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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xiàn)形記在線閱讀

作者:李伯元 文章來源:經(jīng)典名著

第三十六回 騙中騙又逢鬼魅 強(qiáng)中強(qiáng)巧遇機(jī)緣

   話說唐二亂子唐觀察從宮門進(jìn)貢回來,受了一肚皮的氣,又驚又嚇,又急又氣;氐皆 處,脫去衣裳,先吃鴉片煙過癮。一面過癮,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爺查三蛋混 帳!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錯,拿他當(dāng)個人托他辦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阍缯f辦不來, 我不好另托別人?何至于今天坍這一回臺呢!”往來盤算,越想越氣。然而現(xiàn)在的事情少他 不得,明曉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們發(fā)作,只好悶在肚里。過足了癮,開飯吃飯。老爺一 肚皮悶氣無處發(fā)泄,只好拿著二爺來出氣,自從進(jìn)門之后罵人起,一直罵到吃過飯還未住口。

   查三蛋見他罵的不耐煩,于是問他:“許人家的二萬頭怎么樣?”唐二亂子道:“有什 么怎么樣!不過是我晦氣,注著破財(cái)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叫朋友拿折子再到錢莊里打二 萬銀子的票子給查三蛋。臨走的時候,卻朝著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這遭你可照應(yīng) 照應(yīng)愚妹丈罷!愚妹丈錢雖化得起,也不是偷來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么好 處,只圖個‘財(cái)去身安樂’罷!老哥,千萬費(fèi)心!”查三蛋聽他的話內(nèi)中含著有刺,畢竟自 己心虛,不禁面上一紅一白,想要回敬兩句,也就無辭可說了。掙扎了半天,才說得一句 道:“我們至親,我若是拿你弄著玩,還成個人嗎。單是他們不答應(yīng),也是叫我沒有法 子!”唐二亂子并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個朋友去劃銀子不題。約摸過了五個鐘頭的時候, 其時已將天黑,唐二亂子見他沒有回報,不免心中又生疑慮,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談?wù)撻g, 只見他從外頭興興頭頭的進(jìn)來,連稱“恭喜……”。唐二亂子一聽“恭喜”二字,不禁前嫌 盡釋,忙問:“銀子可曾交代?進(jìn)的貢怎么樣了?”查三蛋道:“銀子自然交代。貢都進(jìn)上 去了。聽說上頭佛爺很歡喜,總管又幫著替你說話,已有旨意下來,賞你個四品銜!碧贫 亂子道:“甚么四品銜!我自己現(xiàn)現(xiàn)成成的二品頂戴,進(jìn)了這些東西,至少也賞我個頭品頂 戴,怎么還是四品銜?難道叫我縮回去戴藍(lán)頂子不成?”查三蛋道:“只個不曉得。但是, 恩出自上,大小你總得感激。就是你說的有現(xiàn)成的紅頂子,這個不相干。——那是捐來的, 就是特旨賞的,到底兩樣!碧贫䜩y子道:“道臺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賞這個四品銜!” 查三蛋道:“這個何足為奇!怎么有人賞個三品銜,派署巡撫?難道巡撫不比三品銜大 些?”終究唐二亂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經(jīng)據(jù)典一駁,便已無話可說;并不曉得凡賞三品 銜署理巡撫的都由廢員起用一層。他仕路閱歷尚淺,這都不必怪他。且說他自從奉到賞加四 品銜的信息,心上一直不高興。無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著,說:“無論大小,總是上頭的 恩典。到底上起任來,官銜牌多一付。你雖不在乎此,人愛卻求之不得。無論如何,明天謝 恩總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臉你就吃不了。還是依著他 辦的好!碧贫䜩y子無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謝恩下來,無精打彩的,也沒有拜客,一直回到寓處,心想:“我化了不差 十五萬銀子,只弄到這們一點(diǎn)點(diǎn)好處,真正劃算不來!”一個人正低著頭亂想,忽見管家拿 進(jìn)一張名片來,說是“有客拜會”。唐二亂子舉頭看時,只見片子上寫著“師林”兩個大 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稱:“我不認(rèn)得這人。他是誰?來拜我做甚么?”管家 道:“小的也問過他們爺們。他們爺們說:他老爺是內(nèi)務(wù)府堂郎中①的兄弟。曉得上回文明 文老爺拿了老爺一萬銀子,事情沒有辦妥。如今這一萬銀子的事情,連堂官都曉得了,交派 他老爺?shù)母绺绮檗k這事。他老爺?shù)母绺鐬橹虑槊Γ蕴氐嘏伤睦蠣攣淼,因(yàn)樽约河H 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點(diǎn)!碧贫䜩y子此時正因一注注的銀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聽這 話,心想:“這樁事怎么會被內(nèi)務(wù)府堂官曉得?如果內(nèi)務(wù)府堂官用了我的錢,少不得總有好 處到我,倘若沒有用,這個錢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總有個水落石出,不如請他進(jìn)來問問再 講。”主意打定,便吩咐一聲“請”。

   此時六月天氣,正是免褂②時候。師四老爺下得車來,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紗開氣 袍,竹青襯衫,頭上圍帽,腳下千層板的靴子,腰里羊脂玉螭虎龍的扣帶,四面掛著粘片搭 連袋、眼鏡套、扇套、表帕、檳榔荷包,大襟里拽著小朝煙袋,還有什么漢玉件頭,叮呤當(dāng) 啷,前前后后都已掛滿。進(jìn)門的時候,手里還搖著團(tuán)扇,鼻子上架著大圓墨晶眼鏡。走到會 客廳坐下。等了一回,主人出來。師四老爺慌忙除掉眼鏡,把團(tuán)扇遞在管家手中,因系初 見,深深一躬。唐二亂子連忙還禮。禮畢歸坐,先敘寒暄。

