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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巴爾扎克貝姨十二

作者:經(jīng)典名著 文章來源:會員整理

李斯貝特,表面上跟瑪奈弗太太鬧翻了,搬到于洛元帥家。在上面那些事情以后十天,老姑娘跟老將軍的婚約由教堂公布了。為了說服老人,阿黛莉娜把?送胁豢笆帐暗慕(jīng)濟情形告訴了他,還求他絕對不要跟男爵提,因為,她說,男爵近來愁眉苦臉,心緒惡劣,喪氣到了極點……

“唉,他也到了年紀了!”她又補上一句。

因此李斯貝特是勝利了!她馬上要達到她野心的目的,完成她的計劃,出盡她的怨氣。一想到多少年來瞧她不起的家庭,要由她來高高在上的加以控制,她快樂極了。她決定要做她的保護人的保護人,養(yǎng)活這些傾家蕩產(chǎn)的親族,成為他們的救命星君。她照著鏡子對自己行禮,叫自己“伯爵夫人”或“元帥夫人”!阿黛莉娜和奧棠絲要在艱難困苦中度她們的余年,至于她貝姨,將要出入宮廷,在社會上領(lǐng)袖群倫。

不料出了一件驚人的大事,把蹲在社會的峰尖上揚揚自得的老處女,一個筋斗摔了下來。

就在頒布第一道婚約公告的當(dāng)天,男爵得到了非洲的信息。又是一個阿爾薩斯人上門,問明確是于洛男爵本人之后,交出一封信,留下住址走了。男爵只念了開頭幾行,就好似給雷劈了一樣:

侄婿青及:照我的計算,你收到此信應(yīng)當(dāng)在八月七日前后。假定我們所要求的援助要你花三天功夫,再加路上的半個月,我們就要到九月初一了。

如果事情能在這個限期內(nèi)辦妥,你忠心的若安·斐歇爾的名譽、生命,還可以得救。

這個要求,是你派來做我?guī)褪值穆殕T提出的。大勢所趨,我不是上重罪法庭,就是受軍法審判。你知道若安·斐歇爾是永遠不上任何法庭的,他會向上帝的法庭自首。

我覺得你那個職員是個壞蛋,可能拖累你;但他象騙子一樣聰明。他說你應(yīng)當(dāng)說服人家,派一個視察,一個特別委員,到這兒來調(diào)查弊端,追究罪犯,加以懲處。但我們和法院之間,有誰先來緩沖一下呢?

如果你的委員能夠帶著你的全權(quán)命令于九月初一趕到,如果你能夠匯二十萬法郎來補足我們的存底,我們現(xiàn)在說是存在遠地方的,那么在會計方面我們可以被認為毫無弊病。

你可以把阿爾及利亞任何一家銀號的匯票寫我的抬頭,托來人帶回。他是可靠的,是我的一個親戚,決不會想知道他帶的是什么東西。我已經(jīng)安排好他的回程。倘使你毫無辦法,那么為了一個替我們的阿黛莉娜造福的人,我是死而無怨的。

愛情的悲苦與歡樂,結(jié)束他風(fēng)流生活的橫禍,使于洛男爵忘記了可憐的若安·斐歇爾,雖然眼前這個緊急的危險,早已在第一封信中報告得明明白白。男爵心亂如麻的離開餐室,讓自己在客廳里一張長沙發(fā)上倒了下來。倒下去的勢頭太猛烈了,他昏昏沉沉的愣在了那里。他直著眼瞪著地毯上的玫瑰花紋,根本忘了手里還有若安·斐爾歇那封致命的信。阿黛莉娜在臥室內(nèi)聽見丈夫象一塊石頭一般倒在沙發(fā)上,聲音那么怪,以為他中風(fēng)了。她害怕得不能動彈不能呼吸,只能從門里望到外間的鏡子中,看見?送熊洶c在那里。她輕手躡腳的走過來,埃克托也沒有聽見,她走近去,瞥見了信,拿來念了,立刻四肢發(fā)抖。她的神經(jīng)在這樣的劇烈震動之下,從此沒有能完全恢復(fù)。幾天之后,她老是渾身哆嗦,因為第一陣的刺激過后,她需要從本原中迸出力量來有所行動,以致引起了神經(jīng)的反應(yīng)。

“?送!到我屋子里去,”她說話的聲音只象呼一口氣,“別給女兒看到你這副樣子!來吧,朋友,來吧!

“哪兒來二十萬法郎呢?我可以要求派克洛德·維尼翁去當(dāng)查辦委員。他是很機靈很聰明的人……那不過是一兩天功夫就好辦了的手續(xù)……可是二十萬法郎,我兒子又拿不出,他的屋子已經(jīng)做了三十萬押款。大哥至多只能有三萬法郎積蓄。紐沁根只會對我說風(fēng)涼話!……沃維奈嗎?……上次為那無恥的瑪奈弗的孩子湊數(shù)目,他借給我一萬法郎已經(jīng)不大樂意。完了完了,我只能跑去跪在元帥前面和盤托出,讓他說我下流,挨一頓臭罵,這樣也許下臺的時候還不至于當(dāng)眾出丑!

“可是?送校@不光是破產(chǎn),并且是身敗名裂!我可憐的叔叔會自殺的。你要殺,也只能殺我們,可不能做兇手害死別人呀!拿出勇氣來,還是有辦法的!

“一點沒有!”男爵說!罢餂]有一個人能籌出二十萬法郎,哪怕為了挽救一個內(nèi)閣!……噢,拿破侖!還會有第二個拿破侖嗎?”

“叔叔呀!可憐的人哪!埃克托,咱們不能讓他身敗名裂的自殺啊!”

“路是還有一條,”他說,“可是渺茫得很……是的,克勒韋爾跟他女兒翻了臉……唉!他的確有錢,只有他能……”

男爵夫人忽然靈機一動,說道:“喂,?送校是送掉你的妻子吧,卻不能送掉咱們的叔叔、你的哥哥、跟全家的名譽!對啦,我可以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救出……噢,我的天!該死的念頭!我怎么會想到的?”

她合著手,跪在地下做了一個禱告。她站起來一看見丈夫臉上喜出望外的表情,說明丈夫又動了那個邪念。于是阿黛莉娜垂頭喪氣,象呆子一樣。

“好,朋友,你去吧,趕到部里去,”她從迷惘中驚醒過來叫著;“想法子派一個委員,非派不可。把元帥哄騙一下!等你五點鐘回來,我也許會……是的!我一定替你把二十萬法郎端整好。你的家庭、你做人的名譽、做參議官、做行政官的名譽、你的清白、你的兒子,一切都可以得救了;可是你的阿黛莉娜是完了,你永遠見不到她的了。?送,朋友,”她跪了下來,抓著他的手親吻,“祝福我呀,跟我說聲再會呀!”

