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春》第十九章在線閱讀
蕙從高家回到自己的家里以后,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拋棄了。她的心是平靜的。她只是默默地、順從地做著別人要她做的事。她不笑,但也不落淚。她整天躲在房里,拿幾本舊詩詞或者舊小說消磨日子。她不到任何地方去,每天除了早晚去給祖母和父母請安,到廂房去吃早飯、午飯外,她連房門也不出。吃飯的時候她常常低著頭,連話也害怕多說。她吃得很少,而且總是她第一個放碗,早早地回房里去。別人也不挽留她。在家里別的人全忙著,甚至她的堂妹妹蕓也要做一些雜事。只有她一個人是清閑的。人們差不多不來理她,但是他們全為著她的事情忙碌。覺新每天下午兩點多鐘就離開公司到周家來,有時他出去買東西,有時就留在這里,照料收禮發(fā)謝帖以及其他各種事情,總要到傍晚才回家去。他每天要跟她見兩三面。他常常問起她的健康,他總說她的面容近兩天有點憔悴,他要她好好地保重。他的話是簡單的。她的答語也是簡單的。但是她也能了解那些話里所含有的深切的關心。在那些時候她的心常常被攪亂了,要過了一兩個鐘頭她才能夠勉強恢復她的平靜的心境。因此她不敢跟他在一起多談話。事實上她也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覺新總是被她的父母纏住,好像離開他,他們就不能做任何事情似的。她在房中有時也聽見覺新從廂房里發(fā)出咳嗽聲,起初一兩次她還不大注意,后來她便忍不住要放下書本默想一會兒。默想的結果是一聲輕微的嘆息,這嘆息便是她對命運屈服的表示。于是她不再想到自己,她想的常常是關于他的事情。她覺得這些日子里除了她的堂妹妹蕓外,只有他一個人真正關心她。她每次遇見他時,他的關切的眼光,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也很能了解那深意。她感激他,她關心他。但是她卻不能把她的感情向他吐露。她把它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作為僅有的一點溫暖與安慰。這溫暖與安慰有時也在她的臉上涂繪了笑容,有時也使她做過很難忘記的好夢?膳碌奈磥淼纳罹驮谒拿媲,定命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但是她從前有的恐怖和焦慮已經漸漸地消失了,她的心里似乎空無一物。對于她似乎沒有未來,沒有過去。她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她不時想到而且擔心的倒是覺新的事情。
蕙像一個厭倦了生活的老人一天一天地挨著日子。她又像一個天生的盲人獨自在暗夜里摸索著行路。她沒有想象,沒有幻夢,沒有希望,沒有憧憬。她對這個世界里的一切似乎完全不關心。她仿佛是一個已經舉步跨入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但是蕓和覺新又不時把她拉回到這個世界中來。覺新的注視和話語常常深入到她的內心。蕓使她知道她還有一個過去,又使她多少依戀著現在。但是這個帶給她的卻只有痛苦和悵惘。
吉期的逼近使得全家的人加倍地忙起來。蕙雖然不常出房門,但是她也知道覺新為她的事情整天不曾休息。最近兩天他在早晨十一點鐘就來了,一直忙到二更時分才回去。她仿佛聽說他為了購買送到男家去的全套新木器的事情,遇到一些意外的麻煩,使他焦急得不得了。但是他終于把一切都辦妥當了。于是到了“過禮”的日期。
周公館前幾天粉刷過一次。這時大門口扎了一道大紅硬彩,又換上新的紅紙燈籠。天井里搭了粉紅天花幔子,大廳上四處懸掛了綠穗紅罩的宮燈,堂屋門上掛了粉紅繡花的八仙彩。堂屋內兩面壁上掛著朱紅緞子的繡花屏。到處都是新的氣象。燒“茶炊”的被雇了來,爐子安置在大廳的一個角上。人又叫來一群彈洋琴的瞎子,在右?guī)看跋碌囊唤欠帕俗雷,坐著彈唱?