   ①堂郎中:內(nèi)務(wù)府總管屬下的官員。

   ②免褂:即免穿外褂。按禮節(jié)會客時于長袍之外須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時可以“免褂”。

   師四老爺為人著實(shí)圓到,見了唐二亂子說了無數(shù)若干的仰慕話,又說:“兄弟常常聽見 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見;今日齊巧有堂派查辦的公事,家兄里頭事情多,不得閑,所 以派了兄弟來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曉得的了?”唐二亂子道:“恰恰曉得。多承諸位 大人及令兄大人費(fèi)心,兄弟實(shí)在感激得很!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還沒有過來請 安,甚是抱歉!”師四老爺?shù)溃骸白约胰,說那里話來!”唐二亂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 同衙門?”師四老爺?shù)溃骸靶值茉阢y庫上行走,文某人在外頭當(dāng)些零碎差使,雖同衙門,卻 不同在一處,不過曉得有他這么一個人罷了,F(xiàn)在是上頭堂官曉得了這樁事情。不瞞老哥 說:這些事情原是瞞上不瞞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經(jīng)手。堂官曉得了 這件事很生氣,說:‘被他這一鬧,豈不拿我們內(nèi)務(wù)府的牌子都鬧壞了嗎!’馬上要撤姓文 的差使,還要拿他參辦。后來是家兄出了一個主意,說:‘文某人這注錢到手不多幾天,大 約還可以歸原,F(xiàn)在不如暫且不拿他發(fā)作,由我們下頭嚇嚇?biāo)_騙他;等他把原銀繳了出 來,就求上頭給他一個恩典。一來保全他的聲名,二來拿銀子還了原主,亦可見得我們內(nèi)務(wù) 府的牌子到底不錯!霉俾犃思倚值脑挘跻詾槿,答應(yīng)照辦。誰知家兄事情雖則拉在身 上,無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里還有工夫管這些閑帳。一擱擱了三天,難為上頭堂官倒 惦記著這事,今天又問了下來,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過來先問問詳細(xì)情形,好斟酌一個辦 法!碧贫䜩y子道:“多蒙費(fèi)心!”說著,便把姓文的事情細(xì)述一遍。又道:“兄弟并不是 舍不得這一萬銀子,為的是情理上說不過去!睅熕睦蠣?shù)溃骸笆菃,等到回去告訴了家 兄,再過來稟復(fù)。” 于是二人又談了些別的閑話。唐二亂子著實(shí)拿師四老爺恭維;又道:“現(xiàn)在朝廷廣開言 路,昨兒新下上論,內(nèi)務(wù)府人員可以保送御史,將業(yè)貴府衙門又多一條出路!睅熕睦蠣敯 著眉頭,說道:“好什么!外頭面子上好看,里頭內(nèi)骨子吃虧。粵海、淮安,江寧織造一齊 裁掉,你算算,一年要少進(jìn)幾個錢?做了都老爺,難道就不喝西風(fēng)?就是再添一千個都老 爺,也抵不上兩個監(jiān)督、一個織造的好:這叫做‘明升暗降’! 唐二亂子又問他住處。師四老爺?shù)溃骸凹倚旨靶值芏际且惶斓酵聿换丶业臅r候多。有什 么事情,兄弟過來,千萬不敢勞駕!闭f完,起身告辭。臨時上車,又再三作揖打恭,叫唐 二亂子不要回拜。唐二亂子只得答應(yīng)著。等到師四老爺去后,唐二亂子一人想道:“憑空丟 掉一萬銀子,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正恨人!卻不料這事竟被內(nèi)務(wù)府堂官曉得,看起來這 銀子倒還有回來的指望。銀子小事,堵堵查三蛋的嘴也好。”想罷,怡然自得。因?yàn)閹熕睦? 爺再三叮囑不要回拜,只好遵命,意思想過天邀他吃飯,以補(bǔ)此情。