這番話說得那么沉痛,于洛把她扶起來擁抱著,問道: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了,我就要羞死了,再不然這最后的犧牲,我要沒有勇氣去做了!

“太太,開飯了,”瑪麗埃特來通知。

奧棠絲過來向父母問好。老夫妻倆還得裝做若無其事的去吃飯。

“你們先去,我就來!”男爵夫人說。

她坐下寫了一個字條:

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我有事懇求你,希望你馬上勞駕一次。你素來熱心,想必不致令人久待。

阿黛莉娜·于洛

女兒家的老媽子路易絲正在伺候開飯,男爵夫人吩咐她:“路易絲,把這封信交給看門的,要他照信上的住址立刻送去,討一個回條來!

男爵正在看報,把一張共和黨的報紙遞給太太,指著一段消息說:

“不知道還趕得及嗎?”

那是一段措辭激烈的簡訊,為報紙專門用來調(diào)劑一下它們的政治濫調(diào)的。

本報阿爾及爾訪員消息:奧蘭省的軍糧供應(yīng),弊端百出,已由司法當(dāng)局著手偵查。瀆職情事業(yè)已查明屬實,犯罪人員亦已偵悉。倘不嚴厲懲治,則中飽舞弊,克扣軍糧所致士兵之損害,將尤甚于阿拉伯人之槍彈與氣候之酷烈。該案發(fā)展,待有詳細消息,再當(dāng)披露。

阿爾及利亞之行政機構(gòu),如一八三○年憲章所規(guī)定,即欠周密,輿論界曾一再指摘。今茲事端,足證各報過去言論并非過慮云云。

“我要穿衣服上部里去了,”男爵離開飯桌時說;“時間太寶貴了。每分鐘都有一個人的性命出入!

“噢,媽媽,我沒有希望了!”奧棠絲喊。

沒有辦法再止住眼淚,她把一份《美術(shù)雜志》遞給母親。于洛太太看見一幅銅版的圖,印著斯坦卜克伯爵雕的大利拉,下面注著瑪奈弗太太藏。文章的作者只署一個維字,但最初幾行就顯出了克洛德·維尼翁的文才與有心討好的意味。

男爵夫人說了聲:“可憐的女兒!……”

母親這種近乎冷淡的口吻,使奧棠絲大吃一驚,她望了一眼,發(fā)覺母親臉上的表情比她自己的還要痛苦百倍,便過去抱了母親問:

“媽媽,你怎么啦?什么事呀?難道咱們還會比現(xiàn)在更苦嗎?”

“孩子,我覺得跟我今天的痛苦相比,過去一切可怕的苦難都不算一回事。什么時候我可以不再受苦了呢?”

“到了天國的時候,媽媽!”奧棠絲回答。

“來,好孩子,你來幫我穿衣……噢,不,……我不愿意這一回的梳妝要你來幫忙。你叫路易絲來吧!

阿黛莉娜回到房里,照著鏡子。她又辛酸又好奇的把自己打量一番,暗暗問自己:“我還好看嗎?……還有人為我動心嗎?……有沒有皺紋呀?……”

她放開美麗的淡黃頭發(fā),露出太陽穴……皮膚還象少女一般嬌嫩。阿黛莉娜再進一步露出肩膀來瞧了瞧,滿意之下,她做了一個驕傲的姿勢。凡是美麗的肩膀,它的美是女人身上最后消失的美,尤其在一個生活純潔的女子。阿黛莉娜仔細挑出她最好的衣著行頭;可是一個虔誠貞節(jié)的女人,盡管加上許多賣弄風(fēng)情的花樣,穿扮起來還是那股幽嫻貞靜的氣息;疑男陆z襪與后跟鏤空的緞鞋有什么相干,既然她不知道應(yīng)用的藝術(shù),不懂得在緊要關(guān)頭把一只美麗的腳望衣裾外面探出幾分,而衣裾又在空中高舉著一點引人遐想!她穿上她最漂亮的印花紗衣衫,短袖敞領(lǐng);但她看到自己過于袒露又害怕起來,把美麗的手臂裹上一重淺色的輕紗,胸部肩部又加上一條繡花的披肩。她覺得英國式的長發(fā)紛披太露骨,便戴一頂漂亮的便帽沖淡一下;可是戴帽子也罷,不戴帽子也吧,她會不會把金黃的頭發(fā)卷兒輕弄慢捻,借此展覽她的纖纖玉手教人欣賞呢?……犯罪的意識,明知故犯跳入火坑的準備工作,使這位圣潔的女子渾身發(fā)燒,暫時恢復(fù)了一下青春的光彩。這就等于她的胭脂花粉。她眼睛發(fā)亮,皮膚發(fā)光。她非但沒有做到迷人的風(fēng)度,反而有股妖氣使她自己看了作嘔。她曾經(jīng)叫李斯貝特敘述文賽斯拉背棄妻子的經(jīng)過;當(dāng)她知道瑪奈弗太太一個黃昏,一剎那之間就把藝術(shù)家釣上的時候,不禁大為訝異的問:

“這些女人有什么訣竅呢?”

對這個問題,貞節(jié)的女子真是好奇到了極點,她們又要保守自己的清白,又想具備淫蕩的魔力。

“她們就是會迷人,那是她們的職業(yè),”貝姨回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的瓦萊麗,簡直可以叫一個天使為了她入地獄。”

“告訴我她們用的什么方法!

“那個玩意兒沒有理論,只有實際的經(jīng)驗,”李斯貝特俏皮的說。

男爵夫人想起這段對話,很想請教一下貝姨,可是來不及了。可憐的阿黛莉娜,既不會點一顆別出心裁的美人痣,或是當(dāng)胸系一朵薔薇,也想不出什么裝扮的技巧,能夠教男人死灰復(fù)燃;結(jié)果只是穿扮得很講究而已。淫娃蕩婦,也不是你想做就做得到的!莫里哀在《情怨》中,借那個有見識的仆人格羅-勒內(nèi)的嘴,俏皮的說過一句話:“女人是男人的雜燴湯!边@個譬喻表示愛情中也有烹調(diào)一樣的技術(shù)。貞節(jié)的婦女象荷馬史詩中的一席盛宴,等于把肉放在熾旺的炭火上生烤。蕩婦卻是名廚卡雷默的出品,蔥姜醬醋,五味俱全。①男爵夫人不能也不會學(xué)瑪奈弗太太的樣,把雪白的胸脯襯著花邊,象佳肴美饌一般捧出去。她不懂某些姿態(tài)的訣竅,不懂某些眼神的效果?傊,她沒有她的殺手锏。賢德的太太盡管裝扮來,裝扮去,始終拿不出什么去吸引登徒子那雙精明的眼睛。

