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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xiàn)形記在線閱讀

作者:李伯元 文章來源:經(jīng)典名著

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紆尊禮拜堂 重民權(quán)集議保商局

   卻說江南官場上自從這位賢制軍一番提倡,于是大家都明白他的宗旨所在,是見了洋 人,無論這樣人如何強(qiáng)硬,他總以柔媚手段去迎合他,抱定了“釁不我開”四個字的主義, 敷衍一日算一日,搪塞一朝算一朝。制臺如此,道、府不得不然;道、府如此,州、縣越發(fā) 可想而知了。

   幾個月前頭,不知那里死掉一個外國有名的教士。這教士在中國歲數(shù)也不少了,一年到 頭,勸人為善,卻著實(shí)做些好事。偶爾地方上出了甚么民教不和的案件,只要這位教士到 場,任你事情如何棘手,亦無不迎刃而解的。所以各省的大吏亦都感激他。后來奏聞朝廷, 不但屢次傳旨嘉獎,而且還賞過他頂戴、匾額。由外洋進(jìn)來傳教的,總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誰 知皇天不佑好人,他年紀(jì)并不大,忽然得了一病就此嗚呼哀哉。他們在教的人開什么追悼 會、紀(jì)念會,自有一番典禮,不用細(xì)表。

   單說這位制臺大人,從前因辦交涉也受過他的好處,此時聽見他的兇信,立刻先打了一 個電報(bào),足足有好幾百字,去慰唁他的夫人、兒子,又特地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同著本省洋務(wù) 局老總胡道臺,帶了吊禮,坐了輪船,前去吊唁。一直等到送過教士的夫人、兒子回國,方 才回來。自有此一番舉動,大眾愈加曉得,不但同在世的洋人往來酬應(yīng)必不可少,就是吊死 送葬一切禮信也不能免的。因此便有些州、縣望風(fēng)承旨,借著應(yīng)酬外國人以為巴結(jié)制臺地步。

   目下單說江寧府首府該管的一個六合縣。這六合縣在府北一百一十五里,離著省城較 近,自然信息靈通。此時做這六合縣知縣的乃是湖南人氏,姓梅,名飏仁,號子賡,行二。 這人小的時候,諸事顢顢頇頇,不求甚解。偶然人家同他說句話,人家說東,他一定纏西; 人家說南他一定纏北。因此大家奉他一個表號,叫他做“梅二纏夾”。幸喜他凡事雖然纏 夾,只有讀書做八股卻還來得,居然到二十歲上掙得一名秀才,到二十七歲上又掙得一名舉 人。有人說:他前一科就該得意的了,只因?yàn)橐皇装隧嵲,是“平平平仄仄”平起的,后? 韻忘記了,卻又鬧個“仄仄平平仄”,變成功仄起的了。因此,房官看到那里,圈不下去, 就打了下來。批語上拿他三篇文章贊他天花亂墜,只可惜詩上倒了韻,不能呈薦,著實(shí)替他 惋惜。等到出榜之后,梅飏仁領(lǐng)出落卷來一看,見是如此,不禁氣憤填膺,不怪自己錯了 韻,反罵主司去取不公,嘆自己“文章憎命”。當(dāng)時有他一個同窗聽了他的話,便駁他道: “子賡,你的文章并沒有薦到主司跟前,也不是你文章做得不好,是你詩上弄錯了韻,出了 岔子,是怪不得別人的!泵凤r仁至此方才明白過來,曉得自己粗心所致。只是他命中注定 有個舉人,到了下一科,便是他發(fā)達(dá)的那年,自古道:“福至心靈”,三場完畢,沒有出岔 子,等到出榜,居然高高的中了。