   誰知到了次日一大早,師四老爺改穿了便衣過來,說:“昨日兄弟回去之后,就把詳細(xì) 情形告訴家兄。家兄當(dāng)時就把姓文的找了來。你曉得這姓文的是誰?”唐二亂子道:“不曉 得!睅熕睦蠣?shù)溃骸八褪歉V刑玫牡沼H侄少爺。他叔叔現(xiàn)在闊了,未曾入閣,就奉旨抬 進(jìn)了廂白旗。因?yàn)樗秲簺]出息,不干正經(jīng),所以一點(diǎn)不肯照應(yīng)他,由他一個人去混。他還 常常打著他叔叔的旗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弄人家的錢。被福中堂曉得了,打過好幾頓,鎖 在一間空屋里,此番不曉得幾時放出來的。我們堂官總看他叔叔分上,常派他個小差使,等 他混兩個錢使;大一點(diǎn)事情又不敢派他,怕他要鬧亂子。如今好,索性又把堂官的旗號打出 來了。家兄一想,這件事倘要認(rèn)真辦起來,與受同科,不但姓文的擔(dān)不起,就是老哥亦落不 是的。再說句老實(shí)話,福中堂的面上也不好看。平時他老人家雖然恨他侄兒,等到有起事情 來,‘折了膀子往里灣’,總是幫自己人的。就是老兄也不犯著因此得罪福中堂。所以家兄 一聽是他,越發(fā)要替兩面把這事圓全下來。當(dāng)時找著他之后,衙門里不便說話,家兄請他上 館子,吃到了一半,才把這事先吐一點(diǎn)風(fēng)給他。他起初還想賴,后來被家兄點(diǎn)了兩句眼,他 無話說了,然后自己招認(rèn)的,自認(rèn)是一時糊涂,央告家兄替他想法子。家兄看他軟了下來, 索性嚇?biāo)粐槪阃f道:‘你老哥這件事也太荒唐了!原主兒已在都察院拿你告下了, 不久就有文書來提你歸案的。堂官今兒早上得了這個信,氣的了不得,已回過你們老中堂。 將來都察院文書來的時候,因?yàn)橐櫛狙瞄T的聲名,不能不拿你公事公辦!l知這一嚇, 才把個小哥嚇毛了。這小哥兒不管有人沒人,在館子里朝著家兄就跪下了,求著替他想法 子。家兄一見大驚,說:‘這是什么地方!有話請起來說,被人家瞧著算那一回事呢!’家 兄叫他起,他不肯起,后來好容易被家兄拉了起來。家兄就問他:‘你這個錢可曾動過沒 有?’那姓文的回稱:‘剛正騙到之后,一直沒有敢出手。這兩天聽聽外頭風(fēng)聲定些,到昨 日才動了九百幾十銀子!倚值溃骸煤煤谩,F(xiàn)在你把那未動的九千零幾十兩銀子拿了 來。堂官跟前,我替你想法子去,保你無事!瘴牡恼f:‘總要能夠按住姓唐的不告才 好。’家兄就說:‘唐觀察那里,有我們兄弟倆替你求情,這點(diǎn)面子還有! 唐二亂子此時聽得一萬銀子尚有九千多好收回,早已心滿意足,便連連的說道:“不要 說是還能夠收九千多,就是再少些,只要賢昆仲一句話,兄弟無不遵命!瓫r且賢昆仲替 兄弟出了一把力,難道兄弟就不該應(yīng)拿出兩吊銀子來道乏嗎!睅熕睦蠣?shù)溃骸霸蹅冏约? 人,還說甚么道乏!你快別說了,叫人不好意思的!碧贫䜩y子道:“四哥雖如此說,兄弟 總得盡心的! 師四老爺?shù)溃骸靶值艿脑掃沒有完。家兄見他肯把九千多銀子交出來,便不肯放松一 步。當(dāng)時拿話攏住他,等到吃完了飯,同他同車到他家里,叫他把銀子一五一十統(tǒng)通交代了 家兄,點(diǎn)過數(shù)目不錯,然后家兄又到衙門里找到兄弟,叫兄弟先過來送個信。并且叫兄弟代 達(dá),說姓文的拿了老哥這邊一萬銀子,已經(jīng)被敝衙門的兩位堂官統(tǒng)通知道。后來是家兄出主 意,叫姓文的吐出來,求上頭保全他的功名,F(xiàn)在上頭已答應(yīng)。姓文的銀子,家兄亦業(yè)已到 手。卻不料已經(jīng)被他用掉了九百多兩,歸不得原,上頭堂官跟前就不好交代。倘若為著這九 百多兩銀子弄得姓文的壞官:一來他們令叔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家兄騙他這個九千多銀子出 來,原答應(yīng)他保他無事,現(xiàn)在也不可失信于他。但是銀子只有九千零幾十兩,堂官不好拿來 交還吾兄。愚兄弟有錢的時候呢,這幾百銀子就替姓文的墊了出來,等他光光臉;只要預(yù)先 同老哥說一聲,將來老哥銀子到手之后,把那九百多兩仍舊算還就是了,連利錢都不要的。 大家都是為朋友,有什么說不明白。無奈愚兄弟應(yīng)酬大,錢來不夠用,都弄得前缺后空。一 個堂郎中,一個銀庫,連著九百多銀子都墊不出,說出來人家亦不相信。要不是老哥跟前, 彼此知己,兄弟也不好實(shí)說!碧贫䜩y子道:“笑話!賢昆仲如此出力,已經(jīng)當(dāng)不起,怎么 好再叫賢昆仲帖錢。少掉九百多銀子,兄弟情愿自己吃虧,既不要賢昆仲代認(rèn),也決計(jì)不要 文某人吐出來,一則顧全福中堂面子,二則我們那里不拉個朋友。拜求四哥代為稟復(fù)貴衙門 的幾位大人,這九百多兩銀子就說我姓唐的情愿不要了,務(wù)求諸位大人不必追究此事。” 師四老爺連忙分辯道:“你老哥不在乎這九百多銀子,我們有什么不曉得。不過姓文的 總得把一萬銀子歸原,由他完完全全交到堂官手里,再由堂官完完全全交給老哥,然后大家 都有面子,倘若少了一分一厘,姓文的就不能交代上頭,上頭也不能交還老哥。這是老哥不 說甚么,勉強(qiáng)收了,終究于敝衙門聲名有礙,F(xiàn)在用了這九百多銀子,上頭堂官還不曉得是 姓文的拉住家兄替他想法子。所以家兄叫小弟過來代達(dá):不看別的,總看他令叔福中堂分 上,由老哥這邊借給他九百多銀子,等他把一萬之?dāng)?shù)湊足,交代上頭。好在此款終究是歸老 哥的。將來老哥一同收了回來,彼此不響起。如此辦法,不但成全了姓文的功名,且顧全了 他叔叔福中堂的面子,三則敝衙門也保全聲名不少。我們敝衙門人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哥。至 于老哥說甚么道乏,我們敝衙門上下已承老哥保全不少,還敢想什么好處;就是老哥另有賞 賜,家兄及小弟亦決計(jì)不敢再領(lǐng)的。”唐二亂子聽了他話,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 “面子上叫我拿九百銀子去換九千銀子回來,而且連那九百也還我,不過他們借去用一用, 此事原無不可。但是我同姓師的才第二回見面,一來人心測摸不定,二來他哥是堂郎中,他 自己又管著銀庫,如此發(fā)財(cái)?shù)墓,連九百多銀子都無處拉攏,這個話誰能相信。我已一誤再 誤,目下不能不格外小心。我與其脫空九百多銀子,我情愿失撇二千銀子:姓文的用掉九百 多,總算一千,我不要他還我;九千當(dāng)中,我情愿再送他昆仲一千道乏。況且這種事情何必 定要煩動堂官,莫妙于大家私下了結(jié)!敝饕獯蚨ǎ阄鹎鄹嬖V了師四老爺。師四老爺 也曉得他九百多銀子不肯脫空,然而面子上掉不過來,便道:“這也怪不得老哥。兄弟同老 哥新交,姓文的九千銀子沒有拿回來,反叫老哥先拿出九百多兩,無論誰不能相信!碧贫 亂子亦忙分辯道:“并不是不相信四哥,為的是大家簡便辦法,省得堂官知道!睅熕睦蠣 道:“這事原是堂上派下來的,怎能夠不稟復(fù)。這事亦是兄弟荒唐,不該應(yīng)來同老哥商量, 先叫老哥墊銀子。現(xiàn)在不說別的,姓文的用掉的九百多不要他還,兄弟回去同家兄商議,無 論如何為難,總替他想個法兒湊齊這一萬整數(shù),等他在堂官面前交代過排場。堂官眼前既然 老哥不愿出面,兄弟同家兄說,將來仍由兄弟把這一萬銀子的銀票送過來。兄弟也不同老哥 客氣,老哥就預(yù)備一張一千銀子的銀票還了兄弟就是了。雖弟雖沾光幾十銀子,拿回去到堂 官跟前替老哥賞賞人也不能少的。至于道乏,萬萬不敢。” 唐二亂子見他說得如此,有何不放心之理,立刻滿口應(yīng)承。師四老爺又問:“老哥給姓 文的一萬銀子是誰家的票子?”唐二亂子道:“是恒利家的票子!睅熕睦蠣?shù)溃骸叭绱松? 好。我們來往的亦是恒利。明天仍到恒利打張一萬銀子的票子來就是了!闭f罷自去。唐二 亂子果然也到恒利劃了一張一千銀子的票子,預(yù)備第二天換給師四老爺;另寫了一千,說是 人家出了這們一把力,總得道乏的。誰知到了次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唐二亂子心上急 的發(fā)躁,想:“他說得如此老靠,斷無不來之理,莫非出了岔子,又有什么變卦?”左思右 想,反弄得坐立不定。

