁,那些簾帷輕拂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nèi)荚谒懊婺且黄鼥V之中嗎?或者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麥金托什家住宅那樣的慘象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里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她瞪著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zhàn)爭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nóng)場這座仿佛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戰(zhàn)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著,朦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她拉著馬盡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墻壁真的從黑暗中露出來了。塔拉逃過來了!而且沒有被煙火薰黑呢。家呀!她拋開韁轡,放開腳跑了這最后幾步,隨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墻緊緊抱在自己懷里。接著她看見一個人影,朦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從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隱約出現(xiàn),站在臺階頂上,還有人在家里。∷⒉皇腔臒o人煙呢。

她正要喊,要?dú)g呼,可是卻咽在喉嚨里了。房子黑沉沉的,毫無聲響,而且那個人影也沒有挪動或向她招呼。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塔拉完整無缺,可周圍同樣是籠罩著整個破碎鄉(xiāng)村的那種可怖的寂靜。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它僵硬地緩緩走下臺階。

“是爸?"她沙破地低聲喊道,可幾乎還在懷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凱蒂·思嘉。我回來了!"杰拉爾德拖著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游人似的一言不發(fā),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態(tài)看著她,仿佛相信自己是在夢里。接著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惡夢,現(xiàn)在還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

“女兒,"他好不容易才叫出聲來。"女兒。"他隨即沉默了。

怎么——他成了個老人!思嘉心里想。

杰拉爾德的兩肩耷拉著。他的面孔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臉上已沒有那種活力,杰拉爾德的安靜不下來的活力;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里也有著幾乎像小韋德的眼睛那樣嚇呆了的神情。他已經(jīng)變成了小老頭兒,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種茫無根據(jù)的恐懼抓住了她,仿佛從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撲過來,她只得站在那里,瞪著眼睛朝他看著。所有的疑問像潮水般涌來,可是卻在她嘴邊被堵住了。

從車?yán)镉謧鱽砦⑷醯奶淇蘼暎芾瓲柕潞孟裨诮吡ψ屪约和耆逍堰^來。

“那是媚蘭和她的嬰兒,"思嘉趕緊小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杰拉爾德把他的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姿態(tài)使人驀然驚詫地記起過去歡迎客人的塔拉農(nóng)場主,仿佛杰拉爾德是在模糊的記憶中說話似的。

“媚蘭姑娘!”

媚蘭的聲音咕囔著,含糊不清地。

“媚蘭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樹'村已經(jīng)給燒了。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這時思嘉想起媚蘭受了很久的折磨,覺得必須即刻行動了。她這又回到了現(xiàn)實(shí)世界。現(xiàn)在得把媚蘭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還得著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著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里鉆出來,波克跑下臺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著。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波克,塔拉農(nóng)莊的臺柱子,就像那些磚墻和廊檐一樣寶貴呀!她感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著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百里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xù)續(xù)地咕囔著:“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起來了,便抽著鼻子嚷道:“韋德渴啦!"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里,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yán)铮膵雰阂苍诶锩。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樓去,安排在后面客房里。百里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jìn)屋去,給韋德一點(diǎn)水喝。嬤嬤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請她來一下。"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于是他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后廂摸索著。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么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qiáng)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寬闊的臺階,走進(jìn)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

接著是沉默,在這沉默中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dá)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說出口來。她一次又吞咽著,吞咽著,可是突然口干得仿佛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

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仿佛是回答她心中的那個問題,杰拉爾德終于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著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里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的心一樣熟悉。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柜,覺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驅(qū)使下向后面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jīng)常坐著不停地記帳的地方。無疑,她一走進(jìn)那個房間,便會發(fā)現(xiàn)母親仍坐在寫字臺前,她又會抬起頭來,手里握著筆桿,帶著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

愛倫不可能已經(jīng)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只鸚鵡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現(xiàn)在居然毫無感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鏈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發(fā)抖的饑餓之外,什么感覺也沒有了。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里放下,否則她就會像杰拉爾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diào)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只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跟前。

“燈呢?"她問。"為什么屋里這么黑,波克?拿蠟燭來!薄八麄儼阉械南灎T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里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嬤嬤晚上看護(hù)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子油里點(diǎn)著呢。”“把剩下的那點(diǎn)蠟燭拿來吧,"她命令他。"拿到母親房里——那間辦事房里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著進(jìn)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fā)上坐下。這時他父親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里,顯得那么無可奈何,那么可憐溫順,這種神態(tài)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并且暗暗思量她怎么就沒能多關(guān)心他一點(diǎn)呢。

波克高高地端著一支豎立在盤子里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jìn)來了,房間里頓時亮堂起來,也恢復(fù)了生機(jī)。他們坐著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fā),那張寫字臺,寫字臺前頂著天花板的高書架;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文件的方格架里面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文件和冊面;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子,只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隱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xiàn)在都不見了。思嘉感到內(nèi)心隱隱作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痹了的神經(jīng)在拼命和重新發(fā)揮作用似的。現(xiàn)在她決不能讓它復(fù)蘇;她今后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到時候叫它盡管去痛吧?涩F(xiàn)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xiàn)在不行!