從早晨起大家就開始整理嫁妝,預備著裝抬盒。從早晨起就有客人來,不過來的是一些常來往的親戚。琴很早就來了。她這天請了假不到學校去。她兩天前也曾來過一次,那是星期日,所以她有充分的時間跟蕙談話。她知道對于蕙的事情她不能夠幫一點忙,她所能給蕙的只是同情和鼓舞;這些實際上對蕙(陷在這樣無助的境地中的蕙)并無好處。然而她依舊說了許多徒然給蕙增添悵惘的話。淑英和淑華跟著周氏來了。周氏還帶了綺霞來,說是留在這里幫忙幾天。淑英的母親張氏到下午才來,她和兩個弟婦王氏、沈氏同來,道過喜以后她們就留在這里打牌。
蕙這一天是不出來見客的。琴和淑英姊妹在蕙的母親陳氏的房里坐了一會兒,就由蕓陪著到蕙的房間去。蕙早已梳洗完畢,正拿了一本書躺在床上垂淚。她看見她們進來,才勉強坐起帶著疲倦的微笑招呼了她們。她們看見這個情形,說話很小心,極力避免惹起蕙的不愉快的思想。但是蕙跟她們講了兩三句話以后,忽然露出癡呆的樣子閉了嘴,無緣無故地淌下幾滴眼淚。
這一天蕙的心境并不是平靜的。嘈雜的人聲和瞎子的彈唱攪亂了它。她好像是一個被判死刑的囚犯在牢里聽見了修搭絞刑架的聲音,她這時才真正體會到恐怖的滋味。她不能夠再平靜地等待那惡運了。惡運的黑影從早晨起就籠罩在她的頭上,給她帶來恐怖、痛苦、悲哀和深的悵惘。在這之外她還感到處女的害羞。她被這些壓得不能動彈。她漸漸地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她覺得自己是世間最不幸的人,所以她讓眼淚時時落下來。淑英和蕓兩人也陪著蕙落了幾滴眼淚。淑英大半是為著自己的前途悲傷,她害怕自己會陷落在同樣的命運里面。蕓卻是為了同情、為了友愛而落淚的。她比她們更關心蕙的命運,更愛蕙。她們兩姊妹是在一起長大的!媒愕某黾迣⒘艚o她以孤寂,何況她的堂姐夫的人品又不好。
因此蕓在悲痛的感情以外還有一點憤慨,她不滿意她的伯父,不滿意他不經過好好的考慮就把自己女兒隨便嫁出去的做法。琴和淑華并不是不關心蕙的命運,她們也很喜歡蕙,而且對這門親事也并不贊成。不過淑華生性達觀,琴看事比較透徹,又能自持,所以她們不曾淌一滴淚水。
男家的抬盒上午就到了,一路上吹吹打打地抬進中門,一共有三十架,裝的是鳳冠霞帔,龍鳳喜餅等等,由兩個仆人押送了來。一一地擺在天井里和石階上,擺得滿滿的。大廳上還有周家先預備好的空抬盒。于是周家上上下下一齊忙著將抬盒里的東西全搬出來,又把自己預備好的陪奩如金銀首飾、被褥、衣服、錫器、磁器以及小擺設之類放進去,裝滿了四十架抬盒,到了下午讓人吹吹打打地抬起走了。
這一天的主要節(jié)目便算完結。剩下的只是應酬賀客和準備佳期中應有的種種事情。留下的客人并不多,但也有男女四桌。
蕙整天躲在房里,琴和淑英姊妹陪伴著她。綺霞也留在旁邊伺候她們。她們故意找了一些有趣味的話題來談,想給蕙解悶。蕓也想留在房里陪伴她的堂姐,或者多同堂姐在一起談話,然而她不得不出去,跟在伯母和母親后面應酬女客,或者做一些瑣碎事情。到了早飯的時刻,蕙的母親叫人擺了一桌菜在蕙的房里,就讓琴、淑英、淑華、蕓陪著蕙吃飯,除了綺霞外還差女傭楊嫂來伺候開飯。蕙起初不肯吃,后來經了眾人的苦勸,才勉強動箸吃了半碗飯。到吃午飯的時候,外面客廳里有兩桌男客,堂屋和左廂房里有兩桌女客,琴和淑英姊妹仍舊留在房里陪蕙吃飯。這時蕙吃得更少,她只咽了幾口。眾人看見她這樣,也不想吃什么了。外面的席上十分熱鬧,更顯得屋里凄涼。連淑華也不常動箸、不常說話了。淑華覺得此刻比上午更寂寞,忽然說道:“如果蕓表姐在這兒,那就熱鬧了!薄拔也粫缘靡院筮能夠同二妹一起吃幾回飯,”蕙淡淡地說,她的略帶紅腫的眼睛里又閃起淚光來了。