   梅飏仁的父親單名一個蔚字,是個候選通判。此時正跟了一位出使英國大臣鳳大人做隨 員在上海。沒有等到聽見兒子的喜信,十天前頭,就跟了欽差坐了公司船起身。他父親的為 人生性愛小,歡喜占便宜。離了上海還沒有三天,這日正值風(fēng)平浪靜,他一人飯后無事,便 踱出來到處閑逛。后來走到一間房艙門里,齊巧這艙里的外國客人,因事到隔壁艙里同別的 客人談天,忘記把自己艙門帶上。這梅蔚看了看艙內(nèi)無人,又見那張外國床上放著一個很大 的皮包。他曉得外國人每逢出門,凡是緊要的東西以及銀錢等類都是放在這皮包里頭的,他 便動了垂涎之念,也不管自己是何職分,并是何身價(jià),且忘記自己這趟跟著欽差出洋還是替 國家增光來的,還是替國家丟臉來的,此時都不在念,一心一意只想偷他一票,以為:“我 此時身在外洋,就是破了案,也沒有人認(rèn)得是我的!敝饕獯蚨,便躡手躡腳掩入房中,把 個皮包提了就走。一提提到自家那間艙內(nèi),急忙將門掩上,想把皮包打開來看,誰知又是鎖 著的,后來好容易拿小刀子把皮包劃破了,把里面的東西一齊抖出,誰知這皮包內(nèi)只有一卷 字紙、幾本破書、兩個“金四開”,此外一無所有。他看了雖然失望,因想兩個“金四開” 也值得好幾文錢,總算意外之財(cái),這趟賣買未曾白做,便也甚是開心。后來那個失落皮包的 客人當(dāng)時雖然也著實(shí)尋找,后來找不著,又因所失甚微,隨亦沒有追究,所以未曾破案。

   船上因?yàn)樗侵袊鴼J差的隨員,每逢吃飯,都叫他跟著欽差一塊兒吃大菜。用的家伙, 什么刀叉等類,有些都是金子打的,黃澄澄的著實(shí)可愛,而且也很值錢。他看了這個,又舍 不得了,每逢吃飯,總要偷人家一兩件小家伙。而且非但他一個,連他的同事,一位候選知 府,也同他一個脾氣。當(dāng)時船上因?yàn)椴畹臇|西多了,查來查去,方才查出是中國欽差隨員老 爺們干的事。那船上的洋人便氣極了,不準(zhǔn)他們再到大餐間里去吃飯。欽差也曉得了,面子 上很難為情,私底下叫了他二人過來,著實(shí)申飭他二人一頓。梅飏仁的父親還不服,說道: “咱們中國的錢被他們外洋弄去的也不少了,趁此拿他點(diǎn)東西也樂得的!睔J差聽了格外生 氣。到了倫敦,就想咨送他回國的,因?yàn)榻拥诫妶?bào),曉得他的兒子中舉,因此才擱了下來。 后來還鬧出許多笑話,下文再表。

   目下單說這梅飏仁中舉之后,接到他父親從英國寄回來的家信,自然有一番歡喜說話; 接著又勉勵他,無非叫他潛心舉業(yè),預(yù)備明年會試。末后說到自己,還要自己信口胡吹,說 他自到外洋辦理交涉,同洋人如何接洽,洋人如何相信他,欽差如何倚重他。好在沒有對 證,騙騙自己的兒子罷了!毙派线說:“我的底子不過通判,將來保舉雖然可靠,然而一 保同知,再保知府,三保道員,其中甚費(fèi)周章,而且耽誤時日!币馑枷虢袃鹤影鸭依锏膸 畝薄田,還有幾處市房,一齊盤給人家,拿出錢來,等兒子明年上京會試的時候,替他上兌 捐一個分省補(bǔ)用知府,如此一保便成道員,似乎來的快些。梅飏仁得信之后,遵照辦理。

   等到事情辦妥,已經(jīng)過了新年,急急起身,跟了大幫舉子上京會試。頭二場幸喜沒出岔 子。到了第三場,他每策①止限定三百字,不知怎么一個不留心,多拽了一張,鬧了一個曳 白①。他急了,便胡湊亂湊,把這條策多湊了一頁。雖然沒有被帖,然而每篇都是三百字, 這篇鬧了個“大肚皮”,文理又不甚貫串,自然就吃了這大肚皮虧了。等到出榜,名落孫 山,心上好不懊惱。一面急忙忙想替老人家把官捐好,便即出京。

