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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xiàn)形記在線閱讀

作者:李伯元 文章來源:經(jīng)典名著

第十六回 瞞賊贓知縣吃情 駁保案同寅報怨

   卻說建德縣捕快頭兒,自從薦在船上充當一名伴當,又自己改了名字,叫做高升。從來 做官的人沒有不巴結升官的,所以他就取了這個名字。果然合了魯總爺之意,甚是歡喜。但 是胡統(tǒng)領雖然平定了土匪,仍舊駐扎此地,辦理善后事宜,究竟沒有什么大事情,多則一 月,少則半月,只等上頭公事下來叫他回省,他就得動身。魯總爺自然也跟了同去。高升是 新來的人,縱然辦事勤能,主人歡喜,然未必就肯以腹心相待。捕快心內(nèi)好不躊躇。卻喜這 魯老爺是粗鹵一流,并有個脾氣,是最喜歡戴炭簍子①,只要人家拿他一派臭恭維,就是牛 頭不對馬嘴,他亦快樂。高升是何等樣人,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頭,因此就拿個主人一 頂頂?shù)教焐先ィ褐魅讼牒炔瑁灰焉囝^舐兩舐嘴唇皮,他的茶已經(jīng)倒上來了;主人想吃 煙,只要打兩個呵欠,他已經(jīng)點了燈,并打好兩袋煙,裝好伺候下了。諸如此類,總不要主 人說話,他都樣樣想到,樣樣做到。試問這種當差的,主人怎么不歡喜呢? ①炭簍子:高帽子。