“蕙表姐,你為什么說這樣的話?”淑華詫異地說:“你以后不是常;丶业膯?”“以后的日子我簡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到多久,”蕙冷冷地說,她連忙埋下頭去。淑英在旁邊輕輕地喚了一聲“蕙表姐”,聲音無力而凄慘。她突然放下筷子,發(fā)出一陣嗆咳。
她撫著胸口站起來,走到痰盂前,彎著腰吐了幾口痰。天色漸漸地陰暗了。
“二表妹,你怎樣了?”琴關心地問,淑華也站起來要去給淑英捶背。連蕙也止了悲,叫楊嫂給淑英倒了一杯熱茶。
淑英止了咳嗽,接過茶杯喝了兩口,端著杯子走到蕙的面前,同情地對蕙說:“蕙表姐,你不要再說那種叫人心痛的話。我有點害怕。”“我真恨。為什么女子應該出嫁?世界是那么大,偏偏就該我們做女子的倒楣。天公太不平了!笔缛A憤恨地切齒說。
“這并不是什么天公平不平。這應當歸咎于我們這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琴若有所感,忽然做出嚴肅的表情,聲音清朗地說!拔铱催@是可以改變的。男女本來是一樣的人。我們應當把希望寄托在將來。所以蕙姐,你也要寬寬心才好,到那時你的事情或許還有轉機!鞭ズ钜獾靥ь^看了琴一眼,眼光中帶了一點驚疑,然后她放棄似地輕輕嘆一口氣苦笑道:“琴妹,你的話或許有道理,不過我是沒有希望的了。沉進了苦海的人是難得超生的。
橫豎我定了心讓這個身子隨波飄去。“蕓揭了門簾進來。她穿一身新衣服,下面系一條紅裙。她在外面剛喝過兩杯酒,她的濃施脂粉的臉上也添了一層紅暈,兩個酒窩更加分明。她突然走進,似乎給這個房間帶來一線光明,一股熱風。她走到蕙的面前,異常親熱地問道:”姐姐,你吃飽了?我早就想偷偷跑進來看你的!氨娙硕家呀浄畔铝送,綺霞正俯著身子在絞臉帕。電燈開始在發(fā)光。蕙感動地對蕓微微一笑,低聲答應一句:”飽了!笆缛A在旁邊爽直地說:”蕓表姐,你不要相信她。她哪兒吃飽?她只吃了幾口飯!笆|驚疑地看蕙,她的頰上的紅暈漸漸地淡去,那一對酒窩也消失了。她關心地問:”姐姐,真的?“蕙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把眼光漸漸地往下移,似乎不敢迎接蕓的眼光。
“姐姐,你不該這樣糟蹋你的身體,”蕓偎著蕙坐下,痛惜地責備道。
蕙努力動動嘴,她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卻無力地嘆了一口氣,頹唐地說:“二妹,你想我怎么把飯咽得下去?我的心……”她咽住了下面的話,把頭埋下去,一只手隨意地翻弄著衣角。
蕓心里一陣難過,她沉默著不說什么。淑華看見這樣,倒有點后悔不該冒失地說了那句話,反倒引起她們的哀愁。她害怕這沉默,也討厭這沉默,她便勸道:“其實蕙表姐,你也不必過于悲觀。我想表姐夫不見得就像別人說的那樣。”蕙把頭埋得更深。蕓不掉動一下臉,好像不曾聽見淑華的話似的。淑英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琴也驚訝地看淑華,她們的眼光仿佛在說:“為什么要提到他?”淑華覺得失言,不好意思,便不作聲了。琴看見淑華的受窘的表情,要打破這沉悶的空氣替淑華解圍,便問蕓道:“蕓妹,外面客人還有多少?席上鬧不鬧?”“松松的坐了兩桌,也沒有人吃酒,都很客氣,”蕓驚覺似地動一下頭,望著琴答道。她略略皺一下眉頭,又說:“在那兒陪客,真受罪。還不如跟你們一起在這兒吃飯好。外客廳里的男客鬧酒鬧得很厲害!彼f到這里便站起來自語道:“我該走了,不然媽會喊人來催我去的!彼忠缿俚乜戳丝崔,說一聲:“姐姐,我去了,”便匆匆地走出房門。綺霞也跟了她出去。