   ①策:考試時以問題出之于第(冊),令應(yīng)舉者作答,稱為“策問”,簡稱策,后來成 為一種文體。

   ①曳白:白紙上只字未寫叫曳白,考試時交白卷或跳頁未寫,也叫曳白。

   齊巧這年山西鬧荒,開辦急賑。忽有人同他說起:“目下只要若干銀子,捐一個大八成 知縣,馬上就得了缺。”他聽說不覺心上一動,說:“老人家的保舉總在三年之后,等到開 保的前頭再給他報(bào)捐也不為遲,何如我此刻先拿這錢自己捐個大八成知縣?倘或選得一個好 缺,這兩年之內(nèi),先賺上幾萬銀子,也未可知!敝饕獯蚨,便把老子的事情閣起,先辦自 己的事。果然天從人愿,不到半年,便選到江南做實(shí)缺知縣去了?偹闼龠\(yùn)亨通,一選就 選到江南六合縣知縣。到省的時候還是前任制臺手里。前任制臺是個老古板,見面之后,問 了幾句話,梅飏仁都是老老實(shí)實(shí)回答的。前任制臺喜歡他,說他是書生本色,因此并不留 難,馬上就叫藩臺掛牌,飭赴新任。到任之后,公事一切尚稱順手,過了半年,無甚差錯。 制臺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據(jù)理直爭,不肯隨便了事,因此 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憲既如此,做下屬的也想以氣節(jié)自見,都要批駁洋人一兩件事 情,以為表見之地。

   這梅飏仁的為人,雖然沒有什么大閱歷,然而上司的意旨卻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 還有什么不照著辦的。六合縣在內(nèi)地,同洋人來沒有什么交涉。一天有個教民欠了人家的錢 不還,被他抓住了理,打了這教民一頓。這教民本來是個不安分的,所以教士并不來保護(hù) 他。梅飏仁因此揚(yáng)揚(yáng)自得,便上了一個稟帖,以顯他的能耐。齊巧前任制臺奉旨來京,未曾 來得及批他這個稟帖,已經(jīng)交卸,后任就是現(xiàn)在這位媚外的新制臺了。在拉管卷內(nèi)看見這個 稟帖,心上老大不高興,便說:“朝廷敦崇睦誼,視教民如赤子,不憚三令五申,叫地方官 極力保護(hù),該令豈無聞知?乃膽敢虐待教民,又復(fù)砌詞瀆稟,以為見好地步,實(shí)屬糊涂廖 妄!除嚴(yán)行申飭外,并記大過三次,以為妄啟外釁者戒!”不倫不類,罵了下來。梅飏仁接 著一看,賽如一盆冷水從頭頂上直澆下來,心想:“前任制憲是如此,后任制憲又是如此, 真正叫我們做屬員的為難死了!但為今之計(jì):當(dāng)王者貴,少不得跟著改變從前的宗旨,或者 還可立腳! 凡是初次出來做官的人,沒有經(jīng)過風(fēng)浪,見了上司下來的札子,上面寫著什么違干、未 便、定予嚴(yán)參等字樣,一定要嚇的慌做一團(tuán),意思之間,賽如上司已經(jīng)要拿他參處的一般。 后來請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給他聽,說:“這是照例的話句,照例的公事,總是如此寫 的!鳖^一次他聽了,還當(dāng)是老夫子寬慰他的話,等到二次、三次弄慣了,也就膽子放大, 不以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運(yùn)氣頭上,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就是出點(diǎn)小岔子,說無事 也就無事。倘若正在高興頭上,有人打他一下悶棍,無論大小事件,他吃了這個癟子,心思 登時不靈,手足也就登時無措了。