①卡雷默(1784—1833),法國名廚師,曾為塔萊朗、沙皇、奧皇掌膳,著有食譜多種傳世。

要在人前莊重而在丈夫面前妖冶,只有天才才辦得到,而這等女子是不多的。這是夫婦之間長期恩愛的秘訣;在一些缺乏那種雙重奇才的女子,只覺得長期恩愛是一個不可解的謎。假定瑪奈弗太太是端莊賢德的話,她便是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佟@批偉大的名媛淑女,德貌雙全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一流,的確是寥寥可數(shù)的。

①德·佩斯凱爾侯爵夫人,十六世紀有名的意大利貴婦,又名維多莉亞·科倫娜,為米開朗琪羅知交。

這部驚心動魄的巴黎風(fēng)化史開場的一幕,現(xiàn)在又得重演一遍,所不同的是,當(dāng)年民團上尉預(yù)言的苦難,把角色顛倒了。于洛夫人等待克勒韋爾時的心情,便是三年前他坐在車中向路人微笑時的心情。更可怪的是,男爵夫人就在預(yù)備委身失節(jié)的時候,也沒有改變她忠于自己忠于愛情的主意;而她的委身失節(jié)又是最鄙俗的一種,遠不如熱情沖動的失節(jié),在某些批評者心目中還可以得到原諒。

她聽見外邊鈴響,心里想:“怎么樣才能做一個瑪奈弗太太呢?”

她忍住了眼淚,虛火上升,臉色通紅;這個可憐的高尚的女人,發(fā)愿要徹頭徹尾做一個蕩婦!

克勒韋爾走上寬大的樓梯,想道:“這位好太太有什么鬼事求我呢?呃!大概要提到我跟賽萊斯蒂納和維克托蘭的爭執(zhí)吧,可是我決不讓步!……”

他跟在路易絲后面走進客廳,看到西壁蕭然的景象,不禁對自己說:

“可憐的女人!……好象一幅名畫給一個不懂畫的人扔在了閣樓上!

克勒韋爾看見商務(wù)大臣包比諾伯爵常常買畫買雕像,也想自命風(fēng)雅,做一個有名的收藏家;其實那般結(jié)交藝術(shù)家的巴黎豪客,對藝術(shù)的愛好只限于拿二十個銅子去換二十法郎的作品。阿黛莉娜對克勒韋爾嫵媚的笑了笑,指著面前的一張椅子請他坐下。

“美麗的夫人,我來聽你吩咐啦,”克勒韋爾說。

成了政客的區(qū)長改穿黑衣服了。在這套衣服上面,他的臉好似一輪滿月高高的掛在深色的云幕之上。他的襯衫,明星似的扣著三顆珠子,值到五百法郎一顆,教人瞻仰他胸部的魁偉,他常常說:“我將來一定是個講壇上的健將!”那雙又大又粗的手從早起就戴著黃手套。纖塵不染的漆皮靴,說明他是坐單匹馬的棕色小車來的。三年以來,野心改變了克勒韋爾的姿勢。象大畫家一樣,他的作風(fēng)到了第二期。逢到大場面,去拜訪維桑布爾親王,上省公署,或是看包比諾伯爵等等,他便依照瓦萊麗的傳授,一只手隨隨便便的拿著帽子,一只手很俊俏的插在背心的掛肩里面,一方面跟人家顛頭聳腦,擠眉弄眼,做出許多表情。這一套新姿勢是俏皮的瓦萊麗教他的,她借口要使區(qū)長返老還童,給他多添了一副可笑的功架。

“我請你來,親愛的克勒韋爾先生,”男爵夫人聲音慌慌張張的說,“是為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

“我猜到了,夫人,”克勒韋爾做出一副老奸巨滑的神氣,“可是你的要求是辦不到的……噢!我不是一個野蠻的父親,不是一個象拿破侖說的,從頭到腳都死心眼兒的吝嗇鬼。美麗的夫人,聽我說。要是孩子們?yōu)榱俗约浩飘a(chǎn),我會幫他們忙;可是替你的丈夫做擔(dān)保,夫人!……那不是去填一個無底洞嗎?把屋子做了三十萬押款,為了一個不可救藥的父親!糊涂的孩子,他們攪光了!又不曾大吃大喝的玩過!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只靠維克托蘭在法院里掙的那一點了。令郎就會說廢話!……哼!他想當(dāng)大臣呢,這位小博士,咱們?nèi)业南M!好一條救生船把自己都拖下了水。要是他為了應(yīng)酬議員而欠債,為了爭取票數(shù)、擴張勢力而鬧虧空,那我會對他說:‘朋友,錢在這里,你盡管拿!’可是替他老子付荒唐帳!——那些荒唐我不是早對你預(yù)言過了嗎?……!他老子使他再也爬不上去……將來倒是我要當(dāng)大臣呢……”

“唉!親愛的克勒韋爾,問題不是為了咱們一片孝心的孩子……惟其你對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納橫了心,我更要疼他們,把你盛怒之下給他們的悲傷解淡一些。你的懲罰孩子是因為他們做了一件好事!”

“是的,做了一樁不應(yīng)該做的好事,就等于做了樁半惡事!”克勒韋爾很得意他的辭令。

“親愛的克勒韋爾,所謂做好事,并不是在錢多得滿起來的荷包里掏點出來送人!而是為了慷慨而省吃儉用,為了做善事而吃苦、而預(yù)備人家忘恩負義!不花代價的施舍,上帝是不承認的……”

“夫人,圣徒盡可以進救濟院,他們知道那是天堂的大門。我,我是一個凡夫俗子,我怕上帝,我更怕貧窮的地獄。沒有錢,在眼前這個社會組織里是最要不得的苦難。我是這個時代的人,我崇拜金錢!……”

“從世俗的眼光看,你是對的!卑Ⅶ炖蚰然卮。

她真是離題十萬八千里,而她一想到叔父,就覺得自己象圣洛朗躺在火刑臺上,因為叔父拔槍自殺的情景已經(jīng)在她眼前了。她低下眼睛,然后又抬起來把克勒韋爾望了一眼,象天使一般溫柔,卻不是瓦萊麗那種富于誘惑性的淫蕩。早三年的話,這一個動人的眼風(fēng)是會教克勒韋爾魂靈出竅的。她說:

“我覺得你從前還要豪爽得多……你提到三十萬法郎的時候,口氣象王爺一樣……”

克勒韋爾瞅著于洛太太,覺得她有如一朵花事闌珊的百合,不免隱隱約約起了一點疑心;但他對這位圣潔的女人的敬意,使他馬上把那點疑心壓了下去,不敢想到什么風(fēng)流的念頭。