蕙抬起頭如夢如癡地望著蕓的背影,不覺禱祝似地自語道:“但愿二妹將來不要像我這樣才好!笔缬⒙犚娺@句話,心里一驚,她覺得這句話好像是對她說的。她的眼前現出一個暗影,她費了一些工夫才把它趕走了。但是她還不能夠使自己的心境十分平靜,她還要想將來的一些事情。她愈想愈覺前途困難,希望很少。她找不到出路,就癡呆似地落進了沉思里面。
這時電燈已經大亮,外面更是燈燭輝煌,人聲嘈雜。眾人默然相對,顯得房里十分凄涼。一層板壁竟然隔出了兩個世界。淑華不能忍耐了,她要找?guī)拙湓挻蚱瞥翋灥目諝。她隨便談一些閑話,眾人都不帶多大興趣地應答著。琴談到將來的希望,但是蕙似乎就害怕將來。后來話題轉入到“過去”。一些愉快的回憶漸漸地改變了房里的空氣。淑英和蕙的注意都被這個話題吸引了去。她們把心事暫時封閉在心底,讓回憶將她們帶到較幸福的環(huán)境里去。
她們談了好一會兒,大家都感到興趣,外面喧嘩的人聲也不曾攪亂她們的注意。綺霞忽然匆匆忙忙地走進房來,對淑英說:“二小姐,三太太喊你快去,三太太在等你!笔缬⒋饝宦曔B忙站起來。綺霞到床前把折好了的裙子打開提著遞給淑英。淑英接過裙子系上了。她向蕙告辭。眾人都站起來送她。琴也說要回去。蕙看了看琴,依戀地說:“你也要走?
為什么一說走兩個都要走?“蕙的話還未說完,蕓又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她并不坐下就催促淑英道:”二表妹,喊你快去。
在等你!笆缬⒋掖业叵蜣フf了兩句話,又向琴打一個招呼便跟著蕓出去了。
外面人聲更嘈雜。似乎許多乘轎子擁擠在天井里。有人在叫:“高三太太的轎子提上來。”轎夫在答應,轎子在移動。
一乘,兩乘轎子出去了。另外的又擠上去。琴溫和地對蕙一笑,想拿這笑容安慰蕙。琴說:“橫豎明天下午我還要來。明天上午我有課。媽今天又沒有在這兒吃飯,我怕她等我。我還是早點回去好。”她說畢便回頭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去看張升來了沒有,喊他把轎子提上來!本_霞答應了一聲“是”,卻仍舊站在旁邊不走,等待蕙的決定。然而蕙不再挽留了,她沉吟地說了一句“也好”,過后又央求琴道:“你明天要早點來!本_霞聽見這樣的話,也不再問什么便往外走了。
琴走時,淑英已經跟著張氏走了。外客廳里沒有燈光。大廳上也還清靜。賀客差不多走光了。覺新后來也回家去了。只有周氏和淑華(還有綺霞)留在周家睡覺。蕓的房間讓了給周氏,她臨時在蕙的房里安了床鋪,她和淑華同睡在那里,說是“陪伴姐姐”。
第二天大清早眾人就忙著。周氏來給蕙“開臉”,她一面用絲線仔細地絞拔蕙的臉上和頸上的汗毛,一面絮絮地對蕙講一些到人家去做媳婦的禮節(jié)。蕙默默地任周氏給她開了臉,她感到輕微的痛,她也感到處女的害羞。她不說一句話。她橫了心腸閉起眼睛任別人對她做一切的動作。這一天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愁容。下午琴和淑英、淑貞都來了。晚上她們幾姊妹在一起吃飯,仍舊在蕙的房里。這好像是送別宴,在席上大家都沒有笑容。連樂天派的淑華,和相信著“將來”的琴也都落了眼淚。蕙落淚不多,但是她那憔悴而凄慘的面容使人見了更心酸。
