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我們新生活中的瑣事詳詳細細地告訴您是不容易的。這種生活對我們來說是一些孩子般的嬉戲,我們覺得十分有趣,但是對聽我講這個故事的人來說,卻是不值一提的。您知道愛一個女人是怎么一回事,您知道白天是怎么匆匆而過,晚上又是怎樣地相親相愛,難舍難分。您不會不知道共同分享和相互信賴的熱烈愛情,可以把一切事物擱置腦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這個自己愛戀著的女人,其他似乎全屬多余。我在后悔過去曾經(jīng)在別的女人身上用過一番心思;我看不到除了自己手里捏著的手以外,還有什么可能去握別人的手。我的頭腦里既不思索,也不回憶,心里唯有一個念頭,凡是可能影響這個念頭的思想都不能接受。每天我都會在自己情婦身上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魅力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
人生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不斷的欲望,靈魂只不過是維持愛情圣火的守灶女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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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羅馬灶神廟中拿著圣火日夜守伺的童貞女。
到了晚上,我們經(jīng)常坐在可以俯視我們房子的小樹林里,傾聽著夜晚和諧悅耳的天籟,同時兩人都在想著不久又可相互擁抱直到明天。有時我們整天睡在床上,甚至連陽光都不讓透進房來。窗簾緊閉著,外界對于我們來說,暫時停止了活動。只有納尼娜才有權(quán)打開我們的房門,但也只是為了送東西給我們吃;我們就在床上吃,還不停地癡笑和嬉鬧。接著又再打一會兒瞌睡。我們就像沉沒在愛河之中的兩個頑強的潛水員,只是在換氣的時候才浮出水面。
但是,有時候瑪格麗特顯得很憂愁,有幾次甚至還流著眼淚,這使我感到奇怪。我問她為什么忽然這么悲傷,她回答我說:
“我們的愛情不是普通的愛情,我親愛的阿爾芒。你就像我從來沒有失身于別人似的愛我,但是我非常害怕你不久就會對你的愛情感到后悔,把我的過去當(dāng)作罪惡。我怕你強迫我去重操你曾讓我脫離的舊業(yè)。想想現(xiàn)在我嘗到的新生活的滋味,要我再去過從前的生活,我會死的。告訴我你永遠不再離開我了!
“我向你發(fā)誓!”
聽到這句話,她仔細地端詳著我,似乎要從我眼睛里看出我的誓言是不是真誠,隨后她撲在我的懷里,把頭埋在我的心窩里,對我說:
“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愛你。
一天傍晚,我們靠在窗臺的欄桿上,凝望著浮云掩映著的月亮,傾聽著被陣風(fēng)搖曳著的樹木的沙沙聲,我們手握著手,沉默了好一陣子,突然瑪格麗特對我說:
“冬天快到了,我們離開這兒吧,你說好嗎?”
“到哪里去?”
“到意大利去!
“那么你覺得在這兒呆膩了?”
“我怕冬天,我更怕回到巴黎去!
“為什么呢?”
“原因很多!
她沒有告訴我她懼怕的原因,卻突然接下去說:
“你愿意離開這里嗎?我把我所有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賣掉,一起到那里去生活,絲毫不留下我過去的痕跡。誰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你愿意嗎?”
“瑪格麗特,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們走吧,我們?nèi)プ饕淮温眯小!蔽覍λf,“但是有什么必要變賣東西呢?你回來時看到這些東西不是很高興嗎?我沒有足夠的財產(chǎn)來接受你這種犧牲,但是像像樣樣地作一次五、六個月的旅行,我的錢還是綽綽有余的,只要能討你哪怕是一丁點兒喜歡的話!
“還是不去的好,”她離開窗子繼續(xù)說,一面走過去坐在房間陰暗處的長沙發(fā)椅上,“到那里去花錢有什么意思?我在這兒已經(jīng)花了你不少錢了!
“你是在埋怨我,瑪格麗特,這可不公道!”
“請原諒,朋友,”她伸手給我說,“這種暴風(fēng)雨天氣使我精神不愉快;我講的并不是我心里想的話!