“夫人,我并沒有改變;可是一個做過花粉生意的,當(dāng)起王爺來也是有條有理,非常經(jīng)濟的,不但事實如此,而且應(yīng)當(dāng)如此;他對付一切都保持這種井井有條的觀念。我們可以為了尋歡作樂立一個戶頭,放一筆賬,把某些盈利撥過去;但是動血本!……那簡直是發(fā)瘋了。孩子們應(yīng)得的財產(chǎn),他們母親的一份和我的一份,絕對少不了;可是他們總不至于要我悶死,要我做修士,做木乃伊吧!……我是喜歡及時行樂的!要享福到老的!凡是法律、感情、家庭要我盡的義務(wù),我都盡過了;正如到期的票據(jù)我無不交割清楚。孩子們處理家務(wù)能象我一樣,我也就滿足了;至于眼前,只消我的胡鬧,那我并不否認,只消我的胡鬧對誰都不損害,除了那般戶頭之外……(對不對!你是不懂這個交易所的俗語的),孩子們就沒有一句話好責(zé)備我,而且在我死后照樣有筆可觀的遺產(chǎn)到手。他們關(guān)于自己的老子,能這樣說嗎?他一下子傷了兩個,把他的兒子和我的女兒一齊害上了……”

男爵夫人越說,離題越遠了:

“你對我的丈夫非常過不去,可是你會跟他做好朋友的,倘使他的太太意志薄弱的話……”

她對克勒韋爾飛了一個火辣辣的眼風(fēng)。她象杜布瓦再三再四用腳踢著攝政王一般,①做得太露骨了,使風(fēng)流的花粉商又動了好色的念頭,心里想:

“她是不是想對于洛報復(fù)呢?……是不是覺得我當(dāng)了區(qū)長比民團上尉高明呢?……女人真古怪!”

①杜布瓦(1656—1723),路易十五未成年時奧爾良公爵攝政時期的紅衣主教,攝政王的老師兼心腹。相傳某次攝政王微服出外,與杜布瓦偕行,偽裝杜之仆人。在外時杜即以仆役對待,屢加足踢,致攝政王后悔不該偽裝仆役。攝政王以好色著名,本書中所謂攝政王派即指此。

于是他擺出他第二種姿勢,色迷迷的瞅著男爵夫人。她接著說:

“似乎你氣不過他,因為你追求一個貞節(jié)的女人碰了釘子,而那女人是你喜歡到……甚至……甚至想收買的,”她低聲補上一句。

“而且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克勒韋爾意義深長的對男爵夫人笑了一笑,她低下眼睛,睫毛都濕了!耙驗,這三年中間你受罪不是受夠了嗎,嗯,我的美人兒?”

“我的痛苦別提了,親愛的克勒韋爾;那不是血肉做的人所能受的。噢!要是你還愛我,你可以把我從今天的泥洼中救出來!是的,我是在地獄里!謀殺帝王的兇手給人車裂那種毒刑,跟我受的刑罰相比,還是微乎其微;因為他們只有肉體被分裂,而我,我的心都給撕破了!……”

克勒韋爾的手從背心的掛肩里拿出來,把帽子放在工作臺上,不再擺姿勢了;他在那里微笑!他笑得那么傻頭傻腦的,男爵夫人誤認為是他發(fā)了善心的表示。

“你眼前這個女人并不是絕望,而是她清白的名譽作著最后的掙扎,而是不惜任何犧牲要避免慘案,我的朋友……”

為了怕奧棠絲闖進來,她去把門梢插上了;同時就憑了那股沖動,她跪在克勒韋爾腳下抓著他的手親吻,說道:

“救救我吧!”

在她的想象中,這商人還有幾分義氣,所以她忽然存了一個希望,想求到二十萬法郎而仍保全自己的清白。

“你從前想收買貞節(jié)的,現(xiàn)在請你收買一顆靈魂吧!……”她瘋子似的望了他一眼!澳憧梢韵嘈盼易鋈说恼\實,我的堅貞不拔的操守你是知道的。做我的朋友吧!救救我們一家,免得它破產(chǎn)、羞辱、絕望,別讓它陷在泥坑里,陷在血濺的泥里!……噢!別問我理由!……”她做了一個手勢不讓克勒韋爾開口!坝绕洳灰獙ξ艺f:我老早對你預(yù)言過了!那是幸災(zāi)樂禍的朋友說的。好吧!……請你答應(yīng)我,你不是愛過她嗎?她卑躬屈膝的倒在你腳下,可以說是作了最大的犧牲;希望你什么條件都不要提,她一定會感恩圖報的!……我不是要你給,只是問你借,你不是叫過我阿黛莉娜的嗎?……”

說到這里,眼淚象潮水一般,阿黛莉娜把克勒韋爾的手套都哭濕了!拔倚枰f法郎!……”這幾個字,在哭聲中簡直聽不大清,好比在阿爾卑斯山融雪奔瀉的瀑布中,不論沖下怎么大的石頭都不會有多大聲響。

有節(jié)操的便是這樣的不通世故!妖姬蕩婦決不開口要求,但看瑪奈弗太太便可知道,她什么東西都是人家甘心情愿的獻上來的。那種女人,直要等人家少不了她們的時候才會要長要短,或者等油水快榨干的時候才拚命榨取,象開掘石坑到石膏粉將盡的階段方始不顧一切的挖掘。一聽到二十萬法郎這幾個字,克勒韋爾完全明白了。他輕薄的把男爵夫人扶起,極不禮貌的說了句:“喂,老媽媽,靜靜吧,”可是阿黛莉娜昏昏沉沉的沒有聽見。形勢一變,克勒韋爾,用他自己的說法,控制了大局。他原來因為美麗的太太哭倒在自己腳下而大為感動,但一聽到那個驚人的數(shù)字,他的感動就馬上消滅了。并且,不論一個女子如何圣潔,如何象天使,大把大把的眼淚一淌,她的美麗也就化為烏有了,斈胃ヌ活惖呐,有時候會假哭,讓一顆眼淚沿著腮幫淌下來;可是哭做一團,把眼睛鼻子都攪得通紅……那種錯誤她們是永遠不會犯的。

“哎喲,我的孩子,靜靜吧,靜靜吧,真要命!”克勒韋爾握著美麗的于洛太太的手,輕輕拍著!案蓡崮阋瓒f法郎呢?想做什么呢?為了誰呢?”

“別盤問我,只請你給我!……你可以救出三條性命跟你孩子們的名譽!