客人去了以后,蕙的房間又落在冷靜里。淑華和蕓被喚到周老太太房里做事情去了。陳氏便到蕙的房里,母親懷著依戀的心情跟她辛辛苦苦養(yǎng)育了二十年的女兒告別。母親說了許多話。女兒垂了頭唯唯地應著。母親的話很坦白,在這間房里又沒有第三個人來聽她們講話。母親諄諄地囑咐女兒到了鄭家以后應該如何地行為。她又把做媳婦的禮節(jié)教給女兒。這一層周氏已經對蕙講過了。跟她此刻所講的也差不多。
陳氏反復地講著一些事情,她的聲音漸漸地變成了嗚咽。蕙驚訝而悲痛地微微抬起頭看她,蕙的臉上滿是淚痕。陳氏看見這張臉,覺得一陣難受,再也忍耐不住,迸出哭聲訴苦道:“蕙兒,我實在對不起你。我讓你到鄭家去,我怎么放心得下。
都是你爹心腸硬,害了你。這門親事我原是不答應的……“陳氏再也說不下去,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膽怯的孩子似地低聲哭起來,一面用手帕頻頻地揩眼睛。
本來是由母親來勸女兒,現在反而由女兒勸母親了。蕙看見母親這一哭,倒反而止了悲。她勉強用平靜的調子對母親說:“媽,你不要傷心。這都是命。我的命是這樣,怪不得你。我到鄭家去也可以過日子……”蕙雖然極力使語調成為平靜,但是聲音里仍然帶著嘆息。她的眼睛干了,可是淚水不住地往心里淌。
“但愿能夠這樣就好了……”陳氏也止了淚,但是仍然帶悲聲地說。她們母女默然對坐了一會。陳氏漸漸地恢復了原來的安靜,又說了幾句安慰蕙的話,才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這個晚上蕙整夜沒有閉眼。母親的一番話攪亂了她的心。
對過去的留戀和對未來的恐懼輪流地折磨她。她想起前前后后的許多事情,愈想愈覺得傷心。她用被頭蒙住嘴低聲哭著,不敢讓睡在她房里另一張床上的淑華和蕓兩人聽見。她一直哭到天明。
天一亮,公館里就響起了人聲。人們漸漸地活動起來。這一天是正日子,他們應該比前一兩天更忙碌。蕙早早地起來。
她不說話,不笑,順從地讓人給她化妝,任人擺布,她完全像一個沒有感覺的木偶。她的父親周伯濤很早就起來了。他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帶著焦急的表情在各處走。仆人們時時來找他,向他報告一些事情,或者向他要這樣那樣的東西。派定押送花轎的仆人中有一個突然生了病,須得臨時找人代替。女眷們又發(fā)覺缺少了什么東西,要找他商量立刻添置。周伯濤不能夠從容地應付這些事情,他心里很煩躁。他看見枚少爺穿著寬大的長袍馬褂,緩慢地走來走去,不會做任何事情,他更加氣惱,便順口罵了一句:“不中用的東西。”后來他實在熬不住,便差人去請覺新。仆人還未動身,覺新就來了。周伯濤看見覺新,心里非常高興,他馬上迎著覺新,要覺新來調度一切。他們忙了一個上午。大家聚在左廂房里圍著一張圓桌匆忙地吃了早飯,不能忍耐地等候新郎來迎親。
琴和淑英先后來了,她們比新郎來得早,她們要陪伴蕙到她上花轎的時候。