   一等等了三天。這天晚上,高升正在艙內(nèi)替總爺打煙。總爺同他閑談,問起:“莊大老 爺衙門里有多少人?你從前跟誰的?他怎么拿你薦給我呢?”高升見問,即景生情,便一一 答道:“莊大老爺?shù)娜丝冢卸嗖欢啵阂粋二老爺管理帳房,是頂有錢的。兩個少爺,大的 是太太養(yǎng)的,小的是姨太太養(yǎng)的。一個小姐,是前頭大太太養(yǎng)的,去年出的閣;姑爺就招在 衙門里,小的本來是伺候二老爺?shù);因為同姨太太的老媽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爺跟前說了 話,因此老爺不叫二老爺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爺已經(jīng)六七年了,并沒有一點錯處,二老爺 心上過不去,所以同老爺說了,薦小的來伺候總爺?shù)摹!濒斂偁數(shù)溃骸坝檬炝艘粋人,走掉 了是很不便的!备呱溃骸罢沁@句話,做家人的伺候熟了一個主人,也不愿意時常換新 鮮。所以二老爺說過,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地方,過上一兩月,等老爺消消氣,仍舊叫小的進 去,F(xiàn)在小的伺候了總爺,有了安身之處,也就不想別的了!濒斂偁?shù)溃骸岸蠣敼軒? 房,他一年能有幾個錢?”高升道:“少則一二千,多則三四千!濒斂偁?shù)溃骸皳?jù)你說 來,他管上十年帳房,手里不要有兩三萬嗎?”高升道:“進帳是好,只可那惜來的多,去 的多,不會剩錢!濒斂偁?shù)溃骸斑@是甚么緣故?”高升道:“我們這位二老爺頂歡喜的是 買翡翠玉器。一個翡翠搬指三百兩,他老人家還說‘價錢便宜無好貨’。只要東西好,他卻 肯花錢。又最喜的是買鐘表,金表、銀表、坐鐘、掛鐘,一共值八千多兩銀子。你只要有表 賣給他,就是舊貨攤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己又會修表,修好了永世不會壞的,所以他 要這個。若不是為這兩樁,他一年到頭,老大要多兩個錢哩!濒斂偁斅犃怂挘挥X心上 一動,仍舊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了煙,睡覺歇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伙計拿了五件細毛的衣服到船上來兜賣。價錢很公道,估了估足值 四百多塊錢,賣主只討二百兩銀子。魯總爺一還價,一百六十塊錢,后來添到二百十塊買 成。魯總爺箱子里只剩了五十幾塊錢,因錢不夠,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塊,其余等月底 關了餉來補還他。那人答應,把東西留下,但是五天之內(nèi),必須算錢,等不到月底。魯總爺 一想,橫豎有別的東西可以抵錢,看來斷不止此數(shù),于是答應他五天來取錢。五十塊錢由高 升點給他。高升留心觀看,又與文大老爺失去的洋錢圖書一樣。當下也不作聲,交付來人而 去。這天魯總爺買著便宜貨,心上非常之喜,顛來倒去看了幾遍,連說便宜。高升道:“這 個人我認得他的。他家里從前很有錢,有的是東西。一百錢的東西,時常十個、二十個錢就 賣了。如今被他嘗著了甜頭,包管他明天還要來。等他明天再來的時候,大大的殺殺他的價 錢,買他些便宜東西!濒斂偁?shù)溃骸耙I便宜貨,要有現(xiàn)錢方好!备呱溃骸八J得 我,不要緊,剛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識,他肯把衣服留下,拿了五十塊錢就走嗎?” 魯總爺不語,心上思量。過了一會子,躺下吃煙,趁著高升替他燒煙的時候,就同他商 量道:“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去辦!备呱枺骸坝惺裁词虑椴钚〉娜マk?”魯總爺?shù)溃? “不是你說的,你們莊二老爺歡喜買翡翠玉器,還有甚么洋貨鐘表嗎?”高升道:“是。可 惜沒有這些東西;如果有在這里,我拿了去包管一定成功。只要東西好,而且可以賣他大價 錢。”魯總爺聽了,非常之喜,低聲向他說道:“這些東西現(xiàn)在我有。”高升道:“總爺既 有這些東西,何不早說?”魯總爺?shù)溃骸澳銇砹四苡袔滋?我以前何曾曉得你們二老爺喜歡 這個?”高升道:“有了這個,包管拿去就換了錢來!濒斂偁?shù)溃骸暗俏业臇|西好,不 曉得他識貨不識貨。”高升道:“跟二老爺時候久了,這些東西天天在眼里經(jīng)過,雖不全 懂,也還曉得一二!濒斂偁?shù)溃骸叭绱烁昧。我于這上頭也有限。這些東西是個親戚托 我替他銷的,且拿出來替他估估價錢,免得吃虧! 一頭說,一頭便取出鑰匙,開了箱子,搬出那幾件東西來:一個搬指,一個金表。魯總 爺開箱子的時候,像怕眾人看見似的,先把眾人一齊差了出去,只把高升留下。等到東西取 出,高升拿到手里一看,恰恰與文大老爺失單上開的一樣。他看了又是喜,又是氣;喜的是 真贓實犯,果不出我之所料;氣的是這班不長進的老爺,干此下作營生,偏會偷偷摸摸。現(xiàn) 在東西已經(jīng)被我拿到,意思就要想聲張起來。后來一想:“本官前頭如何吩咐,設或鬧的不 得下臺,大家的面子不好,不如且隱忍起來,等到回過本官再作道理!碑斚虏粍勇暽。等 魯總爺把東西拿齊,仍舊把箱子鎖好。只見他拿個搬指套在大拇指頭上,對著高升說道: “這個綠玉的顏色倒很好看,同這只金表,你估估看,能值多少錢?”高升肚里好笑,笑他 不認得翡翠,當作綠玉。又把表擎在手里,轉(zhuǎn)動表把,旋緊了砝條,又撳住關捩①,當當?shù)? 敲了幾下。魯總爺聽見金表會打得有響聲,心上覺得詫異,肚里尋思:“怎么金表會打得響 呢?不要是個小鐘罷?”高升拿東西翻來復去看了兩遍,因問總爺:“要個甚么價?”魯總 爺?shù)溃骸澳阏f罷!备呱溃骸皳(jù)小的看起來,一個搬指要他一千五!濒斂偁?shù)溃骸耙磺? 五百塊?”高升道:“一千五百兩。”魯總爺把舌頭一伸道:“要的太多了!不要嚇退他不 敢買,弄得生意不成功,就是少些也不妨,好歹由你去做。這個表呢?”高升道:“這個表 是大西洋來的,在這里總得賣他三百塊。”魯總爺?shù)溃骸安灰嘞佣嗔T?”高升道:“多甚 么!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總有一樣成功!濒斂偁斅犃怂裕纳想m非常之喜,然而總不 免畢卜畢卜的亂跳。把兩件東西鄭重其事的交代了高升。