   好容易等到天黑,師四老爺來了。唐二亂子喜得什么似的,迎了進(jìn)來,讓茶讓煙。師四 老爺說:“本來早好來了,無奈堂官定要見老哥一面,反怪老哥許多不是,都是家兄替你抗 下來的,F(xiàn)在也不要你去見了。銀子也拿來,這話也不用提了。為了這件事,兄弟今兒一天 沒有吃飯。”唐二亂子忙說:“我們同去吃館子!睅熕睦蠣?shù)溃骸靶值苓有公事,要緊把 東西交代了回去,改日再奉擾罷!碧贫䜩y子一再挽留,見他不肯,只得罷休。于是師四老 爺方在靴頁子里掏出一大搭的銀票,從幾萬至幾千,一共約有十幾張,翻來復(fù)去,才檢出一 張一萬銀子的票子。剛要遞到唐二亂子手里,又說:“昨兒說明白要恒利的票子,這張不 是!庇谑怯质樟嘶厝ィ衷谄弊赢(dāng)中檢了半天,檢出一張恒利的一萬票子,交代唐二亂子 看過無誤。

   唐二亂子見他有許多銀票,心想:“到底內(nèi)務(wù)府的官兒有錢。他昨天還推頭沒有錢墊, 這話哄誰呢!睅熕睦蠣斠灿X著,連忙自己遮蓋道:“這都是上頭發(fā)下來給工匠的。兄弟若 有這些錢,也早發(fā)財(cái)了,不在這里做官了!闭f話之間,唐二亂子也把自己寫好的兩張一千 頭的銀票拿出來交代師四老爺。師四老爺一看是兩張,忙問:“這一千做什么用?”唐二亂 子道:“令兄大人及四哥公事忙,兄弟連一標(biāo)酒都沒有奉請,這個折個干罷!睅熕睦蠣敯 眉頭一皺,道:“說明白不要,你老哥一定要費(fèi)事,叫兄弟怎么好意思呢。”唐二亂子道: “這算得什么!以后叨教之處多著哩!睅熕睦蠣?shù)溃骸凹热焕细缯f到這里,兄弟亦不敢自 外,兄弟這里謝賞了!闭f著,一個安請了下去。請安起來,把銀票收在靴頁子里,說有要 緊公事,匆匆告辭出門而去。臨走的時候,唐二亂子又頂住問他的住處,預(yù)備過天來拜。師 四老爺隨嘴說了一個。

