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連幸運地保住了名譽,德·萊納夫人太激動、太驚訝了,看不到這個轉(zhuǎn)眼間成為她全部生命的男人的愚蠢。
她見天快大亮,催促他快走:
“啊!我的天主,”她說,“要是我丈夫聽見了響動,我就完了!
于連居然還有工夫玩弄詞藻,他想起這么一句:
“您對生活有悔嗎?”
“噢!此時此刻多好!但我絕不后悔認識了您!
于連故意在天大亮?xí)r大模大樣地回去,他感到了他的尊嚴。
于連一直在研究自己種種細小的動作,極荒唐地想顯出一副老手的樣子,這種持續(xù)的關(guān)注只有一樣好處;他在吃午飯時再見德·萊納夫人時,他的舉止簡直是謹慎的一件杰作。
而她呢,她一看他臉就通紅,可不看他又一刻也過不下去;她覺察到自己的慌亂,竭力掩飾卻又適得其反,于連只抬眼望過她一次。開始,德·萊納夫人很欣賞他的謹慎,很快,她見他只看過她一次就不再看了,不免慌了神:“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她心里嘀咕,“唉!我對他來說是太老了,我比他大十歲呀。”
從餐廳到花園的路上,她握住了于連的手。這一如此不尋常的愛情表示使他驚訝,他望著她,目光中充滿了熱情,因為吃午飯的時候他覺得她很漂亮,當(dāng)時他把時間都用來細細地品味她的魅力了。這目光給德·萊納夫人帶來了慰藉,雖然沒有完全解除她的不安,她的不安卻幾乎完全解除了她對丈夫的內(nèi)疚。
吃午飯時,這位丈夫什么也沒有察覺,可德爾維夫人就不一樣了:她相信德·萊納夫人就要屈服了。整個白天,出于勇敢而果斷的友情,她沒少用隱晦的語言為德·萊納夫人所冒的風(fēng)險描繪一幅色彩丑惡的圖畫。
德·萊納夫人心急如焚,盼著和于連單獨在一起;她想問他還愛不愛她。盡管她的性格極其溫柔,她還是好幾次差一點讓她的朋友明白,她是多么地纏人。
晚上在花園里,德爾維夫人做了巧妙的安排,自己坐在德·萊納夫人和于連中間。德·萊納夫人原來為自己的快樂勾畫了一個美妙的圖景,她握著于連的手,湊近自己的嘴唇,可現(xiàn)在連一句話也不能跟他說了。
這種意外使她更加騷動不寧;诤奘梢е男摹K(jīng)那樣地責(zé)備于連不謹慎,頭天夜里到她那里去,現(xiàn)在卻擔(dān)心他今夜不再去了。她早早地離開花園,回到自己房里安歇。但是,她情急難耐,就跑到于連的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傾聽。疑慮和情欲吞噬著她,可她不敢進去。這種舉動在她看來是最最可恥的了,因為外省的一則諺語說的就是這種事。
仆人們有的還沒有睡。謹慎終于迫使她回到自己房里。兩個小時的等待就是兩個世紀的折磨。
不過,于連是太忠于他所謂的責(zé)任了,他不會不逐項地完成他為自己規(guī)定的事情。
一點的鐘聲響了,他輕輕溜出房門,確信主人己經(jīng)睡熟,就來到德·萊納夫人的房里。這一次,他在女友的身邊感到了更多的幸福,因為他不再時時想到他要扮演的角色了。他有眼睛要看了,有耳朵要聽了。德·萊納夫人關(guān)于她的年齡說的那些話也讓他的心定了定。
“唉!我比您大十歲呀!您怎么能愛上我呢?”她反復(fù)地說,也沒有什么意圖,只是因為這念頭壓迫著她。
于連倒沒有想過這種不幸,不過他也看出這不幸確是實實在在的,他也就把害怕成為笑柄的心理忘得差不多了。
他原以為自己出身微賤,會被她看作是一個地位低下的情夫,這種愚蠢的念頭也消失了。于連的狂熱使他那膽怯的情婦漸漸放下心來,她又感到了一點點幸福,并且又有了評判她的情夫的能力。幸好他這一次幾乎沒有那種做作的神情,那可是把昨夜的幽會變成了一次勝利,而不是一次歡情。假使她覺察到他在用心扮演一個角色,這種可悲的發(fā)現(xiàn)將會把她的幸福剝奪凈盡。她只能看到年齡的不配所造成的一種可悲的后果。