   目下單表這梅飏仁到任已經(jīng)半年,各種什面都算見過,再加制憲垂青,公事順手,雖然 他的為人平時有點(diǎn)顢頇,因在運(yùn)氣頭上,倒也并不覺得。只可惜忽然換了上司,變了局面, 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一釘子碰了下來,正是上文所說的,“在高興頭上,被人打了一下悶棍”,登時弄 得兩眼漆黑,走頭無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職,也博個強(qiáng) 項(xiàng)聲名!币换赜窒耄骸白约喊徒Y(jié)到這個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頭鬧翻 了,莫說參官,就是撤任,在省里閑空起來,這是何犯著呢!況且這捐官的錢原是預(yù)備替老 人家過班的,如今還沒有補(bǔ)上這個空子,已經(jīng)把功名丟掉,怎么對得住老人家呢。”有此幾 個講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來,改換自己的宗旨。照此看來,人家雖稱他為“纏夾先生,” 其實(shí)他并不纏夾。但是他自從受了這個癟子,少不得氣焰登時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頓,舉 止張皇,就是說話也漸漸的言無倫次了。六合離省城最近,制臺一舉一動,都有耳報(bào)神前來 報(bào)給他的。他見制臺是如此舉動,越發(fā)懊悔他自己的從前所為,只因矯枉過正,就不免鬧出 笑話來了。

   南京城里回子頂多,因此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個回子被一個人扭到衙門里喊 冤。喊冤的人叫盧大,回子叫馬二。盧大控告馬二,說被馬二一拳頭打掉他一個門牙,淌了 若干的血。同馬二評理,馬二不服,掄起拳頭,接連又是三拳,現(xiàn)在腰里膀上都受了重傷, 所以扭來求大老爺伸冤。

   其時,正值梅大老爺早堂未散,一聽是斗毆小事,合吩咐把兩造帶到案前跪下。梅大老 爺先把名字問個明白,然后又追問為什么彼此打架。盧大尚未開口,馬二先搶著說。才說得 一句“回大老爺?shù)脑挕,梅大老爺曉得他是被告行兇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愿意,他? 把眼睛一楞,拿驚堂木一拍,罵了聲“忘八蛋!老爺還沒有問到你,用你插嘴!”兩邊差役 一見老爺動氣,便一齊吆喝:“不準(zhǔn)多嘴!”老爺至此,方才細(xì)問盧大端的。

   盧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館里管廚。王公館的主人喜歡吃燒鴨子。這馬二店里,油 雞、燒鴨子、咸水鴨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買菜,總到他店里買半只燒鴨子。這天買了菜回 來,又到他店里,小的就拿菜籃子往他柜臺一擺,他就同小的翻起來了。小的同他講理, 說:‘我同你也算老主顧了,就是借你的柜臺擺擺籃子也不打緊,用不著這個樣子。’” 梅大老爺說:“是啊,他怎么樣呢?”盧大道:“他把眼睛一豎,說道:‘別的事情咱 同你講朋友,這個可來不得!’”梅大老爺?shù)溃骸澳阍趺凑f呢?”盧大道:“我說:‘我的 籃子擺末已經(jīng)擺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么我的?’青天大老爺!這馬二聽到這里,也不 同小的再說什么,便伸過來一拳頭。小的一個不防備,早把小的的門牙打下來了,現(xiàn)在還在 這里尚血哩。小的趕著問他為什么打人,他舉手又是三拳,這可把小的打壞了! 梅大老爺一聽這話,便把驚堂木一拍,臉上露著一團(tuán)怒氣,指著馬二罵道:“好個混帳 王八蛋!他借你柜臺擺擺籃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膽敢行兇打人,這還了得!”說著,就 伸手到簽筒里去抓簽,想打馬二的板子。

   那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頭,說道:“我的老爺!你聽明白了再動氣,小的是在教 啊!泵凤r仁上次原是因?yàn)榇蛄私堂瘢隽酥婆_釘子,這番一聽“在教”二字,不覺心上畢 拍一跳,忙從簽筒里先把那只手收了回來,心上獨(dú)自想道:“好險(xiǎn)呀!幾乎鬧出點(diǎn)事情 來!”一面拿袖子擦頭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馬二快說。說話時,那梅大老爺?shù)哪樕呀?jīng)平和 了許多,就是問話的聲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厲色了。當(dāng)下只聽得馬二回道:“大老爺明鑒: 小的從老祖宗下來一直在教!泵凤r仁道:“原來你是世代在教。你們教里的規(guī)矩我曉得 的?炱饋,快起來,不要你跪著說話!庇谑邱R二站立在公案西邊,原告盧大倒反跪在下 面。