   ①關捩:機關。

   高升接過,用手巾包好,揣在懷里。又伺候總爺過足了癮,然后辭別上岸,先尋到文七 爺船上,托管家艙里去回說:“縣里上回派來查東西的捕快,有話要面稟大老爺!蔽钠郀 吩咐叫他進來。捕快進艙,先替文七爺請過安,垂手站立一旁。文七爺就問:“東西查著了 沒有?”捕快道:“回大老爺?shù)脑挘盒〉淖悦杀究h大老爺派了這件差使,日夜在心,城里城 外統(tǒng)通查到,一點影子都沒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蔽钠郀斠宦牬笙,忙問:“東西在那 里尋著的?”捕快暫時不肯說出,但回得一聲是:“在船上拿到的。請大老爺看過是與不 是,小的再回去稟知本縣大老爺!币幻嬲f,一面將東西取出,送到文七爺手里。文七爺 道:“別的尚在其次,就是這個搬指是我心愛之物。你看這個綠有多好!如今化上三二千塊 錢沒有地方去買。你居然能替我查到,這個本事不!停刻我同你們莊大老爺說過,還要酬 你的勞。這個賊現(xiàn)在那里?”捕快道:“這個賊就在這里。贓雖拿到,然而這個賊小的不敢 拿,等回過本官,還要回過統(tǒng)領,才好去拿他。”文七爺?shù)溃骸跋胧沁@個賊本事很大,你吃 他不了?”捕快但笑不言。文七爺將東西看了一遍,仍舊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過來,又回 道:“小的此刻就要進城到本縣大老爺前去報信,明天再來回大老爺?shù)脑!蔽钠郀旤c點頭 兒。