“呃,老媽媽,你以為巴黎能有一個人,單憑一個差不多神經(jīng)錯亂的女人一句話,就會當(dāng)場立刻,在一個抽斗里或隨便哪里抓起二十萬法郎來嗎?而二十萬法郎又早已乖乖的恭候在那兒,但等你伸手去拿是不是?啊,我的美人兒,你對人生對銀錢交易的認識原來是這樣的!……你那些人已經(jīng)無藥可救,還是給他們受臨終圣體吧;因為在巴黎,除了法蘭西銀行殿下,除了大名鼎鼎的紐沁根,或者風(fēng)魔金錢象我們風(fēng)魔女人一樣的守財奴,此外就沒有一個人能造出這樣的奇跡!哪怕是王上的私人金庫,也要請你明日再跑一趟。大家都在把自己的錢周轉(zhuǎn)運用,盡量的多撈幾文。親愛的天使,你真是一相情愿了;你以為路易-菲力浦能控制這些事情嗎?不,他在這方面也不是一相情愿的呢。他跟我們一樣的知道:在大憲章之上還有那圣潔的、人人敬重的、結(jié)實的、可愛的、嫵媚的、美麗的、高貴的、年輕的、全新的、五法郎一枚的洋錢!錢是要利息的,它整天都在忙著收利息。偉大的拉辛說過:‘你這個猶太人的上帝,是你戰(zhàn)勝了猶太人!’①還有那金犢的譬喻!……摩西時代大家在沙漠中也在做投機的!我們現(xiàn)在又回到了《圣經(jīng)》的時代!金犢是歷史上第一次發(fā)的公債。我的阿黛莉娜,你老躲在翎毛街,一點兒不知道世面!埃及人欠了希伯來人那么大數(shù)目的錢;你以為他們是追求上帝的子民嗎?不,他們是追求資金!

①引自拉辛:《阿塔莉》第五幕第六場。

他望著男爵夫人的神氣仿佛說:“你瞧我多有才氣!”停了一會他又說:

“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人都怎樣愛他們的錢喔!你聽我說,記住這個道理。你要二十萬法郎是不是?……除了把已經(jīng)存放的款子重新調(diào)度以外,誰也拿不出這個數(shù)目。你算一算吧!……要張羅二十萬法郎活剝鮮跳的現(xiàn)款,必須變賣三厘起息、年利七千法郎那樣的存款。而且還得等兩天才拿到錢。這是最快當(dāng)?shù)霓k法了。要一個人肯放手一筆財產(chǎn),因為許多人全部家產(chǎn)不過是二十萬法郎,你還得告訴他這筆款子付到哪兒去,作什么用……”

“為了,親愛的克勒韋爾,為了兩個老人的性命呀,一個要自殺,一個要為之氣死!還有是為了我,我要發(fā)瘋啦!現(xiàn)在我不是已經(jīng)有點瘋了嗎?”

“不見得瘋到那里!”他說著抓住于洛太太的膝蓋;“克勒韋爾老頭是有他的價錢的,既然承你賞臉想到他,我的天使!

“看樣子先得讓人家抓著膝蓋!”圣潔高尚的太太把手遮著臉想!翱墒菑那澳泐A(yù)備送我一筆財產(chǎn)的。 彼t著臉說。

“啊,我的老媽媽,那是三年以前啦!……噢!你今天真是美極了!……”他抓起男爵夫人的手把它按在胸口!昂煤⒆樱阌浶圆粔,該死!……唉,你瞧你當(dāng)時那樣的假正經(jīng)不是錯了嗎!你大義凜然的拒絕了三十萬法郎,此刻這三十萬在別人腰包里啦。我曾經(jīng)愛你,現(xiàn)在還是愛你;可是三年前我對你說你逃不了我的時候,我存的什么心?我是要報于洛這壞蛋的仇?墒悄阏煞蛴逐B(yǎng)了一個如花似玉的情婦,一顆明珠,一個千伶百俐的小嬌娘,只有二十三歲,因為她今年二十六。我覺得把他那個迷人的婆娘勾上手更有意思,更徹底,更路易十五派,更風(fēng)流;何況這小嬌娘干脆沒有愛過于洛,三年以來,她倒是對鄙人風(fēng)魔了……”

說到這里,男爵夫人已經(jīng)掙脫了手,克勒韋爾又擺起他的姿勢。他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掛肩內(nèi),張開兩手象兩個翅膀一樣拍著胸脯,自以為風(fēng)流瀟灑,可愛得很。他仿佛說:

“你瞧瞧這個你當(dāng)年趕出去的人!”

“所以,親愛的孩子,我已經(jīng)報了仇,你的丈夫也知道了!我老實不客氣給他證明他落了圈套,就是我們所說的一報還一報……瑪奈弗太太做了我的情婦,而且瑪奈弗先生死了以后,她還要嫁給我做太太……”

于洛太太直著眼睛,迷迷糊糊的瞪著克勒韋爾,說:

“?送兄肋@個嗎?”

“知道了又回去了!”克勒韋爾回答,“我忍著,因為瓦萊麗要做科長太太,但她向我起誓,要把事情安排得叫男爵吃足苦頭,不敢再上門。我的小公爵夫人(真的,她是天生的公爵夫人!)居然說到做到。她把你的?送薪贿了你,夫人,交還了你一個從此安分老實的埃克托,你聽她說得多么風(fēng)趣!……噢!這個教訓(xùn)對他是好的,而且也不算輕了。從此他不會再養(yǎng)什么舞女或是良家婦女;這一下可把他徹底治好啦,因為他已經(jīng)攪得精光啦。要是你當(dāng)初依了克勒韋爾,不羞辱他,不把他攆出大門,那你現(xiàn)在可以有四十萬法郎啦,因為我出那口氣的確花了這個數(shù)目?墒俏蚁M业腻X仍舊能撈回來,只要瑪奈弗一死……我在未婚妻身上投了資。有了這個算盤我才揮霍的。不花大錢而當(dāng)闊佬,居然給我做到了。”

“你替女兒找了這樣一個后母嗎?”于洛太太叫道。

“哎,夫人,你不了解瓦萊麗,”克勒韋爾擺出他第一期的姿勢,“她既是世家出身,又規(guī)矩老實,又極受敬重。譬如說,昨天本區(qū)教堂的助理神甫就在她家吃飯,我們捐了一口體面的圣體匣,因為她是非常誠心的。噢!她又能干,又有風(fēng)趣,又有學(xué)問,又是妙不可言,真是全材。至于我,親愛的阿黛莉娜,我樣樣得力于這個迷人的女子,她使我頭腦清醒,把我的談吐訓(xùn)練得,你看,爐火純青,她糾正了我的詼諧,充實了我的辭藻跟思想。最后她又提高了我的志氣。我將來要當(dāng)議員,決不鬧笑話,因為事無大小,我都要請教我的女軍師。那些大政治家,例如現(xiàn)在有名的大臣尼馬等等,都有他們的女先知做參謀的。瓦萊麗招待有一二十個議員,勢力已經(jīng)不小啦;不久她住進一所美麗的宅子,有了自備車馬之后,準是巴黎城中一個不出面的大老板。這樣一個女人的確是了不起的頭兒腦兒!啊!我常常在感謝你當(dāng)初的嚴厲……”

“這么說來,真要懷疑上帝的報應(yīng)了,”阿黛莉娜氣憤之下眼淚都干了。“噢,不會的,神明的裁判早晚要臨到這個人頭上的!……”

“美麗的夫人,你就不認識社會,”大政客克勒韋爾心里很生氣,“社會是捧紅人的!你說,會不會有人把你偉大的貞操搜羅得去,照你開的二十萬法郎的價錢?”

