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識不聽你吩咐，不過你身子 不好，咳得又兇，我去干……干這件事，沒人照顧你�！焙＠瞎溃骸澳憬o我辦妥了這件 事，比什么都強(qiáng)。你再擲一把試試�！表f小寶道：“擲一把，擲……擲那一把？”海老公怒 道：“快拿骰子來，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jìn)�！�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為之一振，他在揚(yáng)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shù)時(shí)候便在跟人擲 骰子，年紀(jì)雖小，在揚(yáng)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說 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顆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 是好端端放在箱中中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jìn)內(nèi)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只錦緞盒子中果然見 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著六粒骰子。當(dāng)真是他鄉(xiāng)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 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 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dāng)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gè)人在這里，沒 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羅嗦，限你十把之中，擲一只'天'出來�！�
當(dāng)時(shí)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須擲成四粒相同，余下兩粒 便成一只骨牌，兩粒六粒點(diǎn)是'天'，兩粒一點(diǎn)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 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八才擲成一只'天'，太也小覷老子了�！钡霉嗨y骰子作弊，比之 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diǎn)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diǎn)，三粒三 點(diǎn)，一粒四點(diǎn)，倘若這四點(diǎn)的骰子是三點(diǎn)，這只'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 四粒的點(diǎn)子撥成了三點(diǎn)，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只'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摸�！鄙焓值来赏胫幸幻�，果然六粒骰子之 中四粒三點(diǎn)，兩粒六點(diǎn)。海老公道：“今天運(yùn)氣倒好，給我擲個(gè)'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 極差，我要是擲什么有什么，定會引起這老烏龜?shù)囊尚��！笔謩乓晦D(zhuǎn)，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 對，再擲一把之后嘆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么？”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 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diǎn)，一粒四點(diǎn)，一粒五點(diǎn)，是個(gè)“九點(diǎn)”。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么 一點(diǎn)兒，梅花變成了九點(diǎn)。不過九點(diǎn)也不小了你再試試�！�
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只“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摸清楚后，頗 為高興，說道：“有些長進(jìn)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兩銀子去。”
韋小寶適才在翻尋骰子之時(shí)，已見到十來只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 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yáng)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 誰也不上他的當(dāng)。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 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dāng)真是莆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dú)㈩^， 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對手是誰，上那里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shí)便露出了馬腳， 那可是個(gè)大大多大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只元寶，每只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gè)什么法子，才能騙出 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yīng)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表f小寶欣然 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里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 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dāng)即回到內(nèi)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眼睛與嘴 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 “你怎么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鼻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 “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聽見。當(dāng)然要翻 本啦�！蹦侨舜竽粗敢回Q，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
韋小寶和他并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shù)丈后，那人道：“溫家哥兒 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表f小寶道：“今日再不贏，那……那可 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cái)主真有錢， 起這么大的屋子。”眼見飛檐繪彩，棟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里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 心想：“咱麗春院在揚(yáng)州，也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里可又差得遠(yuǎn)啦。乖 乖弄的東，在這里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的了。不過這么大的院子里，如果不坐滿百來 個(gè)姑娘，卻也不象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jìn)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 三下，篤篤兩下，又是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生開了，只聽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 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里已聚著五六個(gè)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gè)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干么啦？”帶他進(jìn)來的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 老公打啦�！蹦侨撕俸僖恍Γ谥袊K嘖的數(shù)聲。韋小寶站在數(shù)人之后，見各人正在下注，有 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簽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么偷不偷，輸不 輸?shù)�？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只是發(fā)覺自己說話的腔調(diào)跟他們太 也不象，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為妙，一面留神學(xué)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jìn)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霉莊，多押 些�！崩蠀堑溃骸昂�！”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么樣？”韋小寶心想：“最好 別讓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庇谑茄毫宋邋X銀子。旁人誰 也不來理會他。