   只聽馬二又回:“小的柜臺借給他擺擺籃子,原不打緊。大老爺可曉得他籃子里是些什 么!泵凤r仁道:“是些什么?”馬二道:“請大老爺問盧大!北R大接口道:“籃子里有 什么,有他媽媽的肉!”梅飏仁把驚堂木一拍,道:“公堂之上,由你信口罵人,看來就不 是個安分東西。給我打嘴!”左右一聲吆喝,登時幾個人上來,猶如鷹抓燕雀一般,揪住盧 大,打了十個嘴巴。老爺又問馬二。馬二道:“小的是清真教門,豬肉這件東西原是忌的。 盧大籃子里又是豬頭,又是豬蹄子,不干不凈,就往小的柜臺上一擺。小的先同他好說,叫 他不要擺;不料他倒惱了,開口就罵小的,說什么‘豬爹爹’、‘驢祖宗’,可把小的氣急 了,順手推了他一把是有的。小的并沒有敢拿拳頭打他。這都是他渾告,求大老爺?shù)拿麒b。” 原來梅飏仁一時糊涂,只認(rèn)做中國人吃了教便稱“在教”,并不曾想到回子也稱“在 教”。雖是馬二拱了出來,他還是執(zhí)迷不悟,連說:“你們教里規(guī)矩,自然是吃了教就得念 經(jīng),念了經(jīng)就得吃素,什么葷腥原不準(zhǔn)進(jìn)門的。這件事是盧大不是!牢依蠣?shù)囊馑迹? 盧大就先該打! 盧大一聽老爺要打他,連忙分辯道:“他的教并不是人家吃的那個教,用不著吃素,他 自己還宰雞鴨哩!泵凤r仁道:“無論他那一教,都是一樣,本縣皆有保護(hù)之意,斷不容你 們這些刁民欺負(fù)他的!闭f著,又喝令:“拖下去打!”盧大急了,拚命的磕頭,說:“求 老爺?shù)亩鞯!”梅飏仁道:“你這東西可惡,不能如此便宜你!你還是愿打呢,還是愿 罰?”盧大又磕頭道:“大老爺?shù)亩鞯洌⌒〉囊粋當(dāng)廚子的,那里有許多罰呢?”梅飏仁 道:“不罰不成功!現(xiàn)在姑念你初次,我老爺格外加恩典給你,你拿出三十塊錢給馬二重修 柜臺,就此完案。如果不罰,打八十大板,枷在馬二店門口三個月。你自己想,還是走那一 條路好?”盧大又磕頭道:“三十塊實(shí)在罰不起!焙笫浊髞砬笕,減到十二塊洋錢,當(dāng)天 還沒有。梅飏仁便吩咐拿他交保出外措資,限三天交案;隨囑咐馬二到第三天當(dāng)堂來領(lǐng)。馬 二打了人,倒反打了贏官司,好不高興頭?蓱z盧大挨了馬二一頓打,老爺非但不給他伸 冤,還要罰他出錢,真正晦氣! 閑話休表。且說轉(zhuǎn)眼之間,三天限期已到。盧大的怕打,早已連借帶當(dāng),湊了十二塊洋 錢送到衙門里來。此時老爺正坐在堂上理事,盧大把洋錢交了上去,老爺吩咐他一旁靜候, 等到馬二到案具領(lǐng),準(zhǔn)予銷案。盧大無可如何,只得息心屏氣,等在外面。誰知一等等到散 堂,那馬二還沒有來。老爺沒有工夫等他,早已退堂。盧大卻不敢就走。后來好容易等到上 了燈,馬二才來。老爺叫原差出來,問他為什么到此時才來。他說他的老師父死了,前去幫 忙,所以到這會才來的。原差據(jù)情稟復(fù)。

