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的主題探究
段國慶
錦瑟
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錦瑟》是普通高中語文新課標(biāo)規(guī)定的一篇誦讀課文。這首詩的主題，歷來眾說紛紜，影響比較大的有悼亡說，自傷說，音樂說，詩序說等。即使同持一說的，對具體詩句的理解也不盡相同。一千多年來《錦瑟》始終像迷一樣吸引著無數(shù)的讀者去研究，其中不乏蘇軾、朱彝尊、何焯、錢鐘書、周汝昌等這些大學(xué)者。有人說一千個觀眾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話拿來形容李商隱的《錦瑟》也可以說是毫不夸張。但多數(shù)讀者都認(rèn)為這至少是一首與愛情有關(guān)的詩。因為李商隱的無題詩大多是寫愛情的，《錦瑟》是摘取詩中首句的前兩個字作題目的，一般都認(rèn)為它是一首摘字體無題詩。
持自傷說的何焯認(rèn)為“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蔽沂琴澩@個觀點的，但《錦瑟》傷的到底是什么？是否和愛情有關(guān)？僅靠一句“美人遲暮”，又怎能說得清楚，怎能使持不同觀點的人信服？我認(rèn)為《錦瑟》傷的是懷才不遇，和愛情無關(guān)。這可以通過逐字逐句的解讀得到證明。
首聯(lián)是說錦瑟你為什么恰恰五十根弦，你的一弦一柱都不禁讓我聯(lián)想起逝去的年華。有人考證唐代的瑟是二十五根弦，李商隱大約也只活到四十六到四十八歲。但我國古籍中確有關(guān)于五十弦瑟的記載⑴，這里既是交代寫詩的由頭，也是起興，并不是寫實。周汝昌先生也證明李商隱寫瑟常用五十之?dāng)?shù)⑵。至于李商隱的年齡，這在寫詩中也完全可以取其整數(shù)。
頷聯(lián)李商隱感慨人生如夢，自己懷著一片報國之心奔走呼號，但卻終生不被重用，也只能像啼血的杜鵑那樣作哀怨之鳴。
頸聯(lián)是理解這首詩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也是歷來爭議最多的。出句大多數(shù)人認(rèn)為用的是海上有鮫人流淚，淚化為珍珠的典故。但“滄海遺珠”又是人們熟悉的一個成語，指大海中被采珠人遺漏的珍珠。比喻被埋沒的人才。這個成語初唐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⑶，晚唐時的李商隱完全可能知道�！皽婧Ｔ旅髦橛袦I”流淚的主體是珍珠不是鮫人，解釋成珍珠上沾有鮫人的淚水也說不通，那豈不是說鮫人的淚水有些變?yōu)榱苏渲橛行┻�沒變？何況還要考慮“珠有淚”和“玉生煙”的對仗。所以這里只能取“滄海遺珠”之意。比李商隱早一些的戴叔倫在評論詩的時候說：“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有人據(jù)此就認(rèn)為《錦瑟》是在談詩，這未免犯斷章取義的錯誤。我國古人有天人合一的思想，人們認(rèn)為自然界的寶物也是有生命的，它的出現(xiàn)會有一些征兆。藍田是產(chǎn)美玉的地方，古人以玉為寶，認(rèn)為在埋藏寶玉的地方上面會有清煙繚繞，可這種清煙卻是遠看有近看無的，就是說“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只有善于望氣的識寶之人，才能知道這若有若無的清煙是怎么回事，才能根據(jù)它找到寶玉的埋藏之地�！坝裆鸁煛鄙鸁煹闹黧w是玉，為什么要生煙？當(dāng)然是為了讓識寶者發(fā)現(xiàn)自己，好為人們所用。此聯(lián)中的珠和玉是作者的自喻，夜晚被遺忘在海底的珍珠對著月光也只能是空自流淚，不遇識寶者的美玉在陽光的照耀下也只能是徒然生煙。這不就是詩人懷才不遇的人生寫照嗎？