那坐莊是個(gè)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一人叫平 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到：“通殺！”進(jìn)骰子 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shí)放心：‘此人是個(gè)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 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gè)”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diǎn)子。
余人順次一個(gè)個(gè)擲下去，有的賠了，有的吃了。老吳擲了個(gè)”八點(diǎn)“，給吃了。
韋小寶每見到一人擲骰，心中便叫一生：“羊牯！“他連叫了七聲”羊牯“，登時(shí)大為 放心。
他懷中帶著海老公的水銀骰子，原擬玩到半途，換了進(jìn)去，贏了一筆錢后，再設(shè)法換出 來。擲假骰子的手法顧為極為難練，而將骰子換入換出，也須眼明手快，便如變戲法一般， 先得引開旁人的注意，例如突然踢倒一只凳子，翻倒一碗茶之類，眾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 時(shí)，真假骰子便調(diào)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手腕間暗藏 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擲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間的骰子，而手指當(dāng)中六粒骰子 一合手便轉(zhuǎn)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覺的揣入懷中，這門本事韋小寶卻沒學(xué)會。
有道是：“骰子灌鉛，贏錢不難，灌了水銀，點(diǎn)鐵成金�！彼y和鉛均極沉重，骰子一 邊青，一邊重，能依己意指揮。只是鉛乃重物，水銀卻不住流動，是以擲灌鉛骰子甚易而擲 甚易骰子極難。骰子灌鉛易為人發(fā)覺，同時(shí)你即能擲出大點(diǎn)，對方亦能擲出大點(diǎn)，但若灌的 是水銀，眼什么點(diǎn)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尋常騙徒之所能韋小寶擲灌鉛骰子有六七成把 握，對付水銀骰子，把握便只有一成二成，雖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須多贏得一兩把，幾 個(gè)時(shí)辰下來，自然大占贏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則能任意投擲尋常投擲，要小腹幾點(diǎn)便 是幾點(diǎn)，絲毫不爽，決不需借住于灌鉛灌水銀的投擲，這等功夫萬中無一，韋小寶也未曾遇 上過，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來。
他見入局的對手全是羊牯，心想投擲換入換出全無危險(xiǎn)，且不忙換投擲，他入局時(shí)有二 十五兩的元寶，一只換了籌碼，當(dāng)下將另外一只放在左手邊，以作掉換投擲的張本，又想： “小桂子既然常常輸錢，我也得先輸后贏，免得引人疑心�！皵S了幾把，擲出一只么六來， 自然是給吃了。
如此輸一注，贏一注，拉來拉去，輸了五兩銀子。賭了半天，各人下注漸漸大了，韋小 寶仍下五錢。莊家平威將他的竹籌一推，說道：“至少一兩，五錢不收�！绊f小寶當(dāng)即添了 一根籌碼。莊家擲出來是張”人“牌，一注注吃了下來。韋小寶惱他不收自己的五錢賭注， 這一次決意贏他，心道：“你不肯輸五錢，定要輸上一兩，好小子，有種，算盤挺精。我若 用天牌贏你，不算好漢。”他左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寶掉下地去，托的一 聲，正好掉在他左腳腳面。他大叫一聲：“啊喲，好痛！”跳了幾下。同賭的人都笑了起 來，瞧著他彎下腰去拾元寶。韋小寶輕輕易易的便換過了骰子，一手?jǐn)S下去，四粒三點(diǎn)，兩 粒一點(diǎn)，是張“地”牌，剛好比“人”牌大了一級。平威罵道：“他媽的，小鬼今天手氣 倒？”謾��？”
韋小寶心中一驚：“不對，我這般贏法，別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毕乱� 次擲時(shí)，他便輸了一兩。眼見各人紛紛加注，有的三兩，有的二兩，他便下注二兩，贏了二 兩，下一次卻輸一兩。
賭到中午時(shí)分，韋小寶已贏二十幾兩，只是每一注進(jìn)出甚小，誰也沒加留神。老吳卻已 將帶來的三十兩銀子輸?shù)镁�，神情甚是懊喪，雙手一攤，說道：“今兒手氣不好，不賭 了！”
韋小寶賭錢之時(shí)，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為豪爽。他平時(shí)給人辱罵毆 打，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對他另眼相 看。韋小寶平生偶爾有機(jī)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之時(shí)。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 并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這時(shí)見老吳輸光了要走，當(dāng)即抓起一把籌 碼，約有十七八兩，塞在他手里，說道：“你拿去翻本，贏了再還我！”
老吳喜出望外。這些人賭錢，從來不肯借錢與人，一來怕借了不還，二來覺得錢從己手 而出，彩頭不好，本來贏的會變成輸家。他見韋小寶如此慷慨，大為高興，連連拍他的肩 頭，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莊家平威氣勢正旺，最怕人輸干了散局，對韋小寶的“義舉”也是十分贊許，說道： “哈，小桂子轉(zhuǎn)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氣拉！”
再賭下去，韋小寶又贏了六七兩，忽然有人說道：“開飯啦，明兒再來玩過�！北娙艘� 聽到“開飯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將籌碼換成了銀子。韋小寶來不及換回水銀骰子，心 想反正這些羊牯也瞧不出來，倒也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跟著老吳出來，心想：“不知到那里吃飯去？”老吳將借來的十幾兩銀子又輸?shù)?差不多了，說道：“小兄弟，只好明天還你�！表f小寶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緊？”老吳 笑道：“嘿嘿，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飯呢。”
韋小寶道：“是。”心想：“原來是回去跟老烏龜一起吃飯，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 何時(shí)？”眼見老吳穿入一處廳堂，尋思：“這里又是大廳，有是花園，又是走廊，不知大門 在什么地方�！敝缓脕y闖亂走，時(shí)時(shí)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問人大門所在。
他越走越遠(yuǎn)，心下漸漸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烏龜那里再說�！笨墒谴丝踢B如何回到 海老公處，也已迷失了路徑，所行之處都是沒到過的，時(shí)時(shí)見到廳上，門上懸有匾額，反正 不識，也沒去看。
再走一會，連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餓得咕咕直響。他穿過一處月洞門，見左側(cè)有間 屋子，門兒虛掩，走過門邊，突然一陣食物香氣透了出來，不由得饞欲滴，輕輕推門， 探？”芬徽擰？”
只見桌上放著十來碟點(diǎn)心糕餅，眼見室內(nèi)無人，便即躡手躡腳的走了進(jìn)去，拿起一塊千 層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幾嚼，不由得暗暗叫好。這千層糕是一層面粉一層蜜糖豬油，更有 桂花香氣，既松且甜。維揚(yáng)細(xì)點(diǎn)天下聞名，妓院中款待嫖客，點(diǎn)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韋小寶 往往先嫖客之嘗而嘗，盡管老鴇烏奴打罵，他還是偷吃不誤。此刻所吃的這塊糕，顯然比妓 院中的細(xì)點(diǎn)更精致得多，心道：“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 院�！�
他吃了一塊千層糕，不聽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燒麥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經(jīng)驗(yàn)極 豐，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這才不易為人發(fā)覺。吃了一只燒麥后，又吃了一塊豌豆 黃，將碟中糕點(diǎn)略加搬動，不露偷食之跡。
正吃得興起，忽聽得門外靴聲響，有人走近，忙拿了一個(gè)肉末燒餅，但見屋中空空洞 洞，墻壁邊倚著幾個(gè)牛皮的人形，梁上垂下來幾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裝作米麥或是沙土，此 外便只眼前這張桌子，桌前掛著塊桌帷，當(dāng)下更不細(xì)想，便即鉆入了桌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