說著她吻了我一下,隨后又陷入沉思。
類似這樣的情景發(fā)生過好幾次,雖然我不知道她產(chǎn)生這些想法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很清楚瑪格麗特是在擔(dān)憂未來。她是不會懷疑我的愛情的,因為我越來越愛她了。但是我經(jīng)常看到她憂心忡忡,她除了推諉說身體不佳之外,從來不告訴我她憂愁的原因。
我怕她對這種過于單調(diào)的生活感到厭倦,就建議她回到巴黎去,但她總是一口拒絕,并一再對我說沒有地方能比鄉(xiāng)下使她感到更加快樂。
普律當(dāng)絲現(xiàn)在不常來了,但是她經(jīng)常來信,雖然瑪格麗特一收到信就心事重重,我也從來沒有要求看看這些信,我猜不出這些信的內(nèi)容。
一天,瑪格麗特在她房間里,我走了進去,她正在寫信。
“你寫信給誰?”我問她。
“寫給普律當(dāng)絲,要不要我把信念給你聽聽?”
一切看來像是猜疑的事情我都很憎惡,因此我回答瑪格麗特說,我不需要知道她寫些什么,但是我可以斷定這封信能告訴我她憂愁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天氣非常好,瑪格麗特提出要乘船去克羅瓦西島玩,她似乎非常高興。我們回家時已經(jīng)五點鐘了。
“迪韋爾諾瓦太太來過了,”納尼娜看見我們進門就說。
“她走了嗎?”瑪格麗特問道。
“走了,坐夫人的車子走的,她說這是講好了的!
“很好,”瑪格麗特急切地說,“吩咐下去給我們開飯!
兩天以后,普律當(dāng)絲來了一封信,以后的兩周里,瑪格麗特已經(jīng)不再那么莫名其妙地發(fā)愁了,而且還不斷地要求我為這件事原諒她。
但是馬車沒有回來。
“普律當(dāng)絲怎么不把你的馬車送回來?”有一天我問。
“那兩匹馬里有一匹病了,車子還要修理。反正這里用不著坐車子,趁我們還沒有回巴黎之前把它修修好不是很好嗎?”
幾天以后,普律當(dāng)絲來看望我們,她向我證實了瑪格麗特對我講的話。
兩個女人在花園里散步,當(dāng)我向她們走去的時候,她們就把話題扯開去了。
晚上普律當(dāng)絲告辭的時候,抱怨天氣太冷,要求瑪格麗特把開司米披肩借給她。
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一個月里瑪格麗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快樂,也更加愛我了。
但是馬車沒再回來,披肩也沒有送回來。凡此種種不由得使我起了疑心。我知道瑪格麗特存放普律當(dāng)絲來信的抽屜,趁她在花園里的時候,我跑到這個抽屜跟前。我想打開看看,但是打不開,抽屜鎖得緊緊的。
接著我開始搜尋那些她平時盛放首飾和鉆石的抽屜,這些抽屜一下就打開了,但是首飾盒不見了,盒子里面的東西不用說也沒有了。
一陣恐懼猛地襲上了我的心頭。
我想去問瑪格麗特這些東西究竟到哪兒去了,但是她肯定不會對我說實話的。
“我的好瑪格麗特,”于是我這樣對她說,“我來請求你允許我到巴黎去一次。我家里的人還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父親也該來信了,他一定在掛念我,我一定要給他寫封回信。”
“去吧,我的朋友,”她對我說,“但是要早點回來。”
我走了。
我立即跑到普律當(dāng)絲的家里。
“啊,”我開門見山地跟她說,“您老實告訴我,瑪格麗特的馬車到哪兒去了?”
“賣掉了!
“披肩呢?”
“賣掉了!
“鉆石呢?”
“當(dāng)?shù)袅!?p>“是誰去替她賣的?是誰去替她當(dāng)?shù)??p>“是我!
“為什么不告訴我!
“因為瑪格麗特不準(zhǔn)我告訴您!
“那您為什么不向我要錢呢?”
“因為她不愿意!
“那么這些錢派了什么用場呢?”
“還賬!
“她還欠人家很多錢嗎?”
“還欠三萬法郎左右。啊!我親愛的,我不是早就跟您講過了嗎?您不肯相信我的話,那么現(xiàn)在總該相信了吧。原來由公爵作保的地毯商去找公爵的時候吃了閉門羹,第二天公爵寫信告訴他說他不管戈蒂埃小姐的事了。這個商人來要錢,只好分期付給他,我向您要的那幾千法郎就是付給他的。后來一些好心人提醒他說,他的債務(wù)人已經(jīng)被公爵拋棄了,她正在跟一個沒有財產(chǎn)的青年過日子;別的債權(quán)人也接到了同樣的通知,他們也來討債,來查封瑪格麗特的財產(chǎn),敻覃愄乇緛硐氚咽裁炊假u掉,但是時間來不及,何況我也反對她這樣做。帳是一定得還的,為了不向您要錢,她賣掉了馬匹和開司米披肩,當(dāng)?shù)袅耸罪。您要不要看看買主的收據(jù)和當(dāng)鋪的當(dāng)票?”