尾聯(lián)總結(jié)全詩：這一切或許會成為以后的回憶，只是在當(dāng)時卻使人油然而生無盡的失意和感傷。
由此可見，《錦瑟》中彈奏的并非愛情的旋律而是懷才不遇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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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⑴ 《漢書·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弦為二十五弦�！�
⑵ 《唐詩鑒賞詞典·錦瑟》上海辭書出版社周汝昌：“玉谿寫瑟常用‘五十’之?dāng)?shù)，如‘雨打湘靈五十弦’‘因令五十絲，中道分宮徵’都可證明。”
⑶ 《中華成語大詞典·滄海遺珠》吉林文史出版社宋·歐陽修等《新唐書·狄仁杰傳》：“仁杰舉明經(jīng)，調(diào)汴州參軍，為吏誣訴黜陟，使閻立本召訊，異其才，謝曰：‘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
《錦瑟》詩旨探究
山東省泰安市寧陽縣第二中學(xué) 解文通
李商隱的詩作構(gòu)思縝密，善于利用神話傳說和歷史典故。他常通過活用典故傳說以豐富詩的形象，深化主題，這一點是大家公認(rèn)的。但對《錦瑟》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究以追述生平，自傷身世，特別是感慨自己的愛情遭遇之說較為切近。筆者認(rèn)為這是一首悼之詩。
高中語文第三冊《教師教學(xué)用書》對此處理為“重點取意境而不求甚解”，是個明智的做法，也是個糊涂的做法。倘能認(rèn)真研讀李義山詩集，就可發(fā)覺李詩每作必中藏懷抱。而《錦瑟》一類詩不過是由于用典較多，人多解字而不甚通典，故認(rèn)為詞義晦澀。倘不深通義山所用典故來解義山之詩，無異于緣木求魚，“膠柱而鼓此錦瑟”。
此詩所用典故主要有“莊周夢蝶”，“望帝啼鵑”，“鮫人泣珠”�！扒f周夢蝶”一典內(nèi)涵爭議不大，咱們就從“望帝”“鮫人”身上探究此詩的內(nèi)涵。
歷來注家對“望帝啼鵑”的注大率為“蜀王杜宇號望帝，禪立退隱，其魂為杜鵑，啼聲凄厲。事見《寰宇記》，《華陽國記，蜀志�！贰钡鞯浼袑ν廴绾位癁樽託w，如何會成為“天地間愁種子”語焉不詳。要知道李義山學(xué)志杜甚勤且有成就，每用典必求精之貼切，注解家門多知杜鵑悲，不知其所以悲，這是解錯“望帝”句進而不明《錦瑟》詩意的根本原因。
征之各書，杜宇傳說自西晉已多見于典故而不詳，甚而面貌頗異，這正是杜宇傳說流傳已久反映到典故中的表現(xiàn)。一般說來，唐以前民間傳說要比典籍記載要早要完善；影響也比一般典籍大。（畢竟那時弄到書不那么容易）可以想見，民間傳說中望帝化鵑悲鳴有較完善的說法。唯民間傳說的面貌才能揭示杜宇是冤屈的；唯民間傳說的真面才能揭示李商隱用此典的真正含意。袁珂先生編著的《中國神話傳說詞典》１８９頁（上海辭書出版社１９８５年６月版）對杜宇故事考證的十分明確。杜宇傳說羅曰：岷江上游有惡龍，發(fā)洪水害民。龍妹赴下游決山泄洪，惡龍閉之五虎山。有獵者杜宇，為民求治水法，得仙翁幫助大敗惡龍，救出龍妹。二人結(jié)為夫妻，被人民擁戴為王。杜宇昔日之獵友，羨杜宇既得艷妻又登高位，與惡龍密謀。乃誘杜宇至山中囚之，篡杜宇位，逼龍妹為妻。龍妹不從，被囚。杜宇死山中，魂化為鳥，返故宮，繞其妻飛鳴曰：“歸汶陽，歸汶陽”龍妹聞聲悲慟而死，亦化鳥偕出�！�
按此傳說，杜宇化鵑悲啼因果關(guān)系才得以成立，“望帝啼鵑”典故才得以貫通。由此可以推見，杜宇化鵑應(yīng)是一愛情悲�。ò匆�(guī)律，在民間眾口相傳中，愛情成分會濃的多）杜宇之悲當(dāng)為悲其與妻生離死別。
周汝昌先生說：“玉蹊的“春心托杜鵑”，以冤禽抒寫恨懷，”而“佳人錦瑟怨年華”提出一個“怨”字，正是恰得其實。玉熄之題詠錦瑟，非同一般閑情瑣緒，其中自有奇情深恨在�！保ā短圃婅b賞詞典》出版社頁）是極。但是是何奇情，有何深恨？“佳人之托春心于錦瑟”（周汝昌語），何春心可托錦瑟？周先生也不甚了了，就在于未透徹理解李商隱所用典含義。筆者認(rèn)為，只須一言：痛悼妻之早亡也。望帝雖死魂能化鵑探望妻子，而詩人雖生想探望妻子卻不可得。詩人相思情感之苦與“望帝”悲啼之哀略相似。詩人之情思何由可達，似可望帝魂所化之杜鵑。用典可謂天衣無縫，一字千金。正達“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劉熙載《藝概》的境界）。
“滄海”句用鮫人之典為各注家承認(rèn)。但鮫人之典內(nèi)涵具體如何？此句用了用了鮫人之典當(dāng)做何解？似無人深究，至少在解《錦瑟》上還無人探究明白。筆者觀數(shù)十注家，多主觀臆斷，所論似是而非，皆未明鮫人之典含義故也。
鮫人是傳說中的“人魚”。人魚神話在民間傳說中不斷豐富，且散見于古籍，由文人記錄與民間傳說互相生發(fā)而不斷細膩。（筆者有詳細考證鮫人傳說演變源流的文章）。“鮫人”傳說其實是一解釋南海為何多珍珠的故事。其略曰：官府苛政，逼漁人多采珠。漁人須背縛大石入海底取蚌，然后浮上取珠，如是反復(fù)，多有被逼死者。一少年漁人入海是，偶見一洞有光。忽遇一潛流，頭觸石，昏迷。醒來時已見一如仙麗人。后鮫人與漁人結(jié)為夫妻。而官府見漁人妻美想霸占。鮫人不從，也被關(guān)入牢中。鮫人泣而淚成珠，官府貪念又起。后終逃出。但美滿夫婦從此生離死別。此后每當(dāng)月明之夜，鮫人立南海海底石上，對月思夫，淚化珍珠。故南海多珠。
鮫人有失夫之痛，詩人有喪妻之悲。鮫人月夜泣珠，詩人對月流淚，同是懷人，“滄海”句用鮫人之典何其精當(dāng)！
其實古人用鮫人之典表達愛情（尤其是別離之悲）的在所多有。方干《題古人廢宅》：“舉目凄涼入破門，鮫人一飯尚知思�！睖赝ン蕖稄堨o婉采蓮曲》：“掌中無力舞輕衣，剪斷鮫綃破純碧�！焙髞黻懹斡钟小皽I痕紅巴鮫綃透”，陳德武《敗仗百字謠詠掬水月在手》：“晚監(jiān)湘浦，憶鮫人，曾許淚珠銷帕�！滨o綃乃鮫人所織，后來借指手帖（定情物）。鮫綃之典與愛情有關(guān)，鮫人故事亦必是愛情故事才符合邏輯。
《錦瑟》詩不是愛情悼之詩而云何？既明義山用此典之含義，其余諸句不解自明矣。
唐末司空圖總結(jié)前人與時人做詩規(guī)律時說“長于思于境偕，乃詩家之所尚�！保ㄅc王駕評詩書）。這就是說：思與境偕成了詩歌和理想境界的基本性要求�！跺\瑟》正是一篇“思與境偕”的優(yōu)秀作品，之所以“多解”，與詩歌產(chǎn)生了“味外之旨”大有干系。蘇東坡說：“信乎表圣之言，美在咸酸之外�！保ā稌S子思詩集后》）后人論《錦瑟》常見其美而忘其咸酸，不能不是憾事。雖所謂一千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萬個人眼中也可有一萬首《錦瑟》，但哈姆雷特決不能是賈寶玉。我們讀《錦瑟》應(yīng)既知其美，亦不可忘其本味。
（獲２００２年縣教育科研優(yōu)秀論文評選優(yōu)秀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