下午一點鐘光景,新郎坐著拱桿轎來了,轎夫吆喝地把轎子放下,鄭家仆人遞上了帖子,由周家仆人進去通報。里面說一聲“請”。新郎垂著雙手拘謹地從中門走進來,由覺新招待他,到了堂屋里面,向周家祖宗神主行了禮,然后由覺新陪著送了出去。周家的人男男女女都躲在各個房間里由門縫和窗口偷偷地張望新郎。新郎是一個身材短小的青年,雖然是一樣地兩肩斜掛著花紅,頭戴著插了一對金花的博士帽,但是這個人的容貌顯得滑稽可笑。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張?zhí)貏e寬大的四方臉矮矮地安放在窄狹的肩上,從后面看去好像他就沒有頸項似的。面目還算端正,然而一嘴的牙齒突出來,嘴唇皮完全包不祝蕙在母親的房里低聲哭,淑英們在旁邊勸她。蕓和淑華都偷看了新郎的相貌。琴也看了一眼。那張面孔給了琴一個憎厭的感覺,使蕓的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叫淑華忍不住怨憤地發(fā)出一個低微的聲音。
新郎剛走出中門,就有一些人暗暗地發(fā)出不滿的評語。每個人都替蕙叫屈,都為了蕙的不幸的命運嘆息。周老太太和她的兩個媳婦(陳氏和徐氏)、一個女兒(周氏),其中尤其是蕙的母親,非常失望,覺得心冷了半截,好像落進冰窖里面似的;她們只得暗暗地責備蕙的父親瞎了眼睛,選了這樣的人做女婿。她們愛憐地看了看那個掩面哀哭的蕙,心里非常難受。但是她們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她們應該馬上作打發(fā)蕙進花轎的準備。
覺新送走了新郎以后回來,周伯濤迎著他。他忍住心痛跟他的舅父說了幾句話。他看見周伯濤的臉上依舊帶著平靜的笑容,他對這個中年人起了反感。他受不了他的舅父談話的神氣,便借故離開了周伯濤。他走到堂屋門前,忽然看見枚少爺臉色蒼白地走出來。那個病弱的孩子憤憤不平地說:“大表哥,爹怎么把姐姐許配給那樣的人?”“現在已經太晏了,你姐姐真不幸,”覺新慘然答道,他想起蕙以后怎樣同那個人在一起生活的事,心就像被幾把刀在慢慢地割。他輕微地嘆息一聲。
“你聽,姐姐哭得多么慘!泵渡贍敯炎煜蛑赣H的房間一努,恐怖地說。
覺新的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痙攣。他還不曾說話,另一個聲音在后面響起來代替他回答道:“女人上花轎時候都要這樣哭的!闭f話的人是覺民,他剛才在外面看見了新郎的面貌,他的心里也充滿著憤怒。他故意說這種刺激的話。
“你不懂得,你不懂得。”覺新忽然搖搖頭氣惱地對覺民說。
外面鑼聲、嗩吶聲大作,一群人前呼后擁地把花轎抬進了大門。覺新皺著眉頭進了堂屋。房里、堂屋里的人立刻忙亂起來。蕙被女眷們擁到堂屋里面,讓她坐在椅子上,周氏們忙著給她戴鳳冠,穿霞帔。她一面啼哭,一面任人將她擺布;ㄞI已經進了中門在堂屋門前放下了。轎夫們吆喝地把花轎平抬進堂屋,剩了后半身在外面,F在是新娘上轎的時候了。人們叫了枚少爺來把蕙抱持上轎。蕙啼啼哭哭地掙扎著,不肯上轎,枚少爺又沒有一點力氣,還需要覺新來幫忙。
又有女眷們來扶持。蕙掙扎了一會兒,一支珠花從頭上落下。
蕓在旁邊拾了起來,但是沒有法子再給她戴上去。蕙的掙扎使得好幾個人淌了眼淚。她的母親看見大家拿她沒有辦法,便上前去含淚地在她的耳邊說了兩三句話,她才服服帖帖地讓他們把她擁進了花轎。
厚的轎簾放下,轎子被抬起來。一群人又前呼后擁地把花轎抬出去。這時送親的男女客人的轎子已經先走,花轎緩緩地出了周家的大門。陪嫁的楊嫂換上新衣坐了小轎,跟著花轎到鄭家去了。