這句話教于洛夫人打了一個寒噤,她的神經(jīng)抽搐又發(fā)了。她知道這個老花粉商正在惡毒的報復(fù)她,正如報復(fù)于洛一樣;她厭惡到差點兒作嘔,心給揪緊了,喉嚨塞住了,沒有能開口。

“錢!……永遠是錢!……”她終于說。

一聽這一句,克勒韋爾回想到這位太太的屈辱:“我看到你在我腳下痛哭,真是非常感動!……唉,也許說出來你不信,我的皮包要在這兒,那就是你的。真的,你非要這個數(shù)目嗎?……”

這句話仿佛二十萬法郎已經(jīng)有了著落;阿黛莉娜立刻忘了這個不花大錢的闊佬剛才怎樣的侮辱她,更想不到克勒韋爾刁鉆促狹的故意拿好話逗她,以便探明阿黛莉娜的底細,去跟瓦萊麗兩個打哈哈。

“啊!我不惜任何犧牲!”苦命的女人叫道,“先生,我肯出賣……必要的話我肯做一個瓦萊麗!

“那是不容易的,瓦萊麗是其中的頂兒尖兒。我的老媽媽,二十五年的貞節(jié),正象沒有好好治過的病,永遠叫人望而生畏。而你的貞節(jié)在這兒擱得發(fā)霉了,親愛的孩子。可是你瞧著吧,我愛你愛到什么地步。我來想法給你弄到二十萬法郎。”

阿黛莉娜抓了克勒韋爾的手放在胸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快活的眼淚沾濕了她的眼皮。

“噢!別忙,還有疙瘩呢。我是好脾氣,好說話,沒有成見的,讓我老老實實把事情解釋給你聽。你要想學(xué)瓦萊麗,好吧?墒浅嗍挚杖遣恍械,總得找一個戶頭,一個老板,一個于洛。我認得一個退休的大雜貨商兼鞋帽商,是個老粗,是個俗物,毫無頭腦,我正在教育他,不知什么時候才教出山呢。他是議員,呆頭呆腦,虛榮得很;一向在內(nèi)地給一個潑辣的老婆管得緊緊的,對巴黎的繁華跟享受,他簡直一竅不通;可是博維薩熱(他叫博維薩熱)是百萬富翁,他會象我三年前一樣,親愛的孩子,拿出三十萬法郎來求一個上等女人的愛……是的,”他這時誤會了阿黛莉娜的手勢,“他看著我眼紅得很,你知道!看著我跟瑪奈弗太太的艷福心中直癢癢的,這家伙肯賣掉一所產(chǎn)業(yè)來買一個……”

“別說了,先生,”于洛太太滿臉羞慚的說,她再也掩飾不了心中的厭惡,“我受的懲罰已經(jīng)超過了我的罪孽。為了大難當(dāng)前,我拚命壓著良心,可是聽到你這種侮辱,我的良心警告我,這一類的犧牲是決計不可能的。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傲氣,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氣憤,受到你這樣的傷害,也不會再對你說一聲‘出去!’我已經(jīng)沒有權(quán)利這么說。我自己送到你面前,象娼妓一樣……”她看見克勒韋爾做了一個否認的姿勢,接著又說:“是的,我為了居心不良,把一生的清白都玷污了;而且……我是不可原諒的,我明明知道!……我應(yīng)該受你那些侮辱。好,聽?wèi){上帝的意志吧!如果他要召回兩個應(yīng)當(dāng)進天堂的人,就讓他們?nèi)ニ腊,我為他們哭,為他們祈禱就是了!如果上帝要我們?nèi)仪,我們就在他威嚴的寶劍之下屈服吧,既然我們是基督徒!今天這一時的恥辱,我要悔恨到老死,可是我知道怎樣補贖。先生,現(xiàn)在跟你說話的已經(jīng)不是于洛太太,而是一個可憐的、卑微的罪女,一個基督徒,她的心中只有懺悔,從此只知道祈禱,只知道慈悲。由于我這次罪孽的深重,我只能做女人之中的最后一名,懺悔院中的第一名。你使我恢復(fù)了理性,重新聽到了上帝的聲音,我真要謝謝你!……”

她渾身哆嗦;從此這種顫抖變了經(jīng)常的現(xiàn)象。她的柔和溫厚的聲音,跟那個為了挽救家庭而自甘污辱的女子的狂囈,真有天壤之別。她紅暈退盡,兩腮發(fā)白,眼睛也是干的。

“并且我做戲也做得太壞了,是不是?”她望著克勒韋爾又說,柔和的目光,仿佛早期的殉道者望著羅馬總督的神氣。①“女人真正的愛情、忠心的、神圣的愛情給人的歡樂,跟人肉市場上買來的歡樂截然不同!……唉,我說這些話干什么?”她一方面反躬自省,一方面向完人的路上更進一步,“人家聽了象諷刺,其實我并沒諷刺的意思!請你原諒吧。并且,先生,也許我只是想挖苦自己……”

①指羅馬時代的地方總督。四世紀前羅馬帝國迫害基督徒甚烈,殉道信徒極眾。

德性的莊嚴,那種天國的光明,把這個女子一時的邪氣給廓清了,照耀出她本身的美,在克勒韋爾心目中愈加顯得偉大了。這時阿黛莉娜的色相莊嚴,有如早期威尼斯派畫家筆下的十字架上的宗教人物;如受傷的白鴿一般托庇于宗教之下,她完全表現(xiàn)了她苦難的偉大,和舊教的偉大?死枕f爾目瞪口呆,愣在那里。

“太太,我毫無條件,你說怎辦就怎辦吧!”他忽然一股熱誠地沖動起來,“咱們來想一想看……怎么呢?……好,辦不到我也要辦。我把存款去向銀行抵押……不出兩小時,包你拿到錢……”

“我的天,竟有這樣的奇跡嗎?”可憐的阿黛莉娜跪在了地下。

她做了一個禱告,懇切的聲調(diào)深深的感動了克勒韋爾,甚至眼淚都冒了上來。她祈禱完畢,站起來說:

“先生,做我的朋友吧!……你的靈魂比你的行為說話都高超。你的靈魂得之于上帝,你的念頭是從社會從情欲來的!噢!我真喜歡你!”她這種純正的熱烈的表情,跟剛才惡俗笨拙的調(diào)情相映之下,真是一個古怪的對比。

“你別這樣發(fā)抖啊,”克勒韋爾說。

“我發(fā)抖嗎?”男爵夫人根本不覺得自己又發(fā)了病。

“是啊,你瞧,”克勒韋爾抓起阿黛莉娜的手臂,教她看那個神經(jīng)性的抽搐。他恭恭敬敬的說:“得啦,夫人,你靜下來,我上銀行去……”

“快點兒回來呀!你知道,”她吐露了秘密,“那是要救我可憐的斐歇爾叔叔,使他不至于自殺;他給我丈夫拖累了。你瞧,現(xiàn)在我完全相信你,什么話都告訴你了!啊!要是趕不及的話,我知道元帥的性情不能有一點兒差池,他幾天之內(nèi)也會死的!