雖然德·萊納夫人從未想過那些愛情的理論,但在外省,一談到愛情,年齡的差別總是在財產(chǎn)之后成為開玩笑的另一大老話題。
不多幾天,于連恢復(fù)了他這個年紀的全部熱情,愛得神魂顛倒。
“應(yīng)該承認,”他想,“她心地善良得像天使,而且沒有人比她更漂亮了。”
他幾乎完全失去了演戲的念頭。在放任縱情的時刻,他甚至向她承認了他全部的憂慮。這番傾訴把他所激起的熱情推向極點!斑@么說我那情敵還不曾幸福過!”德·萊納夫人想,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大著膽子問到他如此關(guān)心的那幅肖像,于連發(fā)誓說那是一個男人的肖像。
當(dāng)?shù)隆とR納夫人還有足夠的冷靜可以思考時,她簡直驚奇得不得了,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幸福存在,她居然連想都沒想過。
“!”她想,“我要是十年前認識于連該有多好!那時候我還能說是漂亮。”
于連絕想不到這些。他的愛情仍然是一種野心,那是一種占有的喜悅,他,一個如此不幸、如此遭人蔑視的可憐蟲,而她,一個如此高貴、如此美麗的女人。他那些愛慕的舉動,他看見女友的魅力所流露出的激情,終于使她對年齡的差異稍許放心了。在更為開化的地區(qū),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早就有了一些處世經(jīng)驗,如果德·萊納夫人略具一些此種經(jīng)驗,她會擔(dān)心一種只靠驚奇和自尊心的滿足來維持的愛情能否長久。
在他把野心拋諸腦后的那些時刻里,于連連德·萊納夫人的帽子、衣裙都狂熱地贊賞不已。它們散發(fā)的香氣使他快樂,總也聞不夠。他打開她的帶鏡衣櫥,幾個小時地站在那里,欣賞著他在里面發(fā)現(xiàn)的那些東西的美和整潔。他的女友依偎著他,望著他;他呢,他望著這些仿佛新郎送的結(jié)婚禮物一樣的首飾和衣物。
“我原本可以嫁給一個這樣的男人!”德·萊納夫人有時想,“一顆如此火熱的心!跟他在一起會過上一種多么快樂的生活啊!”
至于于連,他還從未這樣靠近過女人這支炮隊的那些可怕的武器!熬褪窃诎屠,”他想,“也不可能有更漂亮的東西了!”于是他對他的幸福不再有任何異議。情婦的真誠的贊賞,她的狂熱,常常使于連忘掉那種無用的理論,這理論在這場私情的最初時刻使他變得那么刻板,甚至可笑。盡管虛偽已成了他的習(xí)慣,但仍有這樣的時候,他覺得向這位欽佩他的高貴的夫人承認他對一大堆細小習(xí)俗一竅不通是一種極大的快樂。他的情婦的地位似乎使他超越了自己,德·萊納夫人則覺得在一大堆小事情上開導(dǎo)這位才華橫溢、人人都認為前程遠大的年輕人,是一種最甜蜜的精神快樂。這個年輕人,甚至專區(qū)區(qū)長和瓦勒諾先生也不能不佩服,為此,她覺得他們不那么愚蠢了。至于德爾維夫人,她可遠遠沒有這樣的看法。她對她相信自己已經(jīng)猜中的事情感到絕望,眼見明智的勸告被一個實實在在昏了頭的女人視為可憎,就離開了韋爾吉,沒有說明原因,別人也避免問她。德·萊納夫人灑了幾滴眼淚,很快就覺得她的幸福成倍地增加了。德爾維夫人這一走,她幾乎可以整個白天單獨和情人在一起了。
于連也很愿意沉湎在他的情人的溫柔陪伴之中,因為他若獨處的時間太長,富凱的那個決定命運的建議就會來撩撥他。新生活的最初幾天,從未愛過也從未被愛過的于連覺得做個真誠的人是那么甜蜜愉快,差點兒向德·萊納夫人坦白他的野心,這野心迄今為止一直是他生活的本質(zhì)。富凱的建議一直對他有一種奇怪的誘惑力,他想能不能就此問問她的意見,但是發(fā)生了一件小事,任何的坦誠都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