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料要早些呢?"她說。
"!我正希望在這兒見到他,"娜農(nóng)回答說,"我侍候他慣了!他多和氣,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行,一頭鬈發(fā)跟姑娘似的。"歐也妮望望娜農(nóng)。
"圣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別這樣瞅人家。"
從那天起,歐也妮的美具有一種新的品格。對于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種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huán)來表現(xiàn)的光彩。堂弟到來之前,歐也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圣處女;堂弟走了之后,她就像當了圣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后兩個瑪麗亞被表現(xiàn)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shù)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夏爾走后的第二天,她從教堂望完彌撒回家(在望彌撒時,她許愿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掛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跟隨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出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板凳上,在那里他倆曾說過多個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遙想未來,仰頭望著墻上的一角青天,然后又向那面破舊的外墻望去,望到夏爾臥室上面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xù)不斷,潛入了種種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zhì),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當葛朗臺老爹的那些自稱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興,隱瞞著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nóng)只提夏爾。娜農(nóng)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她對歐也妮說:"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進地獄。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墒恰覜]有這樣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兒。小姐,您想得到嗎?那個老頭兒高諾瓦葉,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圍著我轉(zhuǎn),看上了我的錢,正等于那些來巴結(jié)您的人,其實是嗅到了老爺金元寶的氣味。我心中有數(shù),因為我這人,心可細呢,別瞧我胖得像塔樓;嘆,我的小姐,雖然那算不上愛情,我也挺高興。"
兩個月過去了。過去那么單調(diào)的日常生活由于對秘密的巨大關(guān)切而活躍起來,秘密也使三位婦女的關(guān)系更親密。在她們的心目中,夏爾還在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走來走去,仍然住在這里。一早一晚,歐也妮打開梳妝盒,端詳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正從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征時,被母親撞見。葛朗臺太太到那時才得知出遠門的人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也妮私房錢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給他了,"嚇壞了的母親問道,"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么跟他交待?"
歐也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倆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里糊涂地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三天之后,一八一九年就要結(jié)束。三天之后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就要發(fā)生,一出沒有毒藥、匕首,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就要上演;但是,對于劇中人來說,這出悲劇比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更為殘酷。
"到時候咱們怎么過這一關(guān)啊?"葛朗臺太太把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兒說。
兩個月來,可憐的母親受到那樣多的干擾,弄得她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沒有織完。這件小事,表面上無關(guān)緊要,對她卻造成悲慘的后果。由于沒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發(fā)雷霆時,嚇出一身汗之后,偏偏又著了寒。
"我想過了,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這件秘密,咱們還來得及寫信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許有辦法給咱們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幣相仿的金幣;雖然你父親熟悉你的金幣,也許……"
"咱們哪有那么多錢去弄金幣呀?"
"我可以拿我的財產(chǎn)作抵押。再說,格拉珊先生可能會為咱們……"
"現(xiàn)在來不及了,"歐也妮聲音都變了,悶聲悶氣地打斷母親的話,說。"明天一早,咱們不就該上他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嗎?"
"可是,孩子,為什么我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不行,不行,這等于把我送進他們的羅網(wǎng),以后咱們得聽他們擺布了。況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對,我不后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天由命吧。。∫悄x了他的信,您也會只為他著想的,母親!"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倆無法脫身的恐怖反倒使她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不鄭重其事去葛朗臺房間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間的冬天是那一時期最冷的冬天。屋頂上積滿了雪。
葛朗臺太太一聽到丈夫的房里有響動,便說道:"葛朗臺,叫娜農(nóng)給我的房里生點火吧;我在被窩里凍僵了。我這年紀,要多加保重了。還有,"她停頓了片刻,說,"讓歐也妮一會兒也到我房里來穿衣裳吧。這種天氣,可憐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會得病的。耽會兒我們到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說得多好聽!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么能說會道呀。沒準你已經(jīng)吃過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陣。"哎!"妻子的話大概讓他有所感化,老頭兒又說,"就按您的意思辦吧,葛朗臺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愿意讓你在這個年紀有什么三長兩短,盡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說是不是?"停頓片刻,他喊道。"總而言之,咱們得了人家的遺產(chǎn),對他們家的后代我總是寬容的。"說罷,他咳了幾聲。
"老爺,您今天早晨挺開心吧,"可憐的女人口氣嚴肅她說。
"我總是挺開心的,
開心,開心,開心,箍桶匠,
快修補您的臉盆多歡暢!"