   自此唐二亂子得意非凡。過天查三蛋來了,唐二亂子又把這話說給他聽,面孔上很露出 一副得意揚(yáng)揚(yáng)之色。查三蛋只是冷笑笑,心上卻也詫異,說道:“像他這樣的昏蛋,居然也 會碰著好人,真正奇怪!”誰知過了一天出門拜客,趕到師四老爺所說的地方,問來問去, 那里有姓師的住宅。唐二亂子罵車夫無用。等到回來,又差人到內(nèi)務(wù)府去打聽堂郎中及銀庫 上,那里有什么姓師的。唐二亂子這才嚇壞了。連忙再取出那張一萬頭票子,差個朋友到恒 利家去照票。柜上人接票在手,仔細(xì)端詳了一回,又進(jìn)去對了一回票根,走出來問:“你這 票子是那里來的?”去人說:“是人家還來。怎樣?”柜上人冷笑一聲道:“這時那里來的 假票子!幸虧彼此是熟人,不然,可就要得罪了。如今相煩回去拜上令東,請查查這張票子 是那里來的,膽敢冒充小號的票子!查明白了,小號是要辦人的!”去人一聽這話,嚇得面 孔失色,連忙回來通知了東家。唐二亂子也急得跺腳,大罵姓師的不是東西,立刻叫人去報 了坊官,叫坊官替他辦人。自此以后,唐二亂子就躲在家里生氣,一連十幾天沒有出門。查 三蛋也曉得了,不過背后拿他說笑了幾句,卻沒有當(dāng)面說破。

   又過了些時,到了引見日期,唐二亂子隨班引見。本來指省湖北,奉旨照例發(fā)往。齊巧 碰著這兩日朝廷有事,沒有拿他召見。白白賠了十五萬銀子進(jìn)貢,不過賞了一個四品銜,余 外一點(diǎn)好處沒有。這也只好怪自己運(yùn)氣不好,注定破財(cái),須怨不得別人。

   閑話少敘。且說唐二亂子領(lǐng)憑到省,在路火車輪船非止一日。路過上海,故地重臨,少 不得有許多舊好新歡,又著實(shí)搗亂了十幾天,方才搭了長江輪船前往湖北。

   單說此時做湖廣總督的乃是一位旗人,名字叫做湍多歡。這人內(nèi)寵極多,原有十個姨太 太,湖北有名的叫做“制臺衙門十美圖”。上年有個屬員,因想他一個什么差使,又特地在 上海買了兩個絕色女子送他。湍制臺一見大喜,立刻賞收,從此便成了十二位姨太太。湖北 人又改稱他為“十二金釵”,不說“十美圖”了。

   湍制臺未曾添收這兩位姨太太的時候,他十位姨太太當(dāng)中,只有九姨太最得寵。這九姨 太是天津侯家后窯子里出身,生得瘦刮刮長攏面孔,兩個水汪汪的眼睛,模樣兒倒還長得不 錯,只是脾氣太刁鉆了些。天生一張嘴,說出話來甜蜜蜜的,真叫人又喜又愛,聽著真正入 耳;若是他與這人不對,罵起人來,卻是再要尖毒也沒有。他巴結(jié)只巴結(jié)一個老爺,常常在 老爺跟著狐貍似的批評這個姨太太不好,那個姨太太不好。起先湍制臺總還聽他的話,拿那 些姨太太打罵出氣。然而湍制臺雖然糊涂,總有一天明白,而且天天聽他絮聒,也覺得討厭。

   有天這九姨太又說大姨太怎么不好,怎么不好。湍制臺聽得不耐煩,冷笑了一笑,隨口 說了一句道:“我光聽見你說人家不好,到底你比別人是怎樣個好法?我總不能把別人一齊 趕掉,單留你一個。況且這大姨太是從前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就是去世的太太也很歡 喜他。我看死人面上,他就是有不好,也要擔(dān)待他三分。你既然多嫌他,你住后進(jìn),他住前 院,你不去見他就是了!本乓烫?yàn)橥闹婆_一向是同他遷就慣的,忽然今兒幫了別人,這 一氣非同小可!不等湍制臺說完,早把眉毛一豎,眼睛一瞪,拿出十指尖尖的手朝著自己的 粉嫩香腮,畢畢拍拍一連打了十幾下子,一頭打,一頭自己罵自己道:“我知道我這話就說 錯了!我是什么東西,好比得上人家!人家是伺候過老太爺、老太太的!有功之臣,自然老 爺要另眼看待!既然要拿他抬上天去,橫豎太太死了,為什么不拿他就扶了正?我們一齊死 了讓他!” 湍制臺是吃鴉片的,每位姨太太屋里都有煙家伙。九姨太順手在煙盤里撈起一盒子鴉片 往嘴里一送,趁勢把身子一歪,就在地下困倒了;困在地下又趁勢打了幾個滾,兩只手在地 下亂抓,兩只腳卻蹬在地板上,繃冬繃冬的響;頭上的頭發(fā)也散了,一頭悲翠簪子也蹬成好 幾段了;嘴里還是哭罵不止。湍制臺看了這個樣子,又氣又恨又發(fā)急:氣的是九姨太有己無 人,恨的是九姨太以死訛詐;急的是九姨太吞了鴉片煙,倘若不救,就要七竅流血死的。事 到此間,只得勉強(qiáng)捺定性子,請醫(yī)生弄了藥來,拿他灌救。誰知一連弄了多少藥,九姨太只 是咬定牙關(guān),不肯往嘴里送。湍制臺急得沒法,于是又自己賠小心,拿話騙他說:“把大姨 太立刻送回北京老家里去,不準(zhǔn)他在任上!币詾槿绱,九姨太總可以不尋死了。豈知仍然 還自個不開口。自從頭天晚上鬧起,一直鬧到第二天下午四點(diǎn)鐘,看看一周時不差只有三個 時辰,過了這三個時辰,便不能救,只好靜等下棺材了。