“我就走,”克勒韋爾吻著男爵夫人的手說!暗姑沟挠诼逵肿隽诵┦裁囱?”

“盜用了公款!”

“哎喲,我的天!……我去了,太太,我懂得你了,我佩服你。”

克勒韋爾屈著一條腿,吻了吻于洛太太的衣角,說了聲“馬上就來”便一晃眼不見了。

不幸,從翎毛街回去拿證件的路上,克勒韋爾要經(jīng)過飛羽街,而一過飛羽街他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小公爵夫人。那時他還神色倉皇,走進瓦萊麗的臥室,看見人家在替她梳頭。她在鏡子里把克勒韋爾打量了一下,象她那種女人,用不著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消男人不是為了她們著急,就覺得心中有氣。

“你怎么啦,我的乖乖?”她問,“這副神氣可以來見你的公爵夫人嗎?先生,你把我當(dāng)什么公爵夫人!還不過是你的小玩意兒?哼,你這個老妖精!”

克勒韋爾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蘭娜。

“蘭娜,小丫頭,今天就這樣,我自己來收拾吧。給我那件中國料子的衣衫,因為今天,我的先生真是古怪得象中國人……”

蘭娜,滿臉的大麻子象腳爐蓋,仿佛特意生來陪襯瓦萊麗的,她跟女主人倆笑了笑,拿了一件便服過來。瓦萊麗脫下梳妝衣,露出襯衫,穿上便服,好象鉆在草堆里的一條青蛇。

“太太算是不見客嗎?”

“少廢話!”瓦萊麗回答!鞍。阏f,胖子,凡爾賽股票跌了是不是?”

“不是的!

“咱們的屋子有人抬價是不是?”

“不是的!

“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韋爾的爸爸了嗎?”

“胡說八道!”這個自命為得寵的男人回答。

“那我簡直弄不明白了!”瑪奈弗太太說,“要象開香檳酒一樣教你開口,我才不干哩……去你的吧,你討厭……”

“噢,沒有什么,”克勒韋爾說!熬褪莾尚r內(nèi)要張羅二十萬法郎……”

“那你總有辦法的!噯,從于洛那兒攪來的五萬,我還沒有動呢,另外我可以向亨利要五萬!”

“亨利!老是亨利!……”克勒韋爾嚷著。

“你這個胖子,小壞蛋,你想我肯把亨利打發(fā)嗎?我問你,法蘭西肯不肯解除它海軍的武裝?……嚇!亨利是掛在釘上的一把不出鞘的刀。有了他,我可以知道你是不是愛我……

而你今天早上就不愛我。”

“我不愛你?瓦萊麗!我愛你象愛一百萬法郎一樣!”

“不夠!……”她說著,跳上克勒韋爾的膝蓋,兩條臂膀繞著他的脖子象吊在鉤子上一樣!拔乙銗畚蚁髳垡磺f,比愛世界上所有的黃金還要愛。亨利要不了五分鐘,就把心里的話告訴我的!噯,親愛的胖子,你什么事呀?來,把你的心事倒出來看看……痛痛快快,一五一十的告訴你的小心肝!”

她用頭發(fā)挨著克勒韋爾的臉,擰著他的鼻子玩兒。

“哪有生了這樣的鼻子而把秘密瞞著他的瓦瓦——萊萊——麗麗的!”

瓦瓦,鼻子給擰到右邊;萊萊,鼻子給擰到左邊;麗麗,鼻子又回復(fù)了原狀。

“告訴你,我剛才見了……”

克勒韋爾說了一半,瞪著瑪奈弗太太。

“瓦萊麗,我的寶貝,你得賭咒,憑你的名譽,憑我們的名譽賭咒,絕對不把我的話泄漏一句……”

“行,區(qū)長!我在這兒舉手啦,你瞧!……再加一條腿!”

她的模樣,她的精靈古怪,細麻布中依稀可辨的肉體,把克勒韋爾迷得正象拉伯雷所說的,從頭到腳魂靈兒都出了竅。

“我看到了大賢大德的絕望!……”

“什么!絕望也有大賢大德的?”她側(cè)了側(cè)腦袋,學(xué)著拿破侖抱著手臂的姿勢。

“我說的是可憐的于洛夫人:她要用二十萬法郎!要不然,元帥和斐歇爾老頭都要自殺了;因為這些事情你多少擔(dān)點兒干系,我的公爵夫人,我想補救一下。噢!她真是一個圣母,我知道她的為人,一個錢都不會少我的!

一聽到于洛兩字和二十萬法郎的話,瓦萊麗長長的眼皮中間立刻射出一道光,好似煙霧之中炮口的火光。

“她怎么會叫你發(fā)善心的,那個老太婆?她拿出什么來給你看了?……她的……宗教?……”

“我的心肝,別缺德,她真是一個圣潔的,高尚的,虔誠的女人,值得敬重的!……”

“我就不值得敬重了嗎?我?”瓦萊麗惡狠狠的瞪著克勒韋爾。

“我沒有這么說!

克勒韋爾這才明白,稱贊賢德是怎樣的傷害了瑪奈弗太太。

“我嗎,我也是虔誠的,”瓦萊麗說著去坐在一張椅子里;“可是我不把我的宗教當(dāng)飯吃,我上教堂也是背了人去的!

她一聲不出,再也不理睬克勒韋爾?死枕f爾急壞了,去站在瓦萊麗的椅子前面,發(fā)覺他糊里糊涂說的話,惹得她千思百想的出了神。

“瓦萊麗,我的小天使!……”

寂靜無聲。她偷偷的擦掉了一顆若有若無的眼淚。

“你說話呀,我的心肝……”

“先生!”

“你想什么呢,我的愛人?”

“啊!克勒韋爾先生,我想到我的初領(lǐng)圣體!那時我多美!多單純!多圣潔!……白璧無瑕!……啊!要是有人對我母親說:‘你的女兒將來是一個婊子,要欺騙她丈夫,有朝一日警察局長會在一所小公館里捉她的奸,她要賣給克勒韋爾去欺騙于洛,兩個該死的老頭兒……’呸!……嘿!多愛我的媽媽,等不到聽完就要氣死……”

“你靜靜吧!”

“你不知道,要怎樣的愛情才能使一個犯了奸情的女人,把她良心的責(zé)備壓下去?上m娜走開了;她可以告訴你,今兒早上我還在流著淚祈禱上帝。你瞧,克勒韋爾先生,我從來不拿宗教開玩笑。你有沒有聽見我對宗教說過一句壞話?……”

克勒韋爾搖搖頭。

“我根本不許人家提到它……我拿什么都打哈哈:哪怕是王上、政治、金融……凡是大家認為神圣的,我都百無禁忌,什么法官、婚姻、愛情、小姑娘、老頭兒!……可是教會,上帝,歐,那我可絕口不提啦!我明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把我的前程為你犧牲了……而你還不知道我愛你的程度!”