   老爺便問:“可是他教里的老師父?”原差道:“正是。”梅飏仁心上盤算道:“上回 我打了那個吃教的,他們教幫中一定是恨我了,如今我何不借著這件事情同他們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 不但可以解釋前嫌,而且叫上頭制臺瞧著心上也歡喜。況且近來不多幾時,那一省死掉一個 教士,制臺還派了自己的二少爺前去吊孝。我的官比不上他,總得自去走一趟,叫人家看了 也鄭重些!毕攵ㄖ饕,仍叫原差出來問馬二,問他們的老師父在那里死的。馬二照說一 遍。梅飏仁又叫原差出來留住馬二,說:“老爺要去上祭,叫你領(lǐng)路,一塊兒同去!瘪R二 自然遵命。梅飏仁便吩咐大廚房里立刻備一桌祭席,叫人挑著,自己亦就頂冠束帶,出來上 轎。馬二在前領(lǐng)路,一領(lǐng)領(lǐng)到清真寺門口,歇下轎子。老他出轎,其時已是深夜,亦看不出 上面寫的是幾個什么字。梅飏仁還疑心他們是個禮拜堂,連忙踱到里面,忙著叫跟來的人擺 設(shè)祭筵。那馬二卻早已去找老師父的家小以及他們那般在教的,霎時男男女女,亦就聚了七 八十個人。有些都是聽說大老爺來上祭,趕著來瞧熱鬧的。但是聚了一屋子人,梅大老爺舉 目四看,并不見一個外國人。心想:“教士的家小總應(yīng)該是洋婆,怎么如今來的全是些中國 人呢?” 正在心上疑疑惑惑,不提防那桌祭筵才擺得一半,已被那些回子打了一個空,登時人聲 鼎沸起來。還有人提起一個豬頭摔到梅大老爺這邊來,一齊嚷著說:“不要放掉了那狗官! 他不是來上祭,竟是拿我們開心來的!”原來此番梅飏仁來的孟浪,只聽了“在教”二字, 便拿定他是外洋傳教的教士,并不曉得是回子,倒反備了豬頭三牲來上祭,豈知越發(fā)觸動眾 回子之怒,鬧了個沸反盈天!梅飏仁幸虧馬二保護(hù)著,從人叢里逃出來。走了幾步,跟班的 差役們方才慢慢的跟了上來。

   梅飏仁轎子是已被眾回子拆散的了,只得步行回衙。一頭問馬二:“你們這里傳教的總 不止你老師父一位別的外國人以及你老師父的家小都到那里去了?”馬二到此方對他講: “我們雖然在教,并沒有什么外國人,大老爺不要弄錯了!泵凤r仁又問左右。跟班的才回 稱:“這里是回子的清真寺,并不是什么外國人的禮拜堂!泵凤r仁怪他:“為什么不早 說?”跟班的回道:“小的至今沒有明白老爺?shù)侥抢锶,只知道老爺叫馬二領(lǐng)路,所以一齊 就跟到這里來的!泵凤r仁又問馬二:“你們老師父可是那個住在堂里的神父?”馬二道: “我們只叫老師父,不曉得什么神父不神父!泵凤r仁至此方才明白過來,自己沒有問清, 拿著回子當(dāng)做了外國傳教的了,但是臉上又落不下去,回衙之后,立刻坐堂,把剛才傳話的 原差叫上來罵了一頓,又打了二百屁股,總算替大老爺光了光臉,才把這事過去。

   自此以后,梅飏仁有十幾天沒有出門,生怕路上碰見了回子再來打他。其實(shí)眾回子當(dāng)時 雖然鬧了個沸反盈天,當(dāng)中究竟也有幾個懂事的,說:“他無論如何不好,總是地方官,倘 一翻臉,你們總敵他不過!币虼说搅说诙,大眾亦就偃旗息鼓,沒有鬧到衙門里去。梅 飏仁聽聽外面沒有什么動靜,方才一塊石頭落地。