   捕快辭別進城,稟知門稿,轉(zhuǎn)稟本官。莊大老爺一聽是魯總爺做賊,甚為詫異,便說: “真贓實犯,難為他查著。但是這事情怎么辦呢?”當時先把捕快傳了進去,問他怎么查到 的。捕快據(jù)實供了一遍,又說:“原贓已送到文大老爺那里看過,的的確確是原物。現(xiàn)在請 大老爺?shù)氖,怎么想個法子辦人?”莊大老爺聽了無話,滿腹躊躇,便問:“你同文大老爺 說出偷的人頭沒有?”捕快道:“小的沒有稟過大老爺,所以沒把人頭說給文大老爺知 道!鼻f大老爺?shù)溃骸昂煤煤,幸虧你沒有說給他。毀了一個魯總爺事小,為的是統(tǒng)領面子 上不好看,而且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說兩聲‘我?guī)淼娜硕际琴\’,請問你還是辦的好, 還是不辦的好?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爺請了過來,拿話告訴了他,大家商量一個辦法。你 先下去,回來我同文大老爺說過,自然有賞的。至于那個姓魯?shù),也不能如此便宜,且給他 點心事?lián)鷵。就是東西拿了出來,難道一百五十塊錢就給他白用嗎?”捕快諾諾稱是,又謝 過大老爺?shù)亩鞯,方才退了下去?p>   這里莊大老爺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請文大老爺,說是東西查到,請他進城談談。不多 一會,文七爺果然坐著轎子進城。才跨下轎,便對莊大老爺說道:“你們建德縣的捕役本事 真大,我的東西居然查到!鼻f大老爺?shù)溃骸澳憷祥ε_的東西,敢查不到嗎?”一頭說,一 頭坐下。文七爺?shù)溃骸袄习研,你又取笑了。東西有了,我得還你的錢。”莊大老爺?shù)溃? “我的錢,老棣臺盡管用,還說甚么還不還。”文七爺?shù)溃骸拔业臇|西有了,自然要還你的 錢!鼻f大老爺?shù)溃骸澳愕臇|西雖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塊錢還無著落!蔽钠郀?shù)溃? “這兩件有了,我已心滿意足了。百把塊錢算不了事,注著破財,譬如多吃十來臺花酒,就 有在里頭了。倒是這個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賞他一百銀子,回來就送過來,F(xiàn)在賊在那里? 據(jù)捕快說起來,東西雖然有了,然而人不好辦。這是什么緣故?我們總得辦人才好!鼻f大 老爺?shù)溃骸罢菫榇耍砸埬憷系苓^來談談,F(xiàn)在這做賊的人,你猜那個?”文七爺 道:“那天那位趙不了趙師爺,的的確確在我手里借去五十塊錢,送他相好蘭仙。后來都說 是蘭仙作賊,就此冤枉死了!那兩天我的事情很忙,所以沒理會到這上頭,等到事過之后, 我才知道。這位趙老夫子,可憐他愛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F(xiàn)在有了真贓,就有實 犯,等到把賊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鼻f大老爺?shù)溃骸袄系,那死的婊子也顧他不得了? 如今我們且說話的!蔽钠郀?shù)溃骸叭嗣偎,救生不救死,這是我們做州縣官的秘訣。但 是這件事情既不是人命官司,怎么說到這個?到底是甚么人做賊?你快說了罷!” 莊大老爺?shù)酱,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魯某人如何托他銷東西,因之破案,并自己的意 思,說了一遍。又說:“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們聲張出來。姓魯?shù)慕磺橛邢,為的是統(tǒng) 領面子上不好看。”文七爺一聽說是魯某人做賊,嘴里連連說道:“他會做賊?……我是一 輩子也想不到的了!實在看他不出!”莊大老爺?shù)溃骸爱斶^捻子的人,你知道他是甚么出 身?你當他做了官就換了人,其實這里頭的人,人面獸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爺聽了無話, 歇了半晌,方說道:“老哥叫他們不要聲張,這主意很是。一來關于統(tǒng)領面子,二來我們同 寅也不好看。我只要東西尋著就是了,少了百把塊錢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來說 破這件事情。兄弟同他是同事,當著面難為情,等兄弟走了,你去叫他!鼻f大老爺?shù)溃? “不把他弄了來,叫他擔點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蔽钠郀?shù)溃骸罢!碑斚掠终f了 些別的,方才告辭出城。這里莊大老爺果然等他去后,才差人拿片子請魯總爺進城。

   且說魯總爺,自從高升拿著東西上岸,約摸已有三個時辰,不見回來,心上正是疑惑。 忽見建德縣差人拿片子來請他進城。說是有話面談,究竟賊人心虛,不覺嚇了一跳,忽然想 到:“文某人東西失竊,曾在縣里報過,現(xiàn)有失單。不該自不檢點,聽憑高升一面之言,將 東西送到他兄弟那里。設或被他們看出,如何是好!”想到這里,心上一似滾油煎的,直往 上沖,急的搔頭抓耳,走頭無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錢,大眾都說是蘭仙偷的。 如今蘭仙已死,當了災去,沒有對證,案子已了,人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東西送去,人 家只顧辯論好丑,或者不至于理會到這上頭,也論不定!毕氲竭@里,心上似乎一松,又 想:“我同縣里,卻同他見過幾面。他請我吃飯,我亦擾過他。彼此總算認得,或者有別的 事情,也未可知。”一面想,一面換了衣服,坐了首縣替統(tǒng)領二爺辦差的小轎,一路心上盤 算。

