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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艷幟重張懸牌燕慶里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

作者:佚名 文章來源:不詳

話說寶子固正和彩云講到法國夫人自拉了亨斯美狂奔的話,忽聽門鈴亂響,兩人都吃了 一驚。子固怕的是三兒得信趕來;彩云知道不是三兒,卻當(dāng)是菊笑暗地跟蹤而至。方各懷著 鬼胎,想根問間,只聽下面大門的開關(guān)聲,接著一陣樓梯上歷碌的腳步聲、談話聲。一到房 門口,就有人帶著笑地高聲喊道:“好個閻羅包老,拐了美人偷跑,現(xiàn)在我陳大爺?shù)搅,? 奸捉雙,看你從那里逃!”寶子固在里面哈哈一笑地應(yīng)道:“不要緊,我有的是朋友會調(diào) 停。只要把美人送回大英,隨他天大的事情也告不成!本驮谶@一陣笑語聲中,有一個長身 鶴立的人,肩披熟羅衫,手搖白團扇,翹起八字須,瞇了一線眼,兩臉緋紅,醉態(tài)可掬,七 跌八撞地沖進(jìn)房來道:“子固不要胡扯,我只問你,把你的美人、我的芳鄰藏到那里去 了?”子固笑道:“不要慌,還你的好鄉(xiāng)鄰!被剡^頭來向彩云道:“這便是剛才和你談的 那個英、法兩夫人決斗搶奪的陳驥東!庇窒蝌姈|道:“這便是你從前的鄉(xiāng)鄰、現(xiàn)在的房 客,大名鼎鼎的傅彩云。我來給你們倆介紹了罷!”驃東啐了一口道:“嗄,多肉麻的話! 好象傅彩云只有你一個人配認(rèn)識。我們做了半年多鄉(xiāng)鄰,一天里在露臺上見兩三回的時候也 有,還用得著你來介紹嗎?”彩云微微地一笑道:“可不是,不但陳大人我們見的熟了,連 陳大人的太太也差不多天天見面!弊庸痰溃骸澳阍撝x謝這位太太哩!”彩云道:“呀,我 真忘死了!陳大人幫我的忙,替我想法,容我到這里住,我該謝陳大人是真的!彬姈|道: “這算不了什么,何消謝得!”子固拍著手道:“著啊,何消謝得!若不是法國太太逼走了 瑪?shù)鹿媚,驥東哪里有空房子給你住呢!你不是該謝太太嗎?”驥東道:“子固盡在那里胡 說八道,你別聽他的鬼話!辈试频溃骸皠偛艑毚笕苏嬖V我法國太太和英國太太吵翻的事 呢,后來法國太太自拉了亨斯美上哪兒去了呢?就請陳大人講給我聽罷!斌K東聽到這里, 臉上立時罩上一層愁云,懶懶地道:“還提她做什么,左不過到活閻羅那里去告我的狀罷 咧!這件事總是我的罪過,害了我可憐的瑪?shù)。你要知道這段歷史,有瑪?shù)屡R行時留給我的 一封信,一看便知道了!爆敄|正去床面前鏡臺抽屜里尋出一個小小洋信封的時候,一個仆 歐上來,報告晚餐已備好了。驥東道:“下去用了晚餐再看罷!比艘黄鹣聵,來到大餐 間。只見那大餐間里圍滿火紅的壁衣,映著海綠的電燈,越顯出碧沉沉幽靜的境界。子固瞥 眼望見餐桌上只放著兩副食具,忙問道:“驥東,你怎么不吃了?”驥東道:“我今天在密 采里請幾個瑞記朋友,為的是謝他們密派商輪到臺南救了劉永福軍門出險,已吃得醉飽了, 你們請用罷!”彩云此時一心只想看瑪?shù)碌男,向驥東手里要了過來。一面吃著,一面讀 著,但見寫的很沉痛的文章,很娟秀的字跡道:

驥東我愛:我們從此永訣了。我們倆的結(jié)合,本是一種熱情的結(jié)合。在相愛的開始,你 是迷惑,差不多全忘了既往;我是癡狂,毫沒有顧慮到未來。你愛了我這了解你的女子,存 心決非欺騙;我愛了你那有妻的男子,根本便是犧牲。所以我和你兩人間的連屬,是超道德 和超法律的。彼此都是意志的自動,一點不生怨和悔的問題。我隨你來華,同居了一年多, 也享了些人生的快樂,感了些共鳴的交響,這便是我該感謝你賜我的幸福了。前日你夫人的 突然而來,破了我們的秘密,固然是我們的不幸。然當(dāng)你夫人實彈舉槍時,我極愿意無抵抗 地死在她一擊之下,解除了我們難解的糾紛。不料被你橫身救護(hù),使你夫人和我的目的,兩 都不達(dá)。頓把你夫人向我決斗的意思,變了對你控訴,一直就跑到新衙門告狀去了。幸虧寶 讞官是你的朋友,當(dāng)場攔住,不曾到堂宣布。

把你夫人請到他公館中,再三勸解,總算保全了你的名譽?墒悄惴蛉颂岢龅臈l件,要 她不告,除非我和你脫離關(guān)系,立刻離華回國。寶子固明知這個刻酷的條件你斷然不肯答 應(yīng),反瞞了你,等你走后,私下來和我商量。

驥東我愛:你想罷,他們?yōu)榱四闵鐣曂,為了你家庭幸福計,苦苦地要求我成? 你。他們對你的熱忱,實在可感,不過太苦了我了!驥東我愛:咳!罷了,罷了!

我既為了你肯犧牲身分,為了你并肯犧牲生命,如今索性連我的愛戀、我的快樂,一起 為你犧牲了罷!子固代我定了輪船,我便在今晨上了船了。驥東我愛:從此長別了;恕我臨 行時竟未向你告別。相見無益,徒多一番傷心,不如免了罷!身雖回英,心常在滬。愿你夫 婦白頭永好,不必再念海外三島間的薄命人了。

瑪?shù)铝魰?p>彩云看完了信,向驥東道:“你這位英國夫人實在太好說話了。叫我做了她,她要決 斗,我便給她拚個死活;她要告狀,我也和她見個輸贏。就算官司輸了,我也不能甘心情愿 輸給她整個兒的丈夫!斌K東嘆一口氣道:“英國女子性質(zhì)大半高傲,瑪?shù)潞螄L是個好打發(fā) 的人。這回她忽然隱忍退讓,真出我意料之外,但決不是她的怯懦。她不惜破壞了自己來成 全我,這完全受了小仲馬《茶花女》劇本的影響。想起來,不但我把愛情誤了她,還中了我 文學(xué)的毒哩!怎叫我不終身抱恨呢!”彩云道:“那么,你怎么放她走的呢?她一走之后, 難道就這么死活不管她了?陳大人你也太沒良心了!”驥東還沒回答,子固搶說道:“這個 你倒不要怪陳大人,都是我和金遜卿、古冥鴻幾個朋友,替陳大人徹底打算,只好硬勸瑪?shù)? 吃些虧,解救這一個結(jié)。難得瑪?shù)律蠲鞔罅x,竟毫不為難地答應(yīng)了。所以自始至終,把陳大 人瞞在鼓里。直到開了船,方才宣布出來。陳大人除了哭一場,也沒有別的法兒了。至于瑪 德的生活費,是每月由陳大人津貼二十金鎊,直到她改嫁為止。不嫁便永遠(yuǎn)照貼,這都是當(dāng) 時講明白的。現(xiàn)在陳大人如有良心,依然可以和她通信;將來有機會時,依然可以團聚。在 我們朋友們,替他處理這件為難的公案,總算十分圓滿了。”