   湍制臺被他鬧的早已精疲力倦。一回想到九姨太脾氣不好,不免恨罵兩聲;一回又想到 他倆恩情,不免又私自一人落淚。此時房間里有許多老媽子、丫頭圍住九姨太等死,他一個 人卻躺在對過房間床上傷心。正在前思后想,一籌莫展的時候,忽見九姨太的一個帖身大丫 頭進(jìn)房有事。這丫頭年紀(jì)二九,很有幾分姿色,女孩兒家到了這等年紀(jì),自然也有了心事。 碰著這位湍制臺又是個色中餓鬼,無人的時候,見了這丫頭常常有些手腳不穩(wěn)。這丫頭曉得 老爺愛上了他,也不免動了知己之感,但是懼怕九姨太的利害,不敢如何?陔m不言,偶然 眼睛一眇,就傳出無限深情,湍制臺是何等樣人,豈有不領(lǐng)略之理。且說此時湍制臺見他一 人進(jìn)得房來,頓時把痛恨九姨太的心思全移在他一人身上,便招手將他叫近身邊,借探問九 姨太為名,好同他勾搭。當(dāng)時說過幾句話,湍制臺忽然拿嘴朝著對過房間努了兩努,說道: “阿彌陀佛!他這個居然也有死的日子!等他一死,我就拿你補(bǔ)他的缺。你愿意不愿意?” 說著,就伸手要拉這丫頭的手。丫頭見是如此,恐防人來看見,連忙拿手一縮,道:“你等 著罷!你當(dāng)他眼前會死?你再等一百年,他亦不會死的!只怕這種煙吃了下去,他的精神格 外好些!”湍制臺詫異道:“據(jù)你說起來,難道他吃的不是鴉片煙?然而明明白白,我見他 在煙盤子里拿的。你不要胡說,不是鴉片是甚么?”大丫頭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 別人!蓖闹婆_一聽這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也不下床,就跪在床沿上發(fā)咒道:“你同我 說的話,我若是同別人說了,叫我不得好死!”大丫頭道:“為了這一點(diǎn)點(diǎn)的事,也不犯著 發(fā)這大的咒!蓖闹婆_也未聽清,但是一味胡纏,拉著袖子催他快說。

   大丫頭道:“不是三個月頭里九姨太鬧著有喜,說肚子大了起來,老爺喜的甚么似的, 弄了多少藥給他吃,還有一罐子的益母膏,叫他天天拿開水沖著吃的?誰知過了兩個月,九 姨太肚子也癟了,又說并不是喜,藥也不吃了,就把剩下來的半罐子益母膏丟在抽屜里,一 直也沒有人問信。齊巧前天收拾抽屜,把他拿了出來,不料被九姨太瞧見,奪了過去。昨兒 九姨太同大姨太斗了嘴回來,就把個大姨太恨得什么似的,口說:‘一定要老爺打發(fā)了大姨 太;倘若老爺不肯,我就同他拚命!’后來又說:‘我的命沒這們不值錢!我死了,倒等他 享福不成!’一面說,一面就找了個小煙盒子,挑了些益母膏在里頭,原是預(yù)備同老爺拚命 的。九姨太挑這些益母膏的時候,只有我在跟前。他還囑咐我不準(zhǔn)說。所以你老爺發(fā)急只是 空發(fā)急。老實(shí)對你說,九姨太是不會死的!蓖闹婆_聽了,方才恍然大悟,說:“這賤人如 此可惡!原來是裝死,訛詐我的!”還要同大丫頭說什么,大丫頭已經(jīng)掙脫身子,說聲“有 事”,去了。湍制臺只得眼巴巴望他出去,又生了一回悶氣。曉得九姨太是裝死,索性不去 理他,一個人到外面去了。

   這里九姨太見湍制臺不來理他,只道老爺見他不肯吃藥,無法施救,索性死心塌地避了 出去。弄得事情不能收篷,自己懊悔不迭,卻不料大丫頭有背后一番言語。想來想去,今日 之事總無下場。等了半天,老爺仍無音信?纯匆恢軙r已到,到時不死,反被人拿住破綻。 于是躊躇了半天,只得自己裝作惡心,干吊了半天,哇的一口,吐出些白沫,旁邊看守他的 人都說:“好了!九姨太把煙吐了出來就不妨事了。”當(dāng)時老媽三五個,一個捶背,一個揉 胸,又有一個拿飯湯,又有一個倒開水,鬧得七手八腳,煙霧騰天。又聽得九姨太哇的一 聲,把方才吃的飯湯也吐了出來。自己反說道:“我吞了生煙,等我自己死,豈不很好!何 必一定要救我回來,做人家的眼中釘,肉中刺!”說著,又嗚嗚咽咽哭起來了。大眾見九姨 太回醒轉(zhuǎn)來,立刻著人報信給老爺。老媽子又拿了一把苕帚把他吐的東西掃了出去。誰知吐 的全是水,一些煙氣都沒有。