克勒韋爾把兩手合在一起。

“啊!不深深的參透我的心思,不測量一下我信念的深廣,你決不能知道我為你犧牲了什么!……我覺得生來就有瑪?shù)氯R娜的本質(zhì)。所以你瞧,我對教士多么敬重!你算算我捐給教會的有多少!我從小受著母親的基督教教育,我是懂得上帝的!對我們這批墮落的人,他的話才最是驚心動魄!

瓦萊麗抹了抹腮幫上的兩顆眼淚;她慷慨激昂的站起來,把克勒韋爾嚇壞了。

“你靜靜吧,我的心肝!……你使我害怕!”

瑪奈弗太太跪在了地下。

“我的上帝!我并不壞!”她合著手說,“求你收回這只迷途的羔羊,把它鞭撻也好,痛打也好,把她從使她墮落、使她犯奸的人手中奪回來,她一定很高興的靠在你的肩頭上!她將要滿心歡喜的回進她的羊圈!”

她站起身子瞪著克勒韋爾,克勒韋爾看到她慘白的眼睛就怕死了。

“并且,克勒韋爾,你知道不知道?我有時真怕……上帝在這個世界上,跟在他世界上一樣會執(zhí)行他的裁判的。我怎么能希望他對我慈悲呢?他對罪人的懲罰有各式各種,可能變成各式各種的苦難。凡是糊涂蟲弄不明白的災(zāi)殃,實際都是補贖罪孽。母親臨死跟我講起她的晚境,就是這么說的。要是你一朝丟掉了我……”她突然使出蠻勁緊緊抱住了克勒韋爾,“!那我只有死了!”

瑪奈弗太太把克勒韋爾松了手,又在她安樂椅前面跪下,合著兩手(多美的姿勢。,用熱誠無比的聲調(diào)做了一個禱告:

“圣女瓦萊麗,我的本名女神,你為什么不多多降臨到我床頭來呢?我不是拜在你門下嗎?噢!求你今晚再來,象今天早上一樣感應(yīng)我一些善念,使我離開邪路;我要象瑪?shù)氯R娜一樣,擺脫騙人的歡樂,擺脫世界上虛幻的榮華,甚至擺脫我那么心愛的男人!”

“我的心肝!”克勒韋爾說。

“什么心肝寶貝,從此完了,先生!”

她象一個貞女節(jié)婦似的傲然回過頭來,淚汪汪的,擺出一副莊嚴、冷淡、無情的面孔。

“少碰我,”她推開了克勒韋爾,“我的責(zé)任是什么?……對我的丈夫忠實。他快死了,而我在干什么?我就在他墳?zāi)古赃吰垓_他!他還把你的兒子當(dāng)做他的呢……我要去對他和盤托出,先求了他的寬恕,再求上帝的寬恕。咱們分手吧!……再見,克勒韋爾先生!……”她站在那兒向克勒韋爾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再見,朋友,咱們只能到一個更好的世界上去相會……你曾經(jīng)從我身上得到一點兒快樂,罪孽深重的快樂;

現(xiàn)在我要……是的,我要你尊重我了……”

克勒韋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做一團。

“你這只胖豬!”她叫道,接著一陣鬼嚎似的狂笑,“那些老虔婆就是用這種方法拐騙你二十萬法郎的。你還滿嘴的黎塞留元帥,洛弗拉斯,居然落了這種印版式的圈套!象斯坦卜克所說的。我,我要是愿意,就會詐掉你二十萬,你這個胖子,這個傻瓜!……你的錢留著罷!要是你嫌太多,這太多的一份是我的!這正經(jīng)女人因為年紀到了五十七,才做得那么誠心;要是你給她兩個小錢,就從此甭來見我,你去收留她做情婦吧;哼,包你下一天給她瘦骨嶙峋的手抱得你渾身發(fā)疼,她的眼淚,她的破破爛爛的睡帽,夠你受用的了;她還要哭哭啼啼,把她的春情變做一陣大雨呢!……”

“的確,”克勒韋爾說,“二十萬法郎是一個數(shù)目……”

“她們好大的胃口,這些老虔婆……嚇!你這個近視眼!

她們傳道的價錢,比我們出賣世界上最珍貴最實惠的東西——快樂——還要貴!……她們還會編一套故事!歐,這些人我領(lǐng)教過,在母親那兒見識過的!她們以為什么手段都使得,只要是為了教會,為了……我問你,你覺得丟人不丟人,我的小乖乖?你一向那么舍不得給錢的……我統(tǒng)共也沒有拿到你二十萬!”

“。≡趺礇]有!”克勒韋爾回答;“光是那所屋子就值這個數(shù)目……”

“那么你現(xiàn)在手頭有四十萬嘍?”她若有所思的說。

“沒有!

“那么先生,你想把我二十萬法郎的屋價去借給那個丑婆娘嗎?你膽敢得罪你家的心肝肉兒!”

“你聽我說呀!

“要是你把這筆錢交給一個笨蛋,去攪些新鮮玩意兒的慈善事業(yè),那還表示你有出息,”她越說越有勁了,“我第一個會贊成;因為你頭腦太簡單,寫不出大本的政治理論來成名;你也沒有那種文筆能夠?qū)懶├仙U劦男宰。象你這等人,只能提倡提倡社會的、道德的、國家的、或是一般性的事業(yè),來揚揚名。人家已經(jīng)占了先,輪不到你做善舉了,而那些善舉又是做錯了地方……救濟少年罪犯等等,早已聽膩了,救濟的結(jié)果,他們的命運不是比可憐的老實人好多了嗎?我覺得你,憑那二十萬法郎,應(yīng)當(dāng)想出一樁難一點的,真正有益的事情去干。那么大家提到你還會當(dāng)你大善士,當(dāng)你蒙蒂翁,我臉上也覺得光彩!可是把二十萬法郎丟在圣水缸里,借給一個老虔婆,一個為了某種理由被丈夫遺棄的女人,——要知道,遺棄總是有理由的,你瞧,人家會遺棄我嗎?——那種傻事,在我們這個時代,只有一個老花粉商的腦袋才想得出!老脫不了掌柜氣!做了這種事,包你兩天以后不敢照鏡子!好,去吧,替我把這筆錢去存入公債基金庫,不拿收據(jù)就甭來見我。去吧,趕快,趁早!”

她抓著克勒韋爾的肩頭把他推出臥房,眼見他臉上又恢復(fù)了吝嗇鬼的神色。大門關(guān)上之后,她對自己說:

“啊!這一下李斯貝特的怨氣可出盡啦!……可惜她住在老元帥家里,要不咱們真要笑死了!嚇!老太婆想搶我嘴里的面包!……讓我來收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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