   進了城門,到得縣衙,轎子歇在大堂底下。一個兵把名帖投了進去,半天不見出來。他 在轎子里急的了不得,又叫一個兵進去探信。誰知只有進的人,不見出來的人,這真把他急 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極應該托病不來。如今懊悔已遲!”于是自己下轎,踱進宅門, 探聽光景。誰知劈面遇見一人。你道這人是誰?卻是建德縣的門政大爺。魯總爺不認得他, 他卻認得魯總爺。見面之后,便說:“總爺來了。我們敝上現(xiàn)在有要緊公事同師爺商量,請 總爺先在外頭坐一會再進去。”一面說,一面便在前頭引路。魯總爺摸不著頭腦,只得跟了 就走。一走走到門房里坐下,那位大爺就進去了。虧得魯總爺門房是坐慣的,倒也并不在 意。誰知等了好半天,不見有人來請,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會,只見那個門政大爺從里 頭出來,吩咐:“傳伺候,老爺坐堂。”魯總爺愈覺驚疑。停了一刻,又見催問:“城外文 大老爺?shù)臓攤儯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尸親,來了沒來?”底下回稱:“已經(jīng)催去了。”魯總 爺聽了,直嚇得汗流滿體!只聽門政大爺又說:“老爺傳捕快上去問話,叫他把那查著的翡 翠搬指、打璜金表一齊帶上來!痹捬晕戳,隨在玻璃窗內(nèi)看見一個人,頭戴紅纓帽子,走 了進去。起先魯總爺聽見里頭要搬指、金表,已經(jīng)魂不附體,及至看見進來的這一個人,不 覺魂飛天外,頭暈眼花,四肢氣力毫無,咕咚一聲,就坐在一張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 不知是醉是夢,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這個人沒有。你道為何?只因這個進來的戴紅纓帽子 的捕快,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托銷東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們串通一氣,冒充伴當,騙 出贓物,自不小心,落了他們的圈套;叵朕D(zhuǎn)來,直覺無地自容,恨無地縫可以鉆入。

   坐了半天,剛正有點明白,門政大爺也進來了。只見他陪著笑臉說道:“敝上公事未 完,又有堂事,倒教總爺老等了!”說完了話,卻朝著他笑。魯總爺呆呆的望著他,也不知 說甚么方好。想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們老爺坐堂,為件甚么事?”門政大爺?shù)溃骸翱? 爺是做官的人,還有甚么不明白的,我那里曉得?”說完了,又朝著他笑。魯總爺?shù)酱,? 道事情已破,有點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臉,從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繃冬繃 冬的亂磕頭,嘴里不住的說道:“大爺救我!大爺救我!”那門政大爺本來是朝著他笑的, 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頭,還是回磕的好,還是扶他起來的好?一時不得主意,忙了手腳,只 得也跪在地下,雙手去扶他,嘴里說:“我是什么人,怎么當?shù)闷鹂偁斚鹿!快快請起,? 話好講!濒斂偁斨皇遣豢掀,一定要他答應。

   兩人正在相持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人手掀簾子進來。一進門,便哈哈大笑道:“這是 那一回子的事,在這里下跪!”那一個門政大爺一見這人,趕忙起來站在一旁,垂手侍立。 魯總爺抬頭一望,見是莊大老爺,真羞得滿臉通紅,亦站了起來,低頭不語。莊大老爺?shù)溃? “你來了這半天,他們?yōu)槲矣泄,亦沒有進來回,倒叫你老兄好等!币幻嬲f,一面把魯 總爺拉了就走。誰知魯總爺?shù)膬蓷l腿猶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莊大老爺便叫跟班的 攙著他走。一攙攙到花廳上,分賓坐下。先同他說了半天的閑話,魯總爺方才漸漸的醒轉(zhuǎn) 來,但是除掉諾諾稱是之外,其他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轉(zhuǎn)念頭,要探探莊 大老爺?shù)目跉狻o奈莊大老爺總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魯總爺急了,想來想去,別無 法想,只得仍舊跪下,口稱:“兄弟該死!求你老爺高抬貴手!”莊大老爺假作不知,忙 問:“什么事情要行此大禮?快請起來!”魯總爺?shù)溃骸澳憷蠣敳淮饝,兄弟就跪在這里, 一世不起來!”莊大老爺?shù)溃骸暗降资裁词虑?我竟其一點也不明白。”魯總爺?shù)溃骸澳憷? 爺差了捕快來私訪我的,你老人家還有什么不曉得!鼻f大老爺?shù)溃骸斑@更奇了。我何曾叫 捕快來私訪你?你老爺有什么事怕捕快?你越說我越糊涂了!”魯總爺只是跪在地下,不肯 起來。莊大老爺只是催他起來,催他快說。魯總爺?shù)溃骸俺笙眿D總得要見公婆的,索性我自 己招罷。這事情原是我一時不好,不該拿文某人的東西。如今東西呢,已經(jīng)在你老人家這里 了:我自己知道錯處,只求你老爺替我留臉,我情愿拿東西還他。一輩子供你老爺?shù)拈L生祿 位,也不敢忘記了你!”說罷,又連連磕頭。