驥東站起身來,向沙發(fā)上一躺 道:“子固,算我感激你們的盛情就是了,求你別再提這事罷!到底彩云正式懸牌的事,你 們商量過沒有?我想,最要緊的是解決三兒的問題。這件事,只好你去辦的了。”子固道: “這事包在我身上,明天就叫人去和他開談判,料他也不敢不依!辈试频溃骸按送饩褪亲 房子、鋪房間、雇用大姐相幫這些不相干的小事,我自己來張羅,不敢再煩兩位了。”驥東 道:“這些也好叫菊笑來幫幫你的忙,讓我去暗地通知他一聲便了!辈试坡犃梭K東的話, 正中下懷,自然十分的歡喜稱謝。子固雖然有些不愿菊笑的參加,但也不便反對驥東的提 議,也就含胡道好。當(dāng)下驥東在沙發(fā)上起來,掏出時計來一看,道聲:“啊喲,已經(jīng)十一點 鐘了。時候不早,我要回去,明天再來和你們道喜罷!”說著,對彩云一笑。彩云也笑了一 笑道:“我也不敢多留,害陳大人回去受罰!弊庸痰溃骸绑K兄先走一步,我稍坐一會兒也 就要走!弊庸陶f這話時,驥東早已頭也不回,揚長出門而去。一到門外,跳上馬車,吩咐 馬夫,一徑回靜安寺路公館。驥東和他夫人,表面上雖已恢復(fù)和平,心里自然存了芥蒂,夫 婦分居了好久了。當(dāng)驥東到家的時候,他夫人已經(jīng)息燈安寢。。驥東獨睡一室,對此茫茫長 夜,未免百感交集。在轉(zhuǎn)輾不眠間,倒聽見了隔壁三兒家,終夜人聲不絕,明知是尋覓彩 云,心中暗暗好笑。

次日,一早起來,打發(fā)人去把菊笑叫來,告訴了一切,又囑咐了一番。菊笑自然奉命惟 謹(jǐn)?shù)睾筒试平宇^辦理。子固也把孫三兒一面安排得妥妥貼貼,所有彩云的東西一概要回,不 少一件。不到三天,彩云就擇定了吉日良時,搬進(jìn)燕慶里。子固作主,改換新名,去了原來 養(yǎng)母的姓,改從自己的姓,叫了曹夢蘭。定制了一塊朱字銅牌,插了金花,掛上彩球,高高 掛在門口。第一天的開臺酒,當(dāng)然子固來報效了雙雙臺,叫了兩班燈擔(dān)堂名,請了三四十位 客人,把上海灘有名的人物,差不多一網(wǎng)打盡,做了一個群英大會。從此芳名大震,哄動一 時,窟號銷金,城開不夜,說不盡的繁華熱鬧。曹夢蘭三字,比四金剛還要響亮,和琴樓夢 的女主人花翠琴齊名,當(dāng)時號稱“哼哈二將!遍e言少表。

卻說那一天,驥東正為了隨侍威毅伯到馬關(guān)辦理中日和議的兩個同僚。烏赤云和馬美菽 新從天津請假回南,到了上海。驥東替他們接風(fēng),就借曹夢蘭妝閣,備了一席盛筵,邀請子 固、冥鴻、遜卿,又加上一個招商局總辦、從臺灣回來的過肇廷做陪客。驥東這一局,一來 是替夢蘭捧場,了卻護(hù)花的心愿;二來那天所請的特客,都是刎頸舊交,濟時人杰,所以老 早就到。就是赤云、美菽一班客人,因為知道曹夢蘭便是傅彩云的化身,人人懷著先睹為快 的念頭,不到天黑,陸陸續(xù)續(xù)地全來了。夢蘭本是交際場中的女王,來做姐妹花中的翹楚, 不用說靈心四照,妙舌連環(huán),周旋得春風(fēng)滿座。等到華燈初上,豪宴甫開,驥東招呼諸人就 座。夢蘭親手執(zhí)了一把寫生鏤銀壺,遍斟座客。赤云坐了首席,美菽第二,其余肇廷、子 固、冥鴻、遜卿依次坐定。夢蘭告了一個罪,自己出外應(yīng)征去了。