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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伏尼契《牛虻》第六章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瓊瑪和牛虻沿著阿諾河邊默默地走著。他那滔滔不絕的狂熱勁兒好像已經(jīng)消退了。他們離開里卡爾多寓所以后,他就沒怎么說話。瓊瑪見他默不做聲,心里著實感到高興。和他在一起,她總是覺得難為情。比起平常來,她今天更是如此。因為他在會上的舉止使她大為困惑。

到了烏菲齊宮時,他突然停了下來,然后轉(zhuǎn)身看著她。

“你累了嗎?”

“不累。為什么?”

“今晚也不特別忙嗎?”

“不忙!

“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讓你陪我散會兒步。”

“上哪兒呢?”

“沒有什么具體的地方,隨你喜歡上哪兒!

“可是為什么呢?”

他猶豫了一下。

“我——不能告訴你——至少是現(xiàn)在,很難說出口。但是如果可以的話,就請來吧。”

他突然抬起原先望著地面的眼睛,她看見他那眼里的神情非常奇怪。

“你是有什么心事,”她平靜地說道。他從插在紐孔的那枝花上摘下了一片葉子,隨后開始把它撕成碎片。奇怪的是他那么像誰呢?某個人的手指也有這個習(xí)慣,動作匆促而又神經(jīng)質(zhì)。

“我遇到了麻煩,”他低頭看著雙手,聲音弱得幾乎讓人聽不清楚!拔摇裢聿幌胍粋人待著。你來嗎?”

“當(dāng)然可以,你還是到我的寓所去吧。”

“不,陪我找家餐館吃飯去吧。西格諾里亞有家餐館。請你現(xiàn)在不要拒絕。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

他們走進(jìn)一家餐館,他點了菜,但是根本就沒有動他自己的那一份。他執(zhí)意一句話也不說,一邊在桌布上揉碎面包,一邊捏著餐巾的邊角。瓊瑪覺得很不自在,然后開始想她不該同意到這兒來。沉默越發(fā)變得尷尬,可是她又不能開口談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那人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存在。他終于抬起了頭,唐突地說道:“你愿意去看雜耍表演嗎?”

她吃驚地望著他。他怎么想到了雜耍表演?

“你見過雜耍表演嗎?”沒等她回答他又問道。

“沒有,我看沒有。我并不認(rèn)為那有什么意思。”

“很有意思的。我倒認(rèn)為沒有看過的人,想要研究人民的生活是不可能的。我們回到克羅斯門去吧。”

當(dāng)他們到了那里時,賣藝人已在城門旁邊支起了帳篷,刺耳的小提琴聲和咚咚作響的大鼓聲宣布演出已經(jīng)開始了。

這是最粗俗的娛樂形式。幾名小丑、哈里昆和玩雜技的、一名鉆圈的馬戲騎手、涂脂抹粉的科倫賓和那個做出各種乏味而又愚蠢滑稽動作的駝背,這就組成了全部的陣容?偟膩碚f,那些笑話既不粗俗又不惡心,但是平淡而又陳腐。整場表演都沒有什么勁兒。觀眾出于托斯卡納人那種天生的禮節(jié),又是大笑又是鼓掌,但是實際上看得津津有味的還是那個駝子的表演,可是瓊瑪發(fā)現(xiàn)既不詼諧又不巧妙,只是扭腰曲背,動作古怪而又丑陋。觀眾卻模仿他的動作,他們把小孩舉到肩上,以便讓小家伙們也能看見那個“丑人”。

“里瓦雷茲先生,你真的覺得這有吸引力嗎?”瓊瑪轉(zhuǎn)身對牛虻說道。牛虻正站在她的旁邊,胳膊摟著帳篷的一根木柱子。“在我看來——”

她打住了話頭,仍舊不聲不響地看著他。除了那天她在里窩那的花園門口站在蒙泰尼里旁邊,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張人臉,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深不可測、毫無希望的痛苦。她在看著他時想起了但丁筆下的地獄。

這會兒一個小丑踏了駝子一腳,駝子一個轉(zhuǎn)身翻了一個斤斗,然后身體一癱,怪模怪樣地倒在圈子外面。兩個小丑開始說話了,這時牛虻好像從夢中醒了過來。

“我們走吧?”他問!耙只蚰氵想再看一會兒?”