   莊大老爺聽到這里,便也直立不動,等他磕完了頭,故意板著面孔,說道:“我當是誰 做賊,船上人是沒有怎么大的膽子,原來就是你閣下。你閣下也不至于偷偷摸摸。自從姓文 的失了東西,統(tǒng)領以為是他帶來的人,一定要我辦賊;我辦賊不到,統(tǒng)領跟前不知受了多少 申飭。姓文的又時時刻刻來問我要錢。我弄得沒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經(jīng)送過他五百兩,他還 嫌少。現(xiàn)在既然是你閣下拿的,這話更好說了。你是統(tǒng)領帶來的人,同姓文的又是同事,他 們沒有不照顧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統(tǒng)領跟前,卸了我的干系。我們都是熟人,我又何必同 你為難呢。你快快起來,我們一齊出城!濒斂偁斅犃诉@話,真正急得要死,只是跪著哭, 不肯起來。莊大老爺?shù)溃骸斑@樁事說起來我也不相信。你閣下還怕少了錢用,要干這營生? 現(xiàn)在是被他們捕快拿著的。我肯照應你,替你瞞起來不說破,他們一般小人,為你這樁事 情,每人至少也捱過二三千板子,現(xiàn)在真贓實犯,倒被我不聲不響的放掉,我于他們臉上怎 么交代得過?如此下去,以后還要辦案不要辦案?你也是做官的人,應該曉得兄弟的苦處。” 魯總爺見莊大老爺不肯答應,急得兩淚交流,口稱:“家里還有八十三歲的老娘,曉得 我做了賊,丟掉官是小事,他老人家一定要氣死的,豈不是罪上加罪!現(xiàn)在沒有別的好說, 總求你大老爺格外施恩A我將來為牛為馬,做你了兒子孫子也來報答你的A”莊大老爺見他 說得可憐,心上想:“這半天也夠他受用的了。有娘無娘,不必信他,從來犯了罪的人都是 如此說法。因為還有公事,倘若耽擱下去,外面張揚起來,反不好辦;不如趁此收篷,算他 運氣好,便宜他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長嘆一聲道:“唉!既有今日,悔不當初。我本 來不要難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錢總得補上,我已經(jīng)替你送過他五百兩銀子。還有捕快, 他們辛苦了一番,不能不賞他幾個錢,至少一百兩。難道這個錢真果要姓文的出嗎?”魯總 爺?shù)溃骸皩崒嵲谠谥荒盟话傥迨畨K錢,那里得五百兩!鼻f大老爺?shù)溃骸斑@個我也不知 道,你去同他當面辨?zhèn)明白也好。”魯總爺?shù)溃骸俺心憷蠣敹鞯洌疫有甚么辨頭。只求寬 限幾個月,等我關了餉來拔還就是了!鼻f大老爺又嘆一口氣道:“說來說去,總是呈上家 的錢晦氣,你欠人家的錢,一定要關了餉來拔還,這幾個月的兵吃甚么?不是我說句得罪你 的話:你們這些做武官的,直結兒沒有一個好東在里頭!一旦國家有事,怎么不一敗涂地 呢!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這些閑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兩,口說無憑,須得寫張字給 我。文七爺跟前我去替你抗,說得下,說不下,碰你運氣。這賞捕快的一百兩你今天要拿來 的,叫他們多少賺兩個,也好堵堵他們的嘴,免得替你在外頭聲張。”魯總爺為這一百銀子 雖是為難,聽了莊大老爺?shù)脑挘坏貌晃ㄎㄗ衩。又重新叩頭謝過恩典。莊大老爺叫簽稿替 他起了一張稿子,叫他親自照寫。只見他捧筆在手,比千斤石還重,半天寫不上三個字,急 得滿頭是汗。莊大老爺?shù)鹊牟荒蜔泻灨宕鷮,叫他畫了十字。莊大老爺收起,就叫簽稿 送他出去。