這里諸客叫的條子,大概 不外林、陸、金、張四金剛,翁梅倩、胡寶玉等一群時髦官人。翠暖紅酣,花團錦簇,不必 細(xì)表。當(dāng)下驥東先發(fā)議道:“我們今日這個盛會,列座的都是名流,侑酒的盡屬名花,女主 人又是中外馳名的美人,我要把《清平調(diào)》的‘名花傾國兩相歡’,改做‘傾城名士兩相 歡’了。”大家拍手道好。子固道:“驥兄固然改得好,但我的意思,這一句該注重在一個 ‘歡’字。傾城名士,兩兩相遇,雖然是件韻事,倘使相遇在烽火連天之下,便不歡樂了。 今天的所以相歡,為的是戰(zhàn)禍已消,和議新結(jié)。照這樣說來,豈不是全虧了威毅伯春帆樓五 次的磋商,兩公在下關(guān)密勿的贊助,方換到這一晌之歡。我們該給赤兄、美兄公敬一杯,以 表感謝!边d卿道:“在煙臺和日使伊東已正治交換和約,是赤翁去的,這是和議的成功。 赤翁該敬個雙杯。”赤云捋須微笑道:“諸位快不要過獎,大家能罵得含蓄一點,就十分的 叨情了。這回議和的事,本是定做去串吃力不討好的戲文。在威毅伯的鞠躬盡瘁、忍辱負(fù) 重,不論從前交涉上的功罪如何,我們就事論事,這一副不要性命并不顧名譽的犧牲精神, 真叫人不能不欽服。但是議約的結(jié)果,總是賠款割地,大損國威。自奉三品以上官公議和戰(zhàn) 的朝命,反對的封章電奏,不下百十通。臺灣臣民,爭得最為激烈。尤其奇怪的,連老成持 重的江督劉焜益,此說戰(zhàn)而不勝,尚可設(shè)法撐持。鄂督莊壽香極端反對割地,洋洋灑灑上了 一篇理有三不可、勢有六不能的鴻文,還要請將威毅伯拿交刑部治罪哩!我們這班附和的 人,在袞袞諸公心目中,只怕寸硃不足蔽辜呢!”美菽道:“其實我們何嘗有什么成見,還 夠不上象蔭白副使一般,有一個日本姨太太,人家可以說他是東洋駙馬。自從劉公島海軍覆 沒后,很希望主戰(zhàn)派推戴的湘軍,在陸路上得個勝仗,稍挽危局。無奈這位自命知兵的何太 真,只在田莊臺掛了一面受降的大言牌,等到依唐阿一逃,營口一失,想不到綸巾羽扇的風(fēng) 流,脫不了棄甲曳兵的故事,狂奔了一夜,敗退石家站。從此湘軍也絕了望了。危急到如此 地步,除了議和,還有甚辦法?然都中一班名流,如章直蜚、聞鼎儒輩,在松筠庵大集議, 植髭奮鬣,飛短流長,攻擊威毅伯,奏參他十可殺的罪狀呢!”肇廷道:“何太真輕敵取 敗,完全中了書毒。其事可笑,其心可哀,我輩似不宜苛責(zé)。我最不解的,莊壽香號稱名 臣,聽說在和議開始時,他主張把臺灣贈英。政府竟密電翁養(yǎng)魚使臣,通款英廷。幸虧英相 羅士勃雷婉言謝絕,否則一個女兒受了兩家茶,不特破壞垂成的和局,而且喪失大信。國將 不國,這才是糊涂到底呢!”冥鴻插嘴道:“割臺原是不得已之舉,臺民不甘臣日,公車上 書反抗,列名的千數(shù)百人。在籍主事邱逢甲,創(chuàng)議建立臺灣民主國,誓眾新竹,宣布獨立。 我還記得他們第一個電奏,只有十六個字道:‘臺灣士民,義不臣倭,愿為島國,永戴圣 清’。這是一時公憤中當(dāng)然有的事?珊尢凭搬陨頌榻,何至不明利害!竟昧然徇臺民之 請,憑眾抗旨,直受伯理璽天德印信,建藍(lán)地黃虎的國旗,用永清元年的年號,開議院,設(shè) 部署,行使鈔幣,儼然以海外扶余自命。