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在拍一部槍戰(zhàn)片時,他飾演搶匪甲,從飛馳的汽車上被摔下,斷了兩根肋骨。他回家休養(yǎng),我們父女倆有了第一次長時間的相處。躺在床上的他,興高采烈地給我講拍電影的趣事……他又把那些錄像帶放來看,說是讓我為他找找不足。他演的全是喜劇,卻每一部都讓我淚流滿面。他看著流淚的我笑著說:“難道我就這么失敗?連自己的女兒都逗不笑�！�
我忍了好久才說:“爸,別拍電影了�！彼呐奈业念^:“不演電影,我拿什么供你讀書?”他的一句話讓我低下了頭,他說:“不過我拍電影,不只是為了給你掙學費,實際上電影是我的生命,爸爸從骨子里離不開它。你要相信,爸爸不會一輩子當小角色的……”他又說,所有的大明星都是從小配角開始的,而且演員都知道:只有小角色,沒有小演員。此時的他,全然不是電影里的模樣,眼神是那般的堅毅,神情是那么的莊重,這才是我的爸爸啊,為什么電影上的他不是這樣?
雖然仍然不喜歡他拍電影,但我開始記得給他打電話,叮囑他注意休息,按時吃飯。他回來,我做最好的飯菜迎接他。
只是,他的電影夢真有實現(xiàn)的那一天嗎?
記得有一次,他接到一個男三號的角色(所謂的“男三號”就是主要配角吧,可他一定要叫“男三號”),他興奮地給我打了近半個小時的電話,似乎覺得美好的未來已經(jīng)顯現(xiàn)。我嘴里說著高興的話,心里卻并不興奮。年歲漸長,我知道了些人世滄桑,與他在一起的一幫人,比他年輕的早就走到了他的前面,他追上他們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隨著電影的不景氣,他又開始游走于一個個電視劇組,照樣演著一個個小角色。他打電話回來說,電視劇雖然藝術性差多了,可錢比以前掙得多,這次掙了兩萬呢,你想買什么就買,爸爸這次掙了大錢了!他的歡喜與自豪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心酸與心疼。我剛從雜志的八卦新聞里看到,那個劇的男主角報酬是一集12萬……
他一直不知道,大學期間,我曾偷偷去看過他拍電視劇。除了認真地飾演自己的那個配角,他似乎還干著劇務的工作,買盒飯,收拾場地,幫著照看五六個小演員……誰有什么事叫他一聲,他準馬上趕到。他總是樂呵呵的。可在沒人注意到的地方,他披著一件軍大衣,靠在道具箱上疲倦地睡著了,手里還夾著沒燃盡的香煙……
直到今天,他仍是跑來跑去地拍電視劇,仍是演著小角色。自從我工作后,他經(jīng)濟上沒什么壓力了,甚至不太計較報酬的多少。所以,他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總是從這個劇組到那個劇組。只要他還能演戲,他的夢想就永遠在高飛……
這些年來,我已認同了他的生活,我想對他說:爸,配角總是要有人演,讓別人去當紅花吧,你是最綠的那一片葉子。
所以現(xiàn)在,我可以坦然地告訴你,電影電視劇中那個一閃而過的黑衣蒙面人,那個被一腳踢飛的“壞蛋”,那個逗你一笑的丑角,你從來不曾記住他的面容與姓名——可他,是我的父親——今生今世的父親。
爸爸 爸爸 我愛你
六歲以前的記憶，很多是在父親的肩頭記住。
刷子一樣扎人痛的短發(fā)，廟會里畫臉的小丑，還有哥哥躲在父親身后的鬼臉。。。在父親的肩頭看世界，一切都透著股閑散安全。。。除了第一次尋到這一灣避風港。
三歲以前我被寄養(yǎng)在祖父母那里，離唐山只有一百多公里，所以最早記住的事情，自然是唐山大地震。
印象里天很黑，雷電交加，女人小孩的哭喊。。。磚瓦摔落的聲音。很恐慌卻不明白為什么。那年我還不到三歲，一片混亂中獨自躺在塑膠棚里大聲哭，不能了解大人們棄我而去的舉動。長大了才曉得原來爺爺不肯出屋，說要與祖產(chǎn)共存亡，所以能行動的都跑去勸阻，只好留下我。
我哭了很久，哭的很大聲，哭到全身都在發(fā)抖。。。直到一雙陌生卻很有力的手抱起我，用某種事物綁我在一個很寬的肩頭，任我怎么哭喊也不肯放松。哭累了我只好乖乖趴在那里，顛啊顛地隨這個肩膀在面目全非的斷墻間游走。
我很生氣，但是不再害怕。
有一陣聽到爺爺大聲說話，看到他也被這個很霸道的人硬拉著走。
他比爺爺還大聲還生氣，嚇得爺爺也不敢出聲了。
還有人跑過來拉住這個肩膀又說又哭，之后我們丟下爺爺轉(zhuǎn)頭再去斷墻里走和很大聲地喊一個名字，另一個很可憐的小孩就會被綁在肩膀的另一邊，他很臟而且哭得更厲害。直到被送給開始在哭的那個大人。
我很肯定他最后會把我送給一直跟在我們身邊，一直在流眼淚的漂亮女人。她不停摸我的臉，對我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然后弄得我頭發(fā)亂七八糟，一副很想要我的樣子。當然那是我的母親，父親也的確在火車上把我送給了她。
大約有兩天父親一直抱著我。我睡著了又醒了，吃飽了又餓了，歇夠了再接著哭，完全不記得爸爸睡過覺吃過東西。我想他可能很壞，因為除了他身邊的大人小孩都在哭，肯定是被他嚇的。我就更使勁地扭來扭去還踢了他很多下。他也不生氣。
媽媽后來告訴我，一聽說唐山地震了爸爸就跑到媽媽工作的地方拉著她去火車站，站了三十多個小時才到老家。他抱著我不肯放怕出事，卻要去最危險的地方救人；他非要爺爺奶奶回工作的城市避險，卻因為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一再推延行程。前前后后總有四五天沒睡覺，瘦了不下十斤。。。
這就是我矛盾的父親。三歲時我只記得他不會哭。
第一次看見他哭嚇了我一跳。當時他正領著我在散步，突然大喇叭里說有四個人摔倒了，滿街人一下變得很高興，大聲嚷嚷還推來推去，笑得好象過節(jié)一樣。爸爸反而不出聲，象化石站在那里。我很奇怪，抬頭看他一臉淚水，嘴角卻在笑，還告訴我是高興的。害我認真以為爸爸只有高興時才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