   魯總爺謝了又謝,跟著簽稿出來,又朝著簽稿作揖。一出宅門,瞥面遇見捕快,趕上來 叫了一聲“總爺”,又笑著說道:“高升是來伺候總爺?shù)摹?偁斶是坐轎回去,還是騎馬回 去?”這一聲,更把他羞的了不得,趕忙又替捕快作揖,說:“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捕 快又道:“總爺可到小的家里坐一回去?”總爺?shù)溃骸安幌M心了。?涛揖徒腥怂蛠怼_ 有那天的皮貨,一塊兒拿過來。”一面說,一面朝諸人拱拱手,匆匆忙忙上轎而去。莊大老 爺便寫一封信,隨著起出來的贓送給文七爺,告訴他辦法。文七爺自是歡喜。因為魯總爺是 同寅,也就和平了事。當賞捕快一百兩銀子,就交來人帶回。又另外賞了來人四塊洋錢。莊 大老爺接到回信,又叫捕快到船上叩謝過文大老爺。魯總爺回船之后,東拼西湊,除掉號 褂、旗子典當里不要,其他之物,連船上的帳篷,通同進了典當,好容易湊了六十塊錢。自 己送到縣衙,苦苦的向門政大爺哀求,托他轉(zhuǎn)稟莊大老爺,請把六十塊錢先收下,其余約期 再付。莊大老爺聽說,也只好一笑置之。魯總爺又叫跟來的人把皮統(tǒng)子送還了捕快。又當面 約捕快吃飯,過天在那里敘敘,說:“我們那里不拉個朋友!辈犊斓溃骸拔业目偁,只求 你老人家照顧俺,不要出難題目給俺做,本官面前少捱兩頓板子,就有在里頭了!甚么請 酒,請飯,倒不消多費的!濒斂偁斠宦犨@話,明明是奚落他的,臉上不覺一紅。彼此無話 而別。

   自此以后,魯總爺總躲著不敢見文七爺?shù)拿,倒是文七爺寬洪大量,等到(jīng)]有人的時 候,把他叫了來,反把好話安慰他。當下魯總爺雖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轉(zhuǎn)背之后,心上總覺 得同他有點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為奇。按下不表。且說浙江巡撫劉中丞,自 從委派胡統(tǒng)領帶了隨員,統(tǒng)率水陸各軍,前往嚴州剿辦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 越大,叫他不安于位,終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么我的運氣不好,到了任就出 亂子!”不時電信來報,今日派的兵到了那里,計算日子,某日可到嚴州。胡統(tǒng)領未到嚴州 的頭一天,又有急電打來:“訪得匪勢猖狂,不易措手!彼下犃烁裢獬類灐kS后忽聽得 說,大兵一到嚴州,把土匪都嚇跑了。他老還不相信,后來接到胡統(tǒng)領具報出師搜剿土匪日 期電報,方把一塊石頭放下。過了一天,又得“一律肅清”的捷電,中丞非常之喜。藩、臬 以下,齊來稟賀。中丞隨發(fā)一電獎勵胡統(tǒng)領,允他破格奏保。歇了兩天,齊巧胡統(tǒng)領把剿辦 土匪詳細情形稟了上來,附有稟請隨折奏保異常出力人員折子一扣。中悉看過無話,就把文 案老總戴大理傳了來,叫他速擬折稿,告訴他說,無非是敘述土匪如何狂獗,“經(jīng)臣遴派胡 某人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肅清。所有在事員弁,實屬異常奮勇,得以迅奏膚功,相 應請旨將該員等照單獎勵”各等語。隨手就把胡統(tǒng)領開來的單子也交給戴大理,叫他照寫。