既做此非常舉動,卻又無絲毫預(yù)備。不及十日,外 兵未至,內(nèi)亂先起,貽害臺疆,騰笑海外!真是‘畫虎不成’,應(yīng)了他的旗讖了!就是大家 崇拜的劉永福,在臺南繼起,困守了三個多月,至今鋪張戰(zhàn)績,還有人替劉大將軍草平倭露 布的呢!沒一個不說得他來像生龍活虎,牛鬼蛇神。其實都是主戰(zhàn)派的造言生事,憑空杜 撰。守臺的結(jié)果,不過犧牲了幾個敢死義民,糟蹋了一般無辜百姓,等到計窮身竭,也是一 逃了事罷了!斌K東聽到這里,勃然作色道:“冥鴻兄,你這些都是成敗論人的話,實在不 敢奉教!割讓臺灣一事,在威毅伯為全局安危,策萬全,忍痛承諾,國人自應(yīng)予以諒解。在 唐劉替民族存亡爭一線,仗義揮戈,我們何忍不表同情!我并不是為了曾替薇卿運動外交上 的承認(rèn),代淵亭營救戰(zhàn)敗后的出險,私交上有心袒護(hù)。只憑我良心評判,覺得甲午戰(zhàn)史中, 這兩人雖都失敗,還不失為有血氣的國民。我比較他人知道些內(nèi)幕,諸位今天如不厭煩,我 倒可以詳告!背嘣、美菽齊聲道:“臺事傳聞異辭,我們?nèi)鐗嬑謇镬F中。驥兄既經(jīng)參預(yù)大 計,必明真相,愿聞其詳。”驥東道:“現(xiàn)在大家說到唐景嵩七天的大總統(tǒng),誰不笑他虎頭 蛇尾,唱了一出滑稽劇。其實正是一部民族滅亡的傷心史,說來好不凄惶。當(dāng)割臺約定,朝 命景嵩率軍民離臺內(nèi)渡的時候,全臺震動,萬眾一心,誓不屈服;明知無濟,愿以死抗。邱 逢甲、林朝棟二三人登臺一呼,宣言自主,贊成者萬人。立即雕成臺灣民主國大總統(tǒng)印綬, 鼓吹前導(dǎo),民眾后擁,一路哭送撫署。這正是民族根本精神的表現(xiàn)。景嵩受了這種精神的激 蕩,一時義憤勃發(fā),便不顧利害,朝服出堂,先望闕叩了九個頭,然后北面受任。這時節(jié)的 景嵩,未嘗不是個赴義扶危的豪杰。再想不到變起倉皇,一蹶不振。議論他的,不說他文吏 不知軍機,便說他鹵莽漫無布置,實際都是隔靴搔癢的話。他的失敗,并不失敗在外患,卻 失敗在內(nèi)變。內(nèi)變的主動,便是他的寵將李文魁。李文魁的所以內(nèi)變,原因還是發(fā)生在女 禍。原來景嵩從法、越罷戰(zhàn)后,因招降黑旗兵的功勞,由吏部主事外放了臺灣道,不到一年 升了藩司,在宦途上總算一帆風(fēng)順的了。景嵩卻自命知兵,不甘做庸碌官僚,只想建些英雄 事業(yè),所以最喜歡招羅些江湖無賴做他的扈從。內(nèi)中有兩個是他最賞識的,一個姓方,名德 義;還有一個便是李文魁。方德義本是哥老會的會員,在湘軍里充過管帶,年紀(jì)不過三十來 歲,為人勇敢忠直,相貌也魁梧奇?zhèn)。李文魁不過一個直隸游匪,混在淮軍里做了幾年營混 子。只為他詭計多端,生相兇惡,大家送他綽號,叫做‘李鬼子’。兩人都有些膂力。景嵩 在越南替徐延旭護(hù)軍時,收撫來充自己心腹的。后來景嵩和劉永福、丁槐合攻宣光,兩人都 很出力。景嵩把方德義保了守備,文魁只授了把總。文魁因此心上不憤,常常和德義發(fā)生沖 突。等到景嵩到了臺灣,兩人自然跟去,各派差使。又為了差使的好壞,意見越鬧越深。