   卻說湍制臺到前面簽押房里坐了一回,不覺神思困倦,歪在床上,朦朧睡去。正在又濃 又甜的時候,不提防那個不解事的老婆子,因九姨太回醒過來,前來報信,倏起把湍制臺驚 醒,恨的湍制臺把老婆子罵了兩句,又說什么:“我早曉得他不會死的,要你們大驚小 怪!”老婆子討了沒趣,只得趔趄著退到后面。

   九姨太便從這日起,借病為名,一連十幾天不出房門。湍制臺亦發(fā)脾氣,一連十幾天止 轅,沒有見客,卻也不到上房。畢竟九姨太自己詐死,賊人心虛,這幾天內(nèi)反比前頭安穩(wěn)了 許多。不在話下。單說湍制臺自從聽了大丫頭的話,從此便不把九姨太放在心上,卻一心想 哄騙這大丫頭上手。無奈大丫頭懼怕九姨太,不敢造次。湍制臺亦恐怕因此家庭之間越發(fā)攪 得不安,于是亦只得罷手。但是自從九姨太失寵之后,眼前的幾位姨太太都不在他心上,不 免終日無精打采,悶悶不樂。

   合當(dāng)他色運(yùn)享通,這幾天止衙門不見客,他為一省之主,一舉一動,做屬員的都刻刻留 心,便有一位候補(bǔ)知縣,姓過名翹,打聽得制臺所以止轅之故,原來為此。這人本是有家, 到省雖不多年,卻是善于鉆營,為此中第一能手。他既得此消息,并不通知別人,亦不合人 商量。從漢口到上海只有三天多路,一水可通。他便請了一個月的假,帶了一萬多銀子,面 子上說到上海消遣,其實(shí)是暗中物色人材。一耍耍了二十來天,并無所遇。看看限期將滿, 遂打電報叫湖北公館替他又續(xù)了二十天的假。四處托人,才化了八百洋錢從蘇州買到一個女 人帶回上海。過老爺意思說:“孝敬上司,至少一對起碼。”然而上海堂子里看來看去都不 中意。后首有人薦了一局,跟局的是個大姐,名字叫迷齊眼小腳阿毛,面孔雖然生得肥胖, 卻是眉眼傳情,異常流動。過老爺一見大喜,著實(shí)在他家報效,同這迷齊眼小腳阿毛訂了相 知。有天阿毛到過老爺棧房里玩耍,看見了蘇州買的女人,阿毛還當(dāng)是過老爺?shù)募揖臁:笫? 說來說去,才說明是替湖北制臺討的姨太太。這話傳到阿毛娘的耳朵里,著實(shí)羨慕,說: “別人家勿曉得阿是前世修來路!”過老爺?shù)溃骸爸灰阍敢猓揖桶涯銈兠儆懥巳,? 送給制臺做姨太太,可好?”阿毛的娘還未開口,過老爺已被阿毛一把拉住辮子,狠狠的打 了兩下嘴巴,說道:“倪是要搭耐軋姘頭格,倪勿做啥制臺格小老媽!”又過了兩天,倒是 阿毛的娘做媒,把他外甥女,也是做大姐,名字叫阿土的說給了過老爺。過老爺看過,甚是 對眼。阿毛的娘說道:“倪外甥男魚才好格,不過腳大點(diǎn)。”過老爺也打著強(qiáng)蘇白說道: “不要緊格。制臺是旗人,大腳是看慣格!本蛦栆嗌馘X。阿毛的娘說:“俚有男人格, 現(xiàn)在搭俚男人了斷,連一應(yīng)使費(fèi)才勒海,一共要耐一千二百塊洋錢!边^老爺一口應(yīng)允。將 日人錢兩交。又過了幾天。過老爺見事辦妥,所費(fèi)不多,甚是歡喜。又化了幾千銀子制辦衣 飾,把他二人打扮得煥然一新,又買了些別的禮物。諸事停當(dāng),方寫了江裕輪船的官艙,徑 回湖北。

   恰巧領(lǐng)憑到省的湖北候補(bǔ)道唐二亂子剛在上海玩夠了,也包了這只船的大餐間一同到 省。這唐二亂子的管家同過老爺?shù)墓芗叶际巧綎|同鄉(xiāng),彼此談起各人主人的官階事業(yè)。唐二 亂子的管家回來告訴了主人,竟說過大老爺替湖北制臺接家眷來的。唐二亂子初入仕途,惟 恐禮節(jié)不周,也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叫管家拿了手本,到官艙里替憲太太請安,又說:“如 果憲太太在官艙里住的不舒服,情愿把大餐間奉讓。”過大老爺一看手本,細(xì)問自己的管 家,才曉得大餐間住的是原來湖北本省的上司,也只得拿了手本過來稟見。彼此會面,唐二 亂子估量他一定同制臺非親即故,見面之后,異常客氣。又問:“憲太太幾時到的上海?” 過老爺正想靠此虛火,便不同唐二亂子說真話,但說得一聲“同來的不是制臺大太太,乃是 兩位姨太太”。唐二亂子道:“大太太、姨太太,都是一樣的,不妨就請過來住。兄弟是吃 煙人,到官艙里倒反便當(dāng)些!焙髞磉^老爺執(zhí)定不肯,方始罷休。