   戴大理接在手里一看,單子上頭一個就是周老爺?shù)拿郑纳媳阌X得一個刺。一時想不 出主意,也不便說甚么,只得退了下來;氐轿陌柑,一面提筆在手,一面想擺布周老爺?shù)? 法子,心想:“不料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總不甘愿。但是現(xiàn)在這人是胡統(tǒng)領保 的,要顧統(tǒng)領的面子,就不好批駁他;若要批駁他,就于統(tǒng)領的面子不好看!毕雭硐肴, 甚是為難。等到奏折做好一半,煙癮上來,躺下過癮。拿過稿子復看一遍,起先無非把土匪 作亂,敘得天花亂墜,好像當年“長毛”造反,蹂躪十三省也不過如此。折中又敘:“經(jīng)臣 遴委得候補道胡統(tǒng)領,統(tǒng)帶水陸各軍,面授機宜,督師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掃而 平!彪[隱間把自己“調(diào)度有方”四個字的考語隱含在內(nèi)?吹酱碎g,忽想起:“這件事情 應得側重中丞身上著筆,方為得體。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話說明,叫上頭看得出, 至少一定有個‘交部從優(yōu)議敘’。如此一做,胡統(tǒng)領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隨折只保他一個, 其余的統(tǒng)歸大案,方為合體。大案總得善后辦好方可出奏,多寬幾天日期,我就可以擺布姓 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攏了做好的一半折稿,離開文案處,徑至簽押房。曉得中丞還在簽押房里 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見慣的,便乃掀簾進去。劉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對面一張椅 子上坐下,問他甚么事情。他便回道:“卑職想這嚴州肅清一案,實實在在是大人一人之 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調(diào)度,也不能辦的如此順手,F(xiàn)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勞都推在胡道身上, 雖是大人栽培屬員的盛意,然而依卑職愚見,大人調(diào)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沒!眲⒅胸┑溃 “你話固然不錯,然而我總不能自己保自己!贝鞔罄砺牭酱碎g,便把折底雙手奉上,說: “請大人過目,卑職擬的可對?從前古人有個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只 狗,這發(fā)號令的卻是個人。這件事情,胡道的功勞實實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帶去的隨員更差 了一層。倘若一齊保了上去,論不定就要駁下來,倒不如我們斟酌妥當再出奏的好。一來大 人的功勛不致湮沒;二來上頭見我們一無冒濫,不但胡道保舉不遭批駁,感激大人的栽培, 就叫上頭看著,也顯得大人辦事頂真。將來大案上去,就是多保兩個,那班愛說話的都老爺 也不能派我們的不是! 此時,劉中丞一心只在奏折的上頭,他說的故典究竟未曾聽見。后來聽到他后半截的話 甚是入耳,連連點頭,但說:“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給他們兩個好處,恐怕人家寒心!贝 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進去,倘若駁了下來,以后事情弄僵倒不好辦。如今拿他們 一齊歸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里招呼一聲,是沒有不核準的。雖然面 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們的盛意,他們反得實惠。有像大人這樣的上司還 要寒心,也不成個人了”。劉中丞聽了甚是喜歡,連說:“你話不錯。……你就照這樣子把 稿擬好。胡道那里,你去寫個信給他,把我的這個意思說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們的保案, 為的是要成全他們,所以暫時從緩;將來大案里一定保舉他們的! 戴大理見計已行,非常之喜,連答應了幾聲“是”,退了下來。等到把底子擬好,趕忙 寫了一封信給胡統(tǒng)領,隱隱的說他上來的稟帖不該應只夸獎自己手下人好,把中丞調(diào)度之 功,反行抹煞。中丞見了甚是不樂,意思想把這事擱起,不肯出奏,后經(jīng)卑職從旁再三出 力,方才隨折保了憲臺一位,其余隨員暫時從緩。胡統(tǒng)領接到此信,甚是擔驚;及至看到后 一半,才曉得此事全虧得老同年戴大理一人之力,立刻具稟叩謝中丞,又寫一封信給戴大 理,說了些感激他的話。因為上次稟帖是周老爺擬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爺“有心賣弄自己的 好處,并不歸功于上,險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來此人也不是個可靠的!睆拇艘院螅屯 周老爺冷淡下來,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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