文 魁是個有心計的人,那時駐臺提督楊岐珍統(tǒng)帶的又都是淮軍;被文魁暗中勾結(jié),結(jié)識了不少 黨羽,勢力漸漸擴大起來。景嵩一升撫臺,便馬馬虎虎委了德義武巡捕,文魁親兵管帶。文 魁更加不服。景嵩知道了,心里想代為調(diào)和,又要深結(jié)文魁的心。正沒有辦法,也是合當(dāng)有 事,一日方在內(nèi)衙閑坐,妻妾子女圍聚談天,忽見他已出嫁的大女兒余姑太身邊站著一個美 貌丫環(huán),名喚銀荷。那銀荷本是景嵩向來注意,款待得和群婢不同,合衙人都戲喚她做候補 姨太太。其實景嵩倒并沒自己享用的意思,他想把她來做鉤餌,在緊急時釣取將士們死力 的。那時,他既代臺廉村接了巡撫印,已移劉永福軍去守臺南,自任守臺北。日本軍艦有來 攻文良港消消息,正在用人之際,也是利用銀荷的好時機,不覺就動了把銀荷許配文魁的 心。當(dāng)下出去,立刻把文魁叫到簽押房,私下把親事當(dāng)面說定,勉勵了一番,又吩咐以后不 許再和德義結(jié)仇。在景嵩自以為操縱得法,總可得到兩人的同心協(xié)力。誰知事實恰與思想相 反。只為德義同文魁平常都算景嵩的心腹,一般穿房入戶,一般看中了銀荷,彼此都要向她 獻(xiàn)些小殷勤,不過因為景嵩的態(tài)度不明,大家不敢十分放肆罷了。如今嵩景忽然把銀荷賞配 了文魁,文魁狼子野心,未必能知恩斂跡。這個消息一傳到德義耳中,好似打了個焦雷。最 奇怪的,連銀荷也哭泣了數(shù)天。不久,景嵩的中軍黃翼德出差到廣東募兵,就派德義署了中 軍。文魁恃寵驕縱,往往不服從他的命令,德義真有些耐不得了。有一次,竟查到文魁在外 結(jié)黨招搖的事,拿到了喢血的盟書,不客氣地揭稟景嵩。景嵩見事情鬧的實了,只得從寬發(fā) 落,把文魁斥革驅(qū)逐了。文魁大恨,暗暗先將他的黨羽布滿城中和撫署內(nèi)外,日夜圖謀,報 仇雪恨。恰好獨立宣布,景嵩命女婿余鋆保護(hù)家眷行李,乘輪內(nèi)渡,銀荷當(dāng)然隨行。文魁知 道了署里肯依,立時集合了同黨,商議定計,一來搶回銀荷;二來趁此機會反戈撫署,把景 嵩連德義一并戕殺,投效日軍獻(xiàn)功。這是文魁原定的辦法。當(dāng)時文魁率領(lǐng)了黨徒三百多人, 在城外要道分散埋伏下了,等到余鋆等一行人走近的當(dāng)兒,呼哨一聲,無數(shù)涂花臉的強徒蜂 擁四出。余鋆見不是頭,忙叫護(hù)送的一隊撫標(biāo)兵,排開了放槍抵御,自己彈壓著轎夫,抬著 女眷們飛奔地逃回。撫標(biāo)兵究竟寡不敵眾,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全打散了。幸虧余鋆已 進(jìn)了城,將近撫署。那時德義正在署中,聞知有變,急急奔出,正要嚴(yán)令閉門,余鋆已押了 眷轎踉蹌而入。背后槍聲,隨著似連珠般地轟發(fā),門前已開了火了。德義還未舉步,不提防 文魁手持大撲刀,突門沖進(jìn)。正是仇人明見,分外眼明,兜頭一刀斫下,血肉淋漓,飛去了 半個頭顱。德義狂叫一聲,返奔了十余步倒在大堂階下。人聲槍聲鼎沸中,忽然眷轎里跳出 一人,撲在德義血泊的尸身上號啕痛哭。原來便是銀荷。文魁提刀趕到,看見了倒怔住了。 