   又過了些時,上頭有文書下來,叫地方官提倡商務(wù)。六合是個小地方,又是內(nèi)地,沒有 什么大生意的。梅飏仁卻因上回責(zé)打了教民,碰了制臺釘子,一直總想做兩件仰承憲意的 事,以為取悅之地。無奈越想討好,越不討好,以致誤認(rèn)教民,又被回子糟蹋了一頓,心上 好不煩惱。如今得了這個題目,便想借題做一篇新鮮文章。上頭的公事是叫地方官時時接見 商人,與商人開誠布公,聯(lián)絡(luò)一氣。地方有事,商為輔助;商民有事,官為保護(hù)?偭钌糖 得以上通,永免隔閡之弊。

   札子上的話是如此立意,原非不善。梅飏仁因想借此做番事業(yè),便把札文反復(fù)細(xì)看,看 了十來遍,忽然豁然貫通,竟悟出一個道理來。當(dāng)時拿了札子,一直奔到老夫子書房里,對 老夫子說道:“據(jù)兄弟看來,上頭的意思還是重在‘地方有事,商為輔助’的一句話上。輔 助什么?不過要他們捐錢而已。本來現(xiàn)在地方上很有些上頭交辦的公事,什么學(xué)堂等等,一 齊都要地方官籌款,如果辦不起來,還有處分。兄弟正在這里發(fā)愁,如今可巧有這件札子, 我們以后的事倒有了些把握了! 老夫子接過札子,大約看過一遍,歪著頭想了一回,不禁一跳就起道:“飏翁!你真可 謂讀書得間了!你說的一點(diǎn)不錯,上頭正是這個意思!但是話雖如此說,我們辦事須有個秩 序。上頭既叫我們保護(hù)商人,我們?nèi)缃裣炔徽f捐錢的話,先借一個地方,或是公所,或是總 會,以為接待商人之所,等他們一齊來了,彼此也聯(lián)絡(luò)了,然后再向他們開口。人有見面之 情,你開出口去,他們總得答應(yīng)你的!崩戏蜃诱f一句,梅飏仁應(yīng)一句。等到老夫子說完 了,他又一連說了兩句:“著!著!我兄弟就照你老夫子的話去辦。前天兄弟看見制臺轅門 抄上寫著省城里已經(jīng)設(shè)了一個保商局,派了黃觀察做總辦,大約亦就是辦理此事。我們姑且 托他到省里打聽打聽章程是個什么樣子,我們也照辦一個,可好不好?”老夫子道:“好好 好,就是如此! 幸喜這梅飏仁是個躁性子,有了一件事,從不肯留過夜的,當(dāng)天就在本城城隍廟里借了 三間房子,做了一個接待商人之所。門口掛起一面招牌,上寫“奉憲設(shè)立保商局”。另外兩 扇虎頭牌,是“商局重地,閑人免入”八個大字。一面又仿照札子上的意思,請老夫子擬了 告示,曉諭一切坐賈行商,叫他們都到這里來聚會。又稟明上頭,委了本縣典史王朝恩王太 爺做了駐局的委員?h大老爺公事忙,不能常常過來問信,商人有什么事,都找王太爺說 話。這是后話不題。

   且說當(dāng)時忙了幾天,就檢定日子開局?峙麻_局的那天商人來的不甚踴躍,一面由梅飏 仁先發(fā)帖子請客,凡是城廂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紳衿,一概請到。又叫典史王太爺坐著轎子到 各輔戶一家家去拜,勸他們到這天來入會。誰知到了這天,做賣買的來的仍然不多,大家不 曉得大老爺安的甚么心,所以有些人不敢來。只有一向同地方官有來往的幾家紳衿,還有兩 個同帳房里有首尾的一家錢莊,一家南貨店的老板來了,合湊起來不到兩桌人。梅飏仁甚為 掃興?腿说烬R,勉強(qiáng)入座,一席是梅飏仁自作主人,一桌是典史王太爺代作主人。