思嘉注視著杰拉爾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來頭一次發(fā)現(xiàn)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上長滿了銀白的胡須。波克把蠟燭放到燭臺上,便來到她身邊。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只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里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著北方佬跑去——”“還剩下多少?”“還有俺和嬤嬤,思嘉小姐。嬤嬤整天伺候兩位姑娘。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們。就俺三個,思嘉小姐!薄熬桶橙齻”,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費(fèi)勁地仗著那僵疼的脖子把頭抬起來。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jiān)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么冷靜自然,仿佛壓根兒沒發(fā)生過戰(zhàn)爭,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仆似的。

“波克,我餓了。有什么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園子里呢?”

“他們把馬趕到里面去了!

“難道連種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xiàn)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里的。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么根,所以——”“現(xiàn)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diǎn)來烤烤。沒有玉米了?沒干豆了?雞也沒了?”“沒了,沒了,小姐。他們把在這里沒吃完的雞,都掛在馬鞍上帶走了。"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干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子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躪過的鄉(xiāng)村里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嬤嬤把它們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蘋果拿來,然后再去挖山芋。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酒窖里還有沒有一點(diǎn)酒,哪怕黑莓酒也行!薄斑,思嘉小姐,酒害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陣由饑餓、失眠、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惡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面記起過去地窖里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氣。一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里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么樣了?"波克的黑臉上再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不過,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么好。它埋在那里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忌也沒好處呀。"這些黑人多蠢。∷麄兪鞘裁匆膊蝗ハ氲,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于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jīng)夠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diào)一種混合酒呢。"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jīng)很久沒有糖了。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給他們打碎了。"我實(shí)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她想。接著,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趕快!

我們就凈喝好了。"于是,他剛一轉(zhuǎn)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該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guī)Щ匾或T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后告訴嬤嬤,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媚蘭小姐的娃娃,要是沒有點(diǎn)吃的,就會死了。還有——”“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嚇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夠兩個孩子吃還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盡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盡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

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guān)進(jìn)馬欄里!薄八技涡〗悖瑳]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dāng)柴燒了!薄安辉S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干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后弄點(diǎn)山芋!薄安贿^,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么去挖呀?”“你可以點(diǎn)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diǎn)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dú)跟杰拉爾德坐在房里。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么樣子。她必須設(shè)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tài)中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jīng)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么沒把塔拉燒了呢?”

仿佛沒聽見似的,杰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于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覺到這些圣潔的墻壁被玷污了。這幢房子,由于愛倫在里面住過而變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面,那時他們還沒過來。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并不替他們擔(dān)心?墒俏覀儾荒艿矫房先。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子。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埃"是的,是的。"他決不應(yīng)該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子——母親的辦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別的什么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瓊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cái)噼F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們!薄鞍,好一個英勇的小杰拉爾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杰拉爾德在塔拉農(nóng)場的臺階上迎接敵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前面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子。我就說他們燒房子時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后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行?

“我告訴他們,屋里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

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nóng)莊。他的聲音漸漸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墻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爾德背后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愿戰(zhàn)斗到最后一息也不離開家鄉(xiāng),不離開他們一輩子居注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xiāng)。

“我說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里面。

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薄耙粋有教養(yǎng)的北方佬?怎么了,爸?”“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薄澳阕屵@個該死的北方佬進(jìn)她們的房間了?”“他有鴉片?晌覀儧]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倫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報(bào)告說她們的確病了,結(jié)果便沒有燒房子。他們搬了進(jìn)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jìn)來了。他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松馳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繼續(xù)說下去。

“他們在房子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lán)色,盡是軍人。晚上點(diǎn)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熏臘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杰拉爾德的寶貝,可現(xiàn)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家具,瓷器——”“銀器呢?”“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diǎn)手腳——是放在井里吧——不過我現(xiàn)在記不得了。"杰拉爾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diǎn)惱火。"后來他們就從這里——從塔拉——發(fā)起進(jìn)攻了。人們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瓊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中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那么——那么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嗎?”“她——始終什么也不明白!薄案兄x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里敵人的動靜,沒聽見瓊斯博羅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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