眾人癡癡地站在堂屋里望著花轎出了中門。從緊緊封閉著的花轎里還透出來蕙的凄慘的啼哭聲,但是它終于被鑼聲和嗩吶聲壓倒,而遠遠地去了。蕙的事情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好幾個人寬慰似地嘆了一口氣,好像把心上的石頭卸下去了一般。年輕一代人的心里還充滿著同情和憤怒。琴和覺民開始在談論這件事情,他們站在右上房窗下談話,淑華和蕓也加入,淑英只是站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枚少爺也到那里去聽他們說話,但是他聽不進去。他等一會兒就要到鄭家去,而且還要留在那里坐席。那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許多陌生的客人,那些繁重的禮節(jié),他又是以一個特殊的身份去的——想起來也夠使他受窘了。雖然覺新答應和他同去,但是對于他,那種種的麻煩不會減輕多少。他擔心,他害怕。他很激動,他焦急地挨著時刻。他惶恐不安地走去問覺新什么時候到鄭家去。
聚在堂屋里的人漸漸地散去了,覺新獨自走下石階,他耳邊還響著蕙的哭聲。他了解蕙的心情,不但了解,而且他充分地同情她。他看見那凄慘的掙扎,就想到一個可愛的生命的被摧殘,他不覺記起梅和瑞玨的慘痛的結局,他又想到自己過去所經歷的那些痛苦的歲月。一重一重的黑影全來壓在他的心上。他有些忍不住了。他也想掙扎。但是那張瓜子臉帶著絕望地求助的表情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那張臉是他所熟悉的,是他所寶貴的。從那張不大不小的紅唇里曾經說出那些使他的心因感激而顫動的話;從那雙含著深情的水汪汪的鳳眼里他曾經受到那幾瞥關切的注視。這都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在他失去了他所寶貴的一切、只剩下一顆脆弱的心的此刻,那個人便是他生活里的一盞明燈,那些話和那些眼光便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報酬。那個人對于他是太可寶貴了。
他不能夠失掉她,他更不能夠看著她落在一個悲慘的命運里面,讓那可愛的年輕生命很快地毀滅。他應該救她,他應該挽回那一切。他應該用最大的努力掙扎!@樣興奮地想著。然而枚少爺走過來了。
“大表哥,我們就去嗎?”枚少爺著急地問道,臉上帶著憂郁和焦慮的表情。
“啊,到哪兒去?”覺新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一般,他含糊地說。他驚疑地往四周一看,于是恍然明白:一切都完結了,無可挽回了,F在太遲了。而且是他自己把她送到那個可怕的地方去了的,是他自己幫忙別人把她推到那個悲慘的命運里去了的。這回是他自己毀掉了他的最后一件寶貴的東西,犧牲了他的最后一個親愛的人。他還有什么話可說呢?他覺得頭發(fā)昏,眼前一黑,身子支持不住,力量松弛地倒下去。
“大表哥。大表哥!泵渡贍旙@恐地叫起來。他連忙攙扶著覺新。
“什么事?什么事?”覺民和周伯濤同時跑來張惶地問。
覺新睜開眼睛茫然地一笑,吃力地答道:“我沒有什么,我有點累,過一會兒就好了!薄按蟾纾氵是回家去休息休息罷,”覺民提議道。周伯濤又是著急,又是抱歉,他也勸覺新回家休息。覺新起初還不肯答應,還說要陪枚少爺到鄭家去,后來覺得自己十分困乏,實在不能支持,便告辭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