他一邊唱著,一邊衣冠楚楚地走進妻子的臥室。"不錯,好家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咱們今天吃頓好飯,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耽會兒我到驛站去拿。他準還捎帶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侖送給歐也妮,"箍桶匠湊在妻子耳邊說道,"我已經(jīng)沒有金子了,太太。我本來倒還有一批古錢的,這話也就只能對你說說;但是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說罷,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表示祝賀新年。
"歐也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親朝哪一面?zhèn)壬硭暮糜X;總之,他今天一早脾氣真好。唉!咱們能過關(guān)的。"
"老爺怎么啦?"娜農(nóng)走進女主人臥室準備生火。"他先是對我說:天天如意,年年快樂,大蠢貨!到我老婆子屋里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給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jīng)]有?哦!他真好。怎么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挺和順,而且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兒。"
葛朗臺快樂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機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為十五萬荷蘭證券貼現(xiàn)欠他的一筆錢和他為老箍桶匠買進十萬法郎公債墊付的零頭之后,托驛車把一個季度利息余下的三萬法郎帶給了葛朗臺,同時還報告說公債繼續(xù)上漲。當時的市價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資本家們都肯出價九十二法郎收進。葛朗臺在兩個月中贏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經(jīng)把賬軋清,從今以后他每半年坐收五萬法郎,不必付稅,也沒有什么補償性的花費。內(nèi)地人一般對公債有一種難以克服的反感,可是葛朗臺終于弄清了這筆投資的好處,他發(fā)覺自己五年之內(nèi)可以不必太費心機,連本帶利,成為一筆六百萬法郎資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幾處地產(chǎn)的價值,勢必構(gòu)成一筆了不起的財富。一年給娜農(nóng)六法郎,也許是對老媽子不自覺幫了東家大忙的酬金。
"哦!哦!葛朗臺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要上哪兒去?"忙看開店門的商人們心里嘀咕道。后來,他們又見他從驛站回來,身后跟著一個送郵件的腳夫,推著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水總是往河里流,老頭兒剛才是奔著錢去的,"有人說。"錢從巴黎、從弗洛瓦豐、從荷蘭,往他家滾呢,"另一個人說,"他早晚會買下索繆的,"第三個人高聲嚷道。"他都不怕冷,總忙著做生意,"有個女的對自己的男人說。"哎,哎,葛朗臺先生,要是您拿著礙事,我替您減輕這負擔。"
"倒也真重!都是些銅板,"葡萄園主說,
"響當當?shù)腻X,"腳夫低聲說道。
"你想要我照顧照顧嗎?那就管好你那張臭嘴,"老頭兒開門時對腳夫說。
"。±虾,我還以為他耳朵聾,"腳夫想道,"看來趕上冷天他耳朵倒靈了。"
"給你二十個銅板的酒錢,你就閉上嘴滾吧!"葛朗臺對他說,"娜農(nóng)會把獨輪車還給你的!绒r(nóng),娘兒倆望彌撒去了嗎?"