“我想還是走吧。”

他們離開了帳篷,穿過陰暗的草地走到河邊。有一段時間里,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你認(rèn)為表演怎么樣?”過了會兒牛虻問道。

“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無聊的行當(dāng),有一段表演在我看來實在令人不快。”

“哪一段?”

“呃,那些鬼臉,那樣地扭腰曲背。簡直丑陋不堪,沒有一點高明之處!

“你是說駝子的表演嗎?”

她記得他對涉及自己身體缺陷的話題特別敏感,所以就避免具體提到這一段。但是現(xiàn)在是他自己觸及這個話題,所以她就作了回答。

“是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一部分!

“這可是人們最欣賞的表演!

“沒錯,這正是最糟糕的地方!

“因為它沒有藝術(shù)性?”

“不—不,確實沒有藝術(shù)性可言。我的意思——因為它殘忍。”

他微微一笑。

“殘忍?你的意思是對那個駝子而言嗎?”

“我的意思——那個人當(dāng)然是一點也不在乎。毫無疑問,對他來說只是謀生的手段,就像騎手或者科倫賓一樣。但是這事讓人覺得不開心。丟人,這是一個人的墮落!

“他很可能不比他開始干這行時更墮落。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墮落的,或在這個方面,或在那個方面!

“不錯,但是這——我敢說你會認(rèn)為是個荒唐的偏見,但是在我來看,一個人的身體是圣潔的。我不喜歡看見拿它不當(dāng)回事,使它變得丑陋不堪!

“一個人的靈魂呢?”

他停下腳步,手扶堤岸的石欄桿站在那里,同時直盯著她。

“一個人的靈魂?”她重復(fù)了一遍,轉(zhuǎn)而驚奇地望著他。

他突然伸出雙手,激動不已。

“你想過那個可憐的小丑也許有靈魂——一個活生生、苦苦掙扎的人的靈魂,系在那個扭曲的身軀里,被迫為它所奴役嗎?你對一切都以慈悲為懷——你可憐那個穿著傻瓜衣服、掛著鈴鐺的肉體——你可曾想過那個凄慘的靈魂,那個甚至沒有五顏六色的衣服遮掩、赤裸在外的靈魂?想想它在眾人的面前冷得瑟瑟發(fā)抖,羞辱和苦難使它透不過氣來——感受到鞭子一樣的譏笑——他們的狂笑就像赤紅的烙鐵燒在裸露的皮肉上!想想它回過頭去——在眾人的面前那樣無依無靠——因為大山不愿壓住它——因為巖石無心遮住它——忌妒那些能夠逃進(jìn)某個地洞藏身的老鼠;想起了一個靈魂已經(jīng)麻木——想喊無聲,欲哭無音——它必須忍受、忍受、再忍受。噢!瞧我在胡說八道!你究竟為什么不笑出聲來?你沒有幽默感!”

她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去,一句話也沒說,沿著河邊繼續(xù)往前走去。整個晚上她都不曾想過把他的苦惱,不管是什么苦惱,與雜耍表演聯(lián)系在一起。他在突然之間發(fā)出了這樣一番感慨,這就讓她模糊地窺見到他的內(nèi)心生活。她很可憐他,但又找不出一句得體的話來。他繼續(xù)走在她的身邊,調(diào)頭俯視河水。

“我想讓你明白,”他突然開口說話,帶著一種傲氣,“我剛才跟你說的一切純粹都是想象。我非常喜歡沉湎于幻想,但是我不喜歡人家把它當(dāng)真。”

她沒有回答,他們默默地往前走去。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烏菲齊宮的大門時,他走過馬路,停在一個靠在欄桿上的黑色包裹前。

“小家伙,怎么啦?”他問道,她從來沒有聽過他說話這樣和氣!澳銥槭裁床换丶遥俊

那個“包裹”動了一下,低聲嗚咽著說了一些什么。瓊瑪走了過去,看見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孩,衣服又破又臟,蹲在人行道上就像是一個受了驚嚇的動物。牛虻彎著腰,手搭在那個頭發(fā)蓬亂的腦袋上。

“你說什么?”他把身體彎得更低,以便聽清模糊不清的答話!澳銘(yīng)該回家睡覺去,小孩子晚上不要出門,你會凍壞的!把手給我,像個男子漢那樣跳起來!你住在哪里?”