于是普律當(dāng)絲打開一只抽屜給我看了這些票據(jù)。
“!您相信了吧!”她用有權(quán)利說“我是有理的”那種女人的洋洋自得的口氣接著說,“。∧詾橹灰嘤H相愛就夠了嗎?您以為只要一起到鄉(xiāng)下去過那種夢一般的田園生活就行了嗎?不行的,我的朋友,不行的。除了這種理想生活,還有物質(zhì)生活,最純潔的決心都會有一些庸俗可笑、但又是鐵鑄成的鏈索把它拴在這個地上,這些鏈索是不容易掙斷的。如果說瑪格麗特從來不騙您,那是因為她的性格與眾不同。我勸她并沒有勸錯,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一個可憐的姑娘吃盡當(dāng)光。她不聽我的話!她回答我說她愛您,絕不欺騙您。這真是太美了,太富有詩意了,但這些都不能當(dāng)作錢來還給債主的呀。我再跟您說一遍,眼下她沒有三萬法郎是沒法過門的!
“好吧,這筆錢我來付。”
“您去借嗎?”
“是啊,老天!
“您可要干出好事來了,您要跟您父親鬧翻的,他會斷絕您的生活來源,再說三萬法郎也不是一兩天內(nèi)籌劃得到的。相信我吧,親愛的阿爾芒,我對女人可比您了解得多。別干這種傻事,總有一天您會后悔的。您要理智一些,我不是叫您跟瑪格麗特分手,不過您要像夏天開始時那樣跟她生活。讓她自己去設(shè)法擺脫困境。公爵慢慢地會來找她的。N伯爵昨天還在對我說,如果瑪格麗特肯接待他的話,他要替她還清所有的債務(wù),每月再給她四五千法郎。他有二十萬利弗爾的年金。這對她來說可算是一個依靠,而您呢,您遲早要離開她的;您不要等到破了產(chǎn)再這樣做,何況這位N伯爵是個笨蛋,您完全可以繼續(xù)做瑪格麗特的情人。開始時她會傷心一陣子的,但最后還是會習(xí)慣的,您這樣做了,她總有一天會感謝您的。您就把瑪格麗特當(dāng)作是有夫之婦,您欺騙的是她的丈夫,就是這么回事。
“這些話我已經(jīng)跟您講過一遍了,那時候還不過是一個忠告,而現(xiàn)在已幾乎非這樣做不行了!
普律當(dāng)絲講的話雖然難聽,但非常有道理。
“就是這么回事,”她一面收起剛才給我看的票據(jù),一面繼續(xù)對我說,“做妓女的專等人家來愛她們,而她們永遠也不會去愛人;要不然,她們就要攢錢,以便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她們就可以為一個一無所有的情人這么個奢侈品而自己掏腰包。如果我早知今日有多好啊,我!總之,您什么也別跟瑪格麗特說,把她帶回巴黎來。您和她已經(jīng)一起過了四五個月了,這已經(jīng)夠好的了;眼開眼閉,這就是對您的要求。半個月以后她就會接待N伯爵。今年冬天她節(jié)約一些,明年夏天你們就可以再過這種生活。事情就是這么干的,我親愛的!
普律當(dāng)絲似乎對她自己的一番勸告很得意,我卻惱怒地拒絕了。
不單是我的愛情和我的尊嚴(yán)不允許我這樣做,而且我深信瑪格麗特是寧死也不肯再過以前那種人盡可夫的生活了。
“別開玩笑了,”我對普律當(dāng)絲說,“瑪格麗特到底需要多少錢?”
“我跟您講過了,三萬法郎左右。”
“這筆款子什么時候要呢?”
“兩個月以內(nèi)!
“她會有的!
普律當(dāng)絲聳了聳肩膀。
“我會交給您的,”我繼續(xù)說,“但是您要發(fā)誓不告訴瑪格麗特是我給您的!
“放心好了!
“如果她再托您賣掉或者當(dāng)?shù)羰裁礀|西,您就來告訴我。”
“不用操心,她已什么也沒有了。”
我先回到家里看看有沒有我父親的來信。
有四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