   唐二亂子因過老爺能夠替制臺接家眷,這個分兒一定不小,所以拿他十分看重。過老爺 也因?yàn)樗潜臼〉琅_,將來總有仰仗之處,所以也竭力的還他下屬禮制。在路非止一日。一 日到了漢口,擺過了江,唐二亂子自去尋覓公館不題。

   且說過老爺帶了兩個女人先回到自己家中,把他太太住的正屋騰了出來讓兩位候補(bǔ)姨太 太居住。制臺跟前文巡捕,有個是他拜把子的,靠他做了內(nèi)線,又重重的送了一分上海禮 物,托他趁空把這話回了制臺。這兩月湍制臺正因身旁沒有一個隨心的人,心上頗不高興; 一聽這話,豈有不樂之理,忙說:“多少身價?由我這里還他。”巡捕回道:“這是過令竭 誠報效的,非但身價不敢領(lǐng),就是衣服首飾,統(tǒng)通由過令制辦齊全,送了進(jìn)來!蓖闹婆_聽 了,皺著眉頭道:“他化的錢不少罷?”巡捕道:“兩三萬銀子過令還報效得起。他在大帥 手下當(dāng)差,大帥要栽培他,那里不栽培他。他就再報效些,算得甚么。只要大帥肯賞收,他 就快活死了!就請大帥吩咐個吉日好接進(jìn)來!蓖闹婆_道:“看什么日子!今兒晚上抬進(jìn)來 就是了!睆那巴闹婆_娶第十位姨太太的時候,九姨太正在紅頭上,尋死覓活,著實(shí)鬧了一 大陣,有半年多沒有平復(fù)。這回的事情原是他自己不好,湍制臺因此也就公然無忌,倏地一 添就添了兩位。九姨太竟其無可如何,有氣癟在肚里,只好罵自己用的丫頭、老媽出氣。湍 制臺亦不理他。

   過老爺孝敬的這兩位姨太太:蘇州買的一位,年紀(jì)大些,人亦忠厚些,就排行做第十 一,阿土排行第十二。阿土年紀(jì)小雖小,心眼極多。進(jìn)得衙門,不得半月,一來是他自己留 心,二來也是湍制臺枕上的教導(dǎo),居然一應(yīng)賣差賣缺,弄銀子的機(jī)關(guān),就明白了一大半。此 時他初到,人家還不拿他放在眼里。除了過老爺之外,他亦并無第二個恩人,因此便一心只 想報答這過老爺?shù)暮锰。此時湍制臺感激過老爺送妾之情,已經(jīng)委他辦理文案,又兼了別處 兩個差使,暫時敷衍,隨后出有優(yōu)差美缺,再行調(diào)劑。過老爺?shù)挂舶仓羲。卻不料這第十 二姨太太,每到無事的時候,便在這些姊妹當(dāng)中套問人家:“我們做姨太太的,一年到頭到 底有多少進(jìn)項(xiàng)?”就有人告訴他,從前只有九姨太有些,脫天漏網(wǎng)的事做的頂多,銀子少了 不要,至少五百起碼,以及幾千幾萬不等。他因此便有心籠絡(luò)九姨太,好學(xué)九姨太的本事。 九姨太此時是失寵之人,見了這兩位新的,自然生氣。等到阿土前來敷衍他,卻又把他喜的 了不得。畢竟性子爽直,一個不留心,又把自己的生平所作所為,統(tǒng)通告訴了阿土。阿土大 喜,趁空就在湍制臺面前試演起來。頭一個是替過老爺要缺,而且要一個上等好缺。湍制臺 情面難卻,第二天就把話傳給了藩臺,不到三天,牌已掛出去了。

   過老爺自從進(jìn)來當(dāng)文案,合衙門上下,不到半個月,統(tǒng)通被他溜熟,又結(jié)交了制臺一個 貼身小二爺做內(nèi)線,常常到十二姨太跟前通個信。此番得缺,就托小二爺暗地送了十二姨太 五千銀子的妝敬,小二爺經(jīng)手在外,言明只要有缺,每年加送若干銀子。這便是十二姨太開 門第一樁賣買。十二姨太見這宗賣買做得得意,等到過老爺上任去后,又把衙門里的委員以 及門政大爺勾通了好幾位,只要圖得湍制臺心上歡喜,言聽計(jì)從,他們便好從中行事。

   此時唐二亂子到省已將一月,照例的文章都已做過。但他是初到省的人員,兩眼墨黑, 他不認(rèn)得上司,上司也不認(rèn)得他。彼此雖然見過一面,不過旅進(jìn)旅退,上司亦未必就有他在 心上。所以凡是初到省的人,要得到一個差使,若非另有腳路,竟比登天還難!還虧他胸?zé)o 主宰,最愛結(jié)交。自從路上認(rèn)得了過老爺,到省之后,他倆便時常來往。但吃虧頭一個月過 老爺自己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如何能夠替人家說話,好容易熬到十二姨太把過老爺事情弄 好,但又是要出赴外任,不能常在省城。等到稟辭的前兩天,唐二亂子在寓處備了酒席替他 餞行。話到投機(jī),過老爺就把湍制臺貼身小二爺這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自己又替他從中 湊合。自此,唐二亂子有些內(nèi)線,只要不惜銀錢,差使自然唾手可得。況兼這十二姨太精明 強(qiáng)干,不上兩月,便把全套本領(lǐng)統(tǒng)通學(xué)會,無錢不要,無事不為,真要算得一女中豪杰了。 要知所為之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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