忽然暖閣門呯硼地大開,景嵩昂然地走了出來。那時大堂外的甬道上立滿了叛徒,人人怒容 滿面,個個殺氣沖天。文魁兩眼只注射染血的刀鋒上。忽然尸旁的哭聲停了,銀荷倏地站了 起來,突然拉住了文魁的右臂喊道:‘你看見了嗎?我們的恩主唐撫臺出來了!绡偣芬 般的文魁,被銀荷這句話一提,仿佛夢中驚醒似的文魁的刀鋒慢慢地朝了下。景嵩已走到他 面前,很從容地問道:‘李文魁,你來做什么?’文魁低了頭,垂了手,忸怩似地道:‘來 保護(hù)大帥。’景嵩道:‘好!謭(zhí)一支令箭,遞給文魁,吩咐道:‘我正要添募新兵,你 認(rèn)得的兄弟們很多,限你兩天招足六營。派你做統(tǒng)領(lǐng),星夜開拔,赴獅球嶺駐扎!目 頭受命。各統(tǒng)領(lǐng)聞警來救,景嵩托言叛徒已散,都撫慰遣歸。另行出示,緝拿戕官兇犯。一 天大禍,無形消彌。也虧了景嵩應(yīng)變的急智,而銀荷的寥寥數(shù)語,魔力更大。景嵩正待另眼 相看,不想隔了一夜,銀荷竟在暑中投繯自盡。大家也猜不透她死的緣故,有人說她和方德 義早發(fā)生了關(guān)系,這回見德義慘死,誓不獨生。這也是情理中或有之事。但銀荷的死,看似 平常,其實卻有關(guān)臺灣的存亡、景嵩的成敗。為什么呢?就為李文魁的肯服從命令,募兵赴 防,目的還在欲得銀荷。一聽見銀荷死信,便絕了希望,還疑心景嵩藏匿起來,假造死信哄 他,所以又生了叛心,想驅(qū)逐景嵩,去迎降日軍。等到日軍攻破基隆的這一日,三貂嶺正在 危急,文魁在獅球嶺領(lǐng)了他的大隊,挾了快槍,馳回城中,直入撫暑,向景嵩大呼道:‘獅 球嶺破在旦夕了,職已計窮力竭,請大帥親往督戰(zhàn)罷!’景嵩見前后左右,獰目張牙,環(huán)侍 的都是他的黨徒,自己親兵反而瑟縮退后。知道事不可為,強自震懾,舉案上令箭擲下,拍 案道:‘什么話!速去傳令,敢退后的軍法從事!’說罷,拂袖而入。嘆道:‘文魁誤我, 我誤臺民!’就在此時,景嵩帶印潛登了英國商輪,內(nèi)渡回國,署中竟沒一個人知道,連文 魁都瞞過了。這樣說來,景嵩守臺的失敗,原因全在李文魁的內(nèi)變。這種內(nèi)變,事生肘腋, 無從預(yù)防,固不關(guān)于軍略,也無所施其才能,只好委之于命了。我們責(zé)備景嵩說他用人不 當(dāng),他固無辭。若把他助無告御外侮的一片苦心一筆抹殺,倒責(zé)他違旨失信,這變了日本人 的論調(diào)了,我是極端反對的!闭赝⑴e起一大杯酒,一口吸盡道:“驥兄快人,這段議論, 一涂我數(shù)月以來的悶氣,當(dāng)浮一大白!就是劉永福的事,前天有個從臺灣回來的友人,談起 來也和傳聞的不同。今天索性把臺灣的事,談個痛快罷!”大家都說道:“那更好了,快 說,快說!”

正是:

華筵會合皆名宿,孤島興亡屬女戍。

不知肇廷說出如何的不同,且聽下回分解。 上一頁  【目錄】  下一頁   更多有關(guān)孽;的資料 支持作者,請購買正版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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