"是的,老爺。"
"來,抬抬你的爪子,來干活,"他喊著,把大包小包往她那邊送。不一會兒,錢都運進了他那間密室,他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開飯的時候,你就敲敲墻叫我,F(xiàn)在你把獨輪車送回驛站去。"
一家人到十點鐘才吃飯。
"你父親不會要你拿出錢到這里來看的,"葛朗臺太太做完彌撒在回來的路上對女兒說。"還有,你要裝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們就有時間把你的錢袋湊滿了……"
葛朗臺下樓時想著怎么才能把剛收到的錢迅速地變成硬梆梆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債上面投機倒把得如此得法,他決定把全部收入都投入,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一股為止。這盤算對歐也妮太不利。他一進客廳,母女倆便祝他新年快樂;女兒撲到他的懷里,裝癡撒嬌,葛朗臺太太一板正經(jīng),莊重得體。
"!!孩子,"他親了女兒的兩腮,"我操勞都是為了你呀,你看到了嗎?……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錢。沒有錢,全都落空。給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侖,是讓人從巴黎捎來的。好家伙,家里一點兒金子都不到了。只有你還藏著金子。拿出來給我瞧瞧,寶貝兒。"
"嗨!天太冷,咱們吃飯吧,"歐也妮回答說。
"哎,那好,吃完飯再看,是不是?能助消化。德·格拉珊那個胖子居然弄來這樣的美味兒,"他又說,"那咱們就先吃,孩子們,咱們沒有花錢。他不錯,對德·格拉珊,我很滿意。這老滑頭幫了夏爾的忙,而且是盡義務(wù)。他把可憐的死鬼兄弟的事情辦得很好。
嗚……"他塞滿一嘴,歇了片刻,說:"好吃!吃呀,太太。這起碼夠得上兩天的營養(yǎng)呢。"
"我不餓。我虛弱得很,你是知道的。"
"!知道!你盡管把肚子塞足,放心,撐不破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身子骨硬朗。你倒確實又黃又瘦,可是我就受黃顏色。"
等著當眾處死的含羞忍辱的死囚,也不比等待飯后大禍臨頭的母女倆更驚恐欲絕。老葡萄園主越是談笑得起勁,母女倆就越加心里發(fā)緊。做女兒的倒還有一個依靠,她可以從愛情中汲取力量。
"為了他,為了他,"她心里默念道,"我千刀萬剮也甘心。"
想到這里,她望了幾眼母親,眼光里閃爍著勇敢的火星。
"把這些都撤走,"葛朗臺在十一點鐘左右剛吃完飯就對娜農(nóng)說道,"桌子不要動。我們要痛痛快快地看看你的小金庫,"他望著歐也妮說道。"說小,其實也不算小,光從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再加上今天早晨的這四十法郎,差一法郎就是六千。好,我給你一法郎補足六千。因為,你知道,乖孩子……哎,你怎么在聽我們說話。抬腿走吧,娜農(nóng),干你的事去,"老頭一發(fā)話,娜農(nóng)趕緊溜走。"你聽我說,歐也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給我。爸爸要你給,你不能不給,知道嗎,我的小乖乖?"母女倆都不說話。"我沒有金子了,從前有過,現(xiàn)在沒有了。我還你六千法郎現(xiàn)款,利弗爾足算。你照我的吩咐辦,把錢放出去。現(xiàn)在再別想什么壓箱錢了。等我嫁你出去的時候,這也快了,我要給你找個未婚夫,給你一筆本地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那么多的壓箱錢。聽話,乖乖,F(xiàn)在機會難得,你可以拿你的六千法郎買公債,每半年你能得二百法郎的利息,還不用付稅,不用找補什么費用,不怕冰雹、霜凍,不怕發(fā)大水,旱澇保收。也許你舍不得跟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還是去給我拿來吧。以后我再給你攢,荷蘭的、葡萄牙的、莫臥兒的、熱那亞的,再加上你每年過節(jié)我給的,不出三年,你又能重建這小金庫的一半了。怎么樣,好孩子?抬起頭來?烊ツ,心肝兒。你真該過來親親我的眼睛,因為我告訴了你錢怎么生怎么死的奧秘:錢有去有來,會出汗,會生產(chǎn)。"
歐也妮站起來,朝門口走了幾步,又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定睛望著父親,說道:"我的金子,沒有了。"
"你的金子沒有了!"葛朗臺叫起來,而且像聽到十步之外炮聲的馬匹一樣,兩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沒有了。"
"你糊涂了吧,歐也妮。"
"沒有了。"
"爺爺?shù)牡叮?