他抓住那個小孩的胳膊,把他舉了起來。結(jié)果那個孩子尖叫一聲,趕緊縮回身體。

“怎么回事?”牛虻問道,跪在人行道上!班蓿》蛉,瞧這兒!”

那個孩子的肩膀和外套都沾著血。

“告訴我出了什么事了?”牛虻繼續(xù)帶著親切的口吻問道。

“不是摔了一交,對嗎?不對?有人打了你嗎?我想也是!是誰?”

“我叔叔!

“啊,是這樣!什么時候?”

“今天早上。他喝醉了酒,我、我——”

“然后你礙了他的事——對嗎?小家伙,別人喝醉酒時,你就不該妨礙他們。他們可不喜歡。夫人,我們拿這個小孩怎么辦呢?孩子,到亮處來。讓我看看你的肩膀。把胳膊擱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會傷害你的。這就對了!

他用雙手抱起那個男孩,過了街道,把他放在石欄桿上。

然后他拿出了一把小刀,熟練地割開捅破的袖子。那個小孩把頭伏在他的胸前,瓊瑪則扶著那只受傷的胳膊。肩膀已經(jīng)腫了起來,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傷。

“給你這個小孩這么一刀,太不像話了。”牛虻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帕扎在傷口的周圍,防止外套蹭疼傷口!八檬裁锤傻?”

“鐵鍬。我請他給一個索爾多,想去拐角的那家店里買點米粥,然后他就用鐵鍬打了我!

牛虻不寒而栗!鞍!”他輕聲說道,“小家伙,打疼了吧?”

“他用鐵鍬打了我——我就跑開了——我就跑開了——因為他打我!

“然后你就一直四處游蕩,飯也沒吃?”

那個小孩沒有回答,開始痛哭起來。牛虻把他從欄桿上抱了下來。

“行了,行了!馬上就沒事了。我想知道哪兒才能找到一輛馬車。恐怕馬車全都等在劇院門口,今晚那里可有一場盛大的演出。對不起,夫人,拖累你了。但是——”

“我倒愿意和你一起去。你也許需要幫忙。你看你能把他抱到那兒嗎?他很重嗎?”

“噢,我能行的,謝謝你!

他們在劇院門口只發(fā)現(xiàn)了幾輛馬車,它們?nèi)甲巳。演出已?jīng)結(jié)束,大多數(shù)的觀眾都走了。張貼的海報醒目地印著綺達(dá)的名字,她就在芭蕾舞劇中演出。牛虻請瓊瑪?shù)人粫䞍海S后走到演員出口處,跟一位侍者搭上了話。

“萊尼小姐走了嗎?”

“沒有,先生。”那人回答?吹揭晃灰轮季康募澥勘е粋衣衫襤褸的街頭小孩,他感到有些迷惑不解!拔铱慈R尼小姐就要出來了,她的馬車正在等她。對,她來了。”

綺達(dá)走下了樓梯,倚偎著一位青年騎兵軍官的胳膊。她顯得綽約多姿,大紅的絲絨披風(fēng)罩著晚禮服,一把用鴕鳥羽毛編織的大扇子掛在腰間。她在出口處停下了腳步,從那位軍官的胳膊里抽出了手,一臉驚喜地走到牛虻面前。

“費利斯!”她小聲地叫道!澳阍趺吹竭@兒來了?”

“我在街上撿到了這個小孩。他受了傷,餓著肚子。我想盡快把他帶回去。哪兒都找不到馬車,所以我想借用你的馬車。”

“費利斯!不要把一個討厭的叫化子帶進(jìn)你的屋子!找個警察來,讓他把他帶到收容所去,或者什么合適他的地方去。你不能把城里所有的乞丐——”

“他受了傷,”牛虻重復(fù)了一遍,“如果必須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可以明天送嘛,但是首先我必須照顧他,給他吃點東西。”

綺達(dá)做出一個表示厭惡的鬼臉。“你就讓他的頭抵著你的襯衣!你怎么能這樣呢?他臟死了!”

牛虻抬起頭,猛然發(fā)了火。

“他可餓著肚子,”他怒沖沖地說,“你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嗎?”

“里瓦雷茲先生,”瓊瑪走上前來插嘴說道,“我的寓所離這兒很近。我們還是把孩子帶到那兒去吧。回頭如果你找不到一輛出租的馬車,我可以讓他在我那兒過夜!

