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家》之前發(fā)表的《滅亡》只是一個中篇)。它是在一九三一年作為《激流三部曲》之一寫成的。所以最初發(fā)表的時候用了《激流》的名字。我寫這本小說花去的時間并不多。然而要是沒有我最初十九年的生活,我也寫不出這樣的作品。我很早就說過,我不是為了要做作家才寫小說:是過去的生活逼著我拿起筆來!都摇防锩娌灰欢ň陀形易约,可是書中那些人物卻都是我所愛過的和我所恨過的。許多場面都是我親眼見過或者親身經(jīng)歷過的。我寫《家》的時候我仿佛在跟一些人一塊兒受苦,跟一些人一塊兒在魔爪下面掙扎。我陪著那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歡笑,也陪著他們哀哭。我知道我是在挖開我的回憶的墳?zāi)埂D切⿷K痛的回憶到現(xiàn)在還是異常鮮明。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常常被逼著目睹一些可愛的年輕生命橫遭摧殘,以至于得到悲慘的結(jié)局。那個時候我的心因為愛憐而痛苦,但同時它又充滿惡毒的詛咒。我有過覺慧在梅的靈前所起的那種感情。我甚至說過覺慧在他哥哥面前所說的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币恢钡轿覍懥恕都摇,我的“積憤”,我對于一個不合理制度的“積憤”才有機會吐露出來。所以我在一九三七年寫的一篇“代序”里大膽地說:“我要向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我控訴’!
《家》就是在這種心情下面寫成的。現(xiàn)在,在二十二年以后,在我所攻擊的不合理的制度已經(jīng)消滅了的今天,我重讀這本小說,我還是激動得厲害。這可以說明:書里面我個人的愛憎實在太深了。像這樣的作品當(dāng)然有許多的缺點:不論在當(dāng)時看,在今天看,缺點都是很多的。不過今天看起來缺點更多而且更明顯罷了。它跟我的其他的作品一樣,缺少冷靜的思考和周密的構(gòu)思。我寫《家》的時候,我說過:“我不是一個說教者,所以我不能夠明確地指出一條路來,但是讀者自己可以在里面去找它!笔聦嵣衔冶究梢愿鞔_地給年輕的讀者指出一條路,我也有責(zé)任這樣做。然而我當(dāng)時還年輕,幼稚,而且我太重視個人的愛憎了。
這次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重印《家》的時候,我本想重寫這本小說?墒俏医K于放棄了這個企圖。我沒法掩飾二十二年前自己的缺點。而且我還想用我以后的精力來寫新的東西!都摇芬呀(jīng)盡了它的歷史的任務(wù)了。我索性保留著它的本來的面目。然而我還是把它修改了一遍,不過我改的只是那些用字不妥當(dāng)?shù)牡胤,同時我也刪去一些累贅的字句。
《家》自然不是成功的作品。但是我請求今天的讀者寬容地對待這本二十七歲的年輕人寫的小說。我自己很喜歡它,因為它至少告訴我一件事情:青春是美麗的東西。
我始終記。呵啻菏敲利惖臇|西。而且這一直是我的鼓舞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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