每當箍桶匠吼這句咒語,樓板總要發(fā)顫。
"啊喲,老天爺!太太臉都嚇白了,"娜農(nóng)叫道。
"葛朗臺,你發(fā)火,早晚把我嚇死,"可憐的女人說。
"得,得,得,得,你們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歐也妮,你把金洋弄到哪里去了?"他撲上去吼道。
"父親,"女兒伏在葛朗臺太太膝前,說道,"我媽很不舒服。您看,別把她逼死了。"
葛朗臺看到妻子平時蠟黃的臉完全發(fā)了白,也害怕了。"娜農(nóng),扶我上床去,"母親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要死了。"
娜農(nóng)趕緊過去攙扶,歐也妮也上去架住,她倆費盡力氣,才把葛朗臺太太扶上樓,因為她幾乎每上一級樓梯都要倒下。葛朗臺獨自留在客廳?墒牵欢嘁粫,他登上七八級梯階,仰脖嚷道:"歐也妮,母親躺下之后,你就下來。"
"好的,父親。"
她勸了一會母親,便下樓了。
"孩子,"葛朗臺說,"告訴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
"父親,如果您送給我的東西,不能由我完全作主,那您拿回去吧,"歐也妮冷冷地說,并找到那枚拿破侖,送到葛朗臺的跟前。
葛朗臺一把抓過拿破侖,塞進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會給你東西了。連這個也不給!"說著,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蓋,在門牙上彈了一下。"你不把你父親放在眼里,你甚至信不過你父親,你不知道父親是什么嗎?你要是不把父親看得高于一切,父親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金子在哪里?"
"父親,盡管您脾氣大,我還是愛您,尊敬您的。但是我要大膽地提醒您一句,求您千萬包涵:我都二十二歲了。您常說,我成年了,為的是讓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錢,做了我喜歡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錢放在好地方……"
"什么地方?"
"這是秘密,不能逼供,"她說,"您不是也有自己的秘密嗎?"
"我是一家之長,我不該有我的事要辦嗎?"
"我也有我的事要辦。"
"準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不能對父親說,葛朗臺小姐!"
"是地地道道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訴父親。"
"起碼得告訴我你什么時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歐也妮搖頭。"你生日那天東西還在,是不是?"歐也妮由于愛情變得狡猾,跟她父親因為吝嗇而變得狡猾一樣;她仍然搖頭。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死心眼,這樣的偷盜,"葛朗臺的聲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一層層地發(fā)出回響。"什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有人居然拿走你的金子!家里僅剩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誰拿的嗎?金子是值錢的東西。最老實的姑娘也可能做錯事,把什么都送人,在貴族大戶人家,乃至于普通百姓家,都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但是,把金子送人……你把金子送人了是不是?"歐也妮不動聲色。"沒見過這樣的丫頭!我還是不是你爸爸?你要是把金子放給別人,總得有張收條吧……"
"我還有沒有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錢是不是我的?"
"可是你還小。"
"成年了。"
葛朗臺給女兒堵得啞口無言,臉色發(fā)白。他跺腳,咒罵,好不容易找到話說,大聲嚷起來:"你這該死的、歹毒的丫頭!。∧氵@壞種,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來。這丫頭要勒死親爹了!敢情好呀!你居然把咱們的家產(chǎn)扔到那個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的跟前。爺爺?shù)牡!我不能取消你的繼承權(quán),要命的桶!但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的兒女!你們都不得好結(jié)果,聽見沒有?要是你給了夏爾,那就讓……哦不,這不可能。什么!是那個油頭粉面的壞小子偷走我的錢財?"他望著始終冷冷地不出一聲的女兒。
"她一動不動,眉頭也不皺一皺!她比我葛朗臺還葛朗臺。你起碼不會把金子白扔吧。你倒是說呀!"歐也妮瞧著她父親,那帶刺的目光惹惱了他。"歐也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親家里。你如想繼續(xù)住下去,就得服從我的命令。神甫告誡你要服從我。"歐也妮垂下了頭。"你在我最心疼的骨節(jié)眼上來傷我的心,除非你屈服,否則我再不想見你;啬惴坷锶グ。不讓你出來你就不能出來。娜農(nóng)會給你送去面包和水的。聽見沒有?走!"