他迅速轉(zhuǎn)過身去!澳悴唤橐鈫幔俊

“當(dāng)然不介意。晚安,萊尼小姐!”

那位吉卜賽女郎生硬地鞠了一躬,氣呼呼地聳了聳肩膀。

她又挽起那位軍官的胳膊,撩起裙裾從他們身旁經(jīng)過,上了那輛引起爭執(zhí)的馬車。

“如果你愿意的話,里瓦雷茲先生,我會讓它回來接你和那個孩子!彼驹谔ぐ迳险f道。

“很好,我這就把地址告訴他!彼叩饺诵械郎,把地址給了那位車夫,然后抱著那個孩子回到瓊瑪?shù)纳磉叀?

凱蒂在家等著她的女主人。聽到出了什么事后,她跑去端來熱水和其他所需的東西。牛虻把那個孩子放在椅子上,跪在他的身邊,熟練地脫下那身破爛的衣服,給他洗了澡,并且包扎了傷口,動作輕柔而又嫻熟。他剛好幫那個男孩洗完了澡,正用一條暖和的毛毯把他裹起來,這時瓊瑪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jìn)來。

“你的病人準(zhǔn)備吃飯了嗎?”她問,沖著那個陌生的小孩笑笑!拔乙呀(jīng)給他做好了!

牛虻站了起來,把那身臟衣服卷成一團!翱峙挛覀儼涯愕姆块g搞得亂七八糟的,”他說,“至于這些,最好還是燒了吧。我明天會給他買些新衣服。夫人,你屋里有白蘭地嗎?我看他應(yīng)該喝一點。如果蒙你同意,我這就洗個手!

等那個孩子吃完晚飯后,他立即就在牛虻的懷里睡著了,頭發(fā)蓬松的腦袋抵著他的襯衣前襟。瓊瑪幫著凱蒂把亂成一團的房間收拾好了,然后坐在桌邊。

“里瓦雷茲先生,你在回家之前必須吃點東西——你就沒怎么吃東西,而且天已不早了!

“如果你有的話,我倒愿意來杯英國式的茶。對不起,讓你折騰到這么晚!

“噢!沒關(guān)系的。把那個孩子放到沙發(fā)上,他會累著你的。等一等,我在坐墊上放上一條床單。你拿他怎么辦?”

“明天嗎?除了那個酒鬼惡棍,找找看他還有什么親人。如果沒有,我看只得聽從萊尼小姐的忠告,把他送到收容所去。也許最仁慈的做法是在他的脖子上拴上一塊石頭,把他投進(jìn)河里去。但是那樣就會使我遭受不快的后果。睡得真沉!你這個小孩,真是太不走運了——甚至都不能像只走失的小貓那樣保護自己!”

當(dāng)凱蒂提著茶壺走進(jìn)來時,那個男孩睜開了眼睛,帶著惶惑不安的表情坐了起來。他認(rèn)出了牛虻,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天然的保護人。他扭身下了沙發(fā),拖著毛毯偎在牛虻的身上。

現(xiàn)在他已完全有了精神,問這問那。他指著那只殘疾的左手問道:“這是什么?”

牛虻的左手拿著一塊餅!斑@個嗎?餅。你想吃一點嗎?我看你已經(jīng)吃飽了。小男子漢,等到明天再吃吧!

“不——那個!”他伸手碰碰斷指和手腕處的大疤。牛虻放下了餅。

“噢,是這個!這和你肩膀上的那個東西是一樣的——我被一個比我更壯的人打了!

“疼得厲害嗎?”

“噢,我不知道——不見得比其他東西更疼。好了,再去睡覺吧。這么晚了,你就什么也別問了!

馬車開來時,那個孩子又睡著了。牛虻沒有叫醒他,輕輕地把他抱起來,然后出了房門走到樓梯上。

“今天在我看來,你就像是服務(wù)天使!彼陂T口停下腳步對瓊瑪說。“但是這不會阻止我們以后盡情大吵特吵!

“我可無意和任何人爭吵。”

“!但是我可會的。要是不吵,生活就沒法忍受。吵得好可是難能可貴,比雜耍表演可要強得多!”

他隨即抱著那個沉睡的孩子走下樓梯,并且笑出聲來。

(第二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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