   坐定之后,大家喝了幾杯酒,坐首座一位紳士是北門外頭大夫第,知府銜、候選同知蔣 大化,先開口道:“老公祖,你這件事辦的甚好啊,你是怎么想出來的?治弟真拜服你。” 原來梅飏仁頭天晚上先在老夫子跟前叨了許多教,這回聽了蔣大化的話,便搖頭鼓舌說道: “這件事呢,雖不是兄弟一個人主意,然而兄弟亦早存了這個心,所以發(fā)個狠,特地趁在兄 弟任上,把這件事辦成了。一來上頭有個交代,二來兄弟以后叨教之處甚多。到了這個地 主,諸位既不須拘什么形跡,就是兄弟有什么為難之事,也可以當(dāng)面商量。否則,你們諸公 請想:這們一個六合縣,周圍百把里路的地方,又要辦這個,又要興那個,巧媳婦做不出沒 米的飯,叫兄弟怎么來得及呢!泵凤r仁這番說話總不脫他將來借此籌款的宗旨。

   此時在席第五座是改試策論新科發(fā)達(dá)的一位孝廉①公,身上也捐了個內(nèi)閣中書,姓馮, 號彝齋。據(jù)他自說:舊學(xué)不見得怎樣,新學(xué)他卻極有工夫的,所以改試策論,馬上就中,只 可惜會試的卷子上有“目的”兩個字,在他自己以為用的是新名詞,房官看了還好,卻不料 到了大總裁吏部尚書塔公手里,看到這里,拿起筆墨豎了一個小小杠子,另外粘了一張低 條,注了十個字道:“以‘的’字入卷內(nèi),未免太俗!币虼司蜎]有中得進(jìn)士。等到報(bào)罷之 后,馮彝齋領(lǐng)出落卷來一看,見是如此,氣的了不得,大罵主司一場,急急收拾回家。齊巧 上頭派了委員下來勸捐,他就湊了千把銀子捐了個內(nèi)閣中書,借此可以出入公門,干預(yù)干預(yù) 地方上的公事。

   ①孝廉:漢代為選拔官吏的科目之一,時清時對舉人的稱呼。

   這日請客,有他在座。他聽了梅飏仁一番說話,心上老大不以為然,便想借此吐吐自己 胸中的學(xué)問,于是不等別人開口,他先搶著說道:“老公祖,此言誤矣!治弟很讀過幾本翻 譯的外國書,故而略曉得些外國政治。照著今日此舉,極應(yīng)該仿照外國下議院的章程,無論 大小事務(wù),或是或否,總得議決于合邑商民,其權(quán)在下而不在上。如謂有了這個地方,專為 老公祖聚斂張本,無論為公為私,總不脫專制政體,治弟不取也!”說著,又連連搖頭不 止。梅飏仁卻也奈何他不得,彼此楞了一回。

   第二座一位進(jìn)士底子的主事公,姓勞,名祖意的,開言說道:“治弟有外孫,新近從東 洋游學(xué)回來,他的議論竟與彝齋相像。我們這一輩子的人都是老朽無能了,‘英雄出少 年’,倒是彝翁同我們這外孫將來很可以做一番事業(yè)!瘪T中書見他倚老賣老,竟把自己當(dāng) 作后輩看待,心上很不高興。想了一想,說道:“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什么事業(yè)可以做 得。除掉腹地里幾省,外國人鞭長莫及,其余的雖然沒有擺在面子上瓜分,暗地里都各有了 主子了。否則我們江南總還有幾十年的等頭,如今來了這們一位制軍,只怕該五十年的,不 到五年就要被他雙手?jǐn)嗨!? 勞主政道:“那亦不見得送得如此容易,就是真?zhèn)送掉,無論這江南地方屬那一國,那 一國的人做了皇帝,他百姓總要有的。咱們只要安分守己做咱們的百姓,還怕他們不要咱們 嗎?你又愁他什么呢?”梅飏仁道:“勞老先生的話實(shí)在是通論,兄弟佩服得很。莫說你們 做百姓的用不著愁,就是我們做官的也無須慮得。將來外國人果然得了我們的地方,他百姓 固然要,難道官就不要么?沒有官,誰幫他治百姓呢?所以兄弟也決計(jì)不愁這個。他們要瓜 分就讓他們瓜分,與兄弟毫不相干。勞老先生以為如何?”勞主政道:“是極,是極!”兩 個“是極”,直把個梅飏仁贊得十分得意,馮中書卻早氣得把面孔都發(fā)了青。欲知后事如 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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