歐也妮哭做一團,急忙跑到母親床前。葛朗臺在花園里踏著雪轉(zhuǎn)了好幾圈,都沒有感到逼人的寒氣。他想現(xiàn)在女兒一定在她母親的房里;他要當場抓住她違抗命令來出出氣,于是他像貓一樣輕捷地爬上樓梯,闖進妻子的臥室,正好趕上看到母親撫摸著伏在懷里的女兒的頭發(fā)。
"別哭了,可憐的孩子,你父親的氣會消下去的。"
"她沒有父親了,"箍桶匠說,"不就是你跟我生了個這么不聽話的女兒嗎?教育得好呀,還教她信教呢。怎么,你不在自己的房里?快步,蹲禁閉,小姐。"
"您要把女兒從我懷里奪走嗎,老爺?"葛朗臺太太抬起由于發(fā)燒而通紅的臉,說。
"您要留她在身邊,那就把她領(lǐng)走,你們倆都從這屋里出去。天打雷劈的,金子在哪里?落在誰的手里?"
歐也妮抬頭,高傲地望了父親一眼,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了。
老頭兒連忙把門鎖上。
"娜農(nóng),"他吼道,"把客廳的火滅掉。"說罷,他坐到妻子屋里的壁爐前的椅子上,說:"她一定把金子給了夏爾那個勾引良家婦女的下流坯!他就眼紅咱們的錢。"
葛朗臺太太想到威脅著女兒的危險,也出于對女兒的感情,鼓起勇氣,繃著冷冷的臉裝聾作啞。
"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她向里床扭過臉去,免得看到丈夫炯炯的目光,回答說。"您這么暴跳如雷,我難受極了,我相信我的預感,看來我只有橫著抬出去才能離開這間屋子了。您現(xiàn)在真該饒饒我,老爺,我可從來沒有讓您傷過心,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您的女兒是疼您的。我相信她像剛出世的孩子一樣清白。所以,您別難為她,收回成命吧。天這么冷,您不要弄得她生大病。"
"我不要見她,也不想理她了。就讓她在屋里耽著,喝水吃面包,直到讓她父親滿意為止。活見鬼!做家長的本有權(quán)利知道家里的金子到哪里去了。她有的那種盧比,恐怕全法國只有那么幾枚,還有熱內(nèi)亞和荷蘭的金幣。"
"老爺,歐也妮是咱們的獨苗,就算她把金子扔進水里……"
"扔進水里?"老頭叫起來,"扔進水里!您瘋了,葛朗臺太太,我說話算數(shù),您知道我的脾氣。您要是想求得家里太平,您就該讓她悔罪,把她的心里話掏出來。女人之間總比我們男人說得通些。她不管做了什么事,我總不能把她吃了。她怕我嗎?就算她把堂弟從頭到腳都鍍滿金子,他也已經(jīng)飄洋過海,咱們也追不上了……"
"那么說,老爺……"葛朗臺太太神經(jīng)過敏,可能因為女兒遭的難使她更心軟也更聰明,她的眼力居然發(fā)覺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動了一下,所以話到嘴邊,改變了主意,但是口氣沒有變。
"那么說,老爺,我對女兒比您有辦法了?她什么都沒有跟我說,她像您。"
"天哪!今天你倒是能說會道!得,得,得,得!你挖苦我,我有數(shù)。也許你早跟她串通好了。"
他盯住妻子看。
"說真的,葛朗臺老爺,您要是想逼死我,您就這么說下去好了。我實話告訴您,老爺,哪怕我送掉老命,也要再說一遍:您不該這樣對待女兒,她比您講理。這錢是她的,她不會胡花,只有上帝才知道咱們做了什么好事。老爺,我求求您,饒了歐也妮吧……這樣,您發(fā)脾氣給我造成的驚嚇也可減輕些,說不定,您就能救我的命。女兒呀,老爺,還我女兒吧。"
"我走了,"他說,"這家沒法耽了。母女倆想的,說的都好像……嗬……呸!你們送了我一筆多么殘酷的年禮呀,歐也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這樣對我早晚會后悔的,你就聽著吧。一個月吃兩次圣餐管什么用呀?你居然把父親的錢偷偷地送給游手好閑的懶骨頭。等你什么都沒有,只有把心給他的時候,他會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的。等著瞧吧!看你那個穿著羊皮靴、目空一切的夏爾究竟有多大的價值。他沒有心肝,沒有靈魂,因為他居然有膽量拿走一個可憐姑娘的私房錢,而且不經(jīng)她父母的同意!"
街門一關(guān),歐也妮就走出房間,來到母親身邊。
"您為了女兒,多么勇敢,"她對母親說。
"看到?jīng)]有,孩子,違法的事會把咱們拖到哪一步田地!……你都讓我撒謊了。"
"哦!我求上帝就懲罰我一個人吧。"
"真的嗎?"娜農(nóng)慌慌張張地上來問道,"小姐以后只吃面包、喝清水嗎?"
"這有什么了不起,娜農(nóng)?"歐也妮平靜地問。
"!小姐都只吃干面包,我還能常吃果醬嗎?不行,不行。"
"別提了,娜農(nóng),"歐也妮說。
"我就當啞巴,可是你們等著瞧。"
二十四年來,葛朗臺第一次獨自用餐。
"您變成單身漢了,老爺,"娜農(nóng)說,"家里有妻子、女兒,卻成了單身漢,真不是滋味。"
"我沒有跟你說話。管住你的臭嘴,不然我轟你出去。你鍋里燒的什么,我聽到沸騰的聲音了。"
"我在煉脂油……"
"今天晚上有客,客廳生火。"
克呂旭叔侄,德·格拉珊母子八點鐘上門,都為沒有見到葛朗臺太太母女倆而驚訝。
"內(nèi)人有點不舒服。歐也妮在侍候母親,"老葡萄園主回答說,臉上沒有露出一點破綻。
東一搭、西一句地聊了一個小時之后,德·格拉珊太太上樓去看葛朗臺太太,下樓時人人都問:"葛朗臺太太怎么樣?"
"不好,不好,"她說,"她的健康狀況真讓人擔心。她這年紀,該多加小心哪,葛朗臺老爹。"
"等著瞧吧,"老葡萄園主心不在焉地答道。
客人告辭了?藚涡袷逯兑怀鲩T,德·格拉珊夫人忙告訴他們:"葛朗臺家準出事了。母親很不好,只是她自己還沒有想到。女兒眼睛通紅,像是哭了好久似的。難道他們逼女兒嫁給什么人不成?"
葡萄園主躺下之后,娜農(nóng)穿了軟底鞋悄悄地走進歐也妮的房間,給她看一塊用平底鍋做的肉餅。
"瞧,小姐,"好心的傭人說,"高諾瓦葉給了我一只野兔。您飯量小,這張肉餅夠您吃七八天呢;凍上之后,它不會壞的。至少,您光吃干面包哪里頂?shù)米“。眢w吃不消的。"
"可憐的娜農(nóng),"歐也妮握緊了她的手,說。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鮮。他一點都不知道。我買了大油、肉桂,全都花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總可以自己作主吧。"
說罷,老媽子仿佛聽到葛朗臺的響動,便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