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他的事業(yè)——你明白嗎?”
“唔,明白,我會照顧的。”
她作出一次很大的努力。
“艾希禮不——不能干!
只有死亡才迫使媚蘭說出了對他的批評。
“照顧他,思嘉——不過-—千萬別讓她知道!薄拔視疹櫵退氖聵I(yè),我也決不讓他知道。我只用適當(dāng)?shù)姆绞较蛩ㄗh。”媚蘭盡力露出一絲放心的隱隱的微笑,但這是勝利的微笑,這時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們彼此交換的這一片眼光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說,保護(hù)艾希禮不至于被這過于殘酷的世界所捉弄的義務(wù)從一個女人轉(zhuǎn)移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時,為了維護(hù)艾希禮的男性自尊心,保證決不讓他知道這件事,F(xiàn)在媚蘭臉上已沒有那種痛苦掙扎的神色了,仿佛在得到思嘉的許諾之后她又恢復(fù)了平靜。
“你真聰明能干——真勇敢——一向待我那么好……”思嘉聽了這些話,覺得喉嚨里又堵得慌,忍不住要哽咽了,于是她用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她幾乎要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地說:“我是個魔鬼!我一直是冤屈你的!我從來沒替你做過任何什么事情!那全都是為了艾希禮呀!”她陡地站起身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制住自己。這時瑞德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她是愛你的。讓這成為你良心上一個十字架吧!笨扇缃襁@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經(jīng)千方百計想把艾希禮從媚蘭身邊奪走,已是夠罪過的了。現(xiàn)在,終生盲目信任她的媚蘭又在臨終前把同樣的愛和信任寄托到她身上,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不,她不能說。她哪怕只再說一聲:“努一把力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必須讓她平平靜靜地死去,沒有掙扎,沒有眼淚,也沒有悔憾。
門稍稍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急平地招呼她。思嘉朝床頭俯下身去,強忍著眼淚,把媚蘭的手拿起來輕輕貼在自己的在面頰上。
“晚安,”她說,那聲音比她自己所擔(dān)心的要更堅定些。“答應(yīng)我……”媚蘭低聲,聲音顯得更加柔和了!拔沂裁炊即饝(yīng),親愛的。”“巴特勒船長——要好好待他。他——那樣愛你!薄叭鸬拢俊彼技斡X得有點迷惑,覺得這句話對她毫無意義。
“是的,是這樣,”她機械地說,又輕輕吻了吻那只手,然后把它放在床單上!敖行〗闾⒓催M(jìn)來吧,”思嘉跨出門檻時米德大夫低聲說。
思嘉淚眼模糊地看見英迪亞和皮蒂跟著大夫走進(jìn)房里,她們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免得發(fā)出聲響。門關(guān)上了,屋里一片寂靜。艾希禮不知到哪里去了。思嘉將頭靠在墻壁上,像個躲在角落里的頑皮的孩子,一面磨擦著疼痛的咽喉。
在關(guān)著的門里,媚蘭快要去世了。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多年以來思嘉在不知不覺依靠著的那個力量。為什么,哪,為什么她以前沒有明白她是多么喜愛和多么需要媚蘭呢?可是誰會想到這個又瘦又小又平凡的媚蘭竟是一座堅強的高塔?媚蘭,她在陌生人面前羞怯得要哭。她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意見,她害怕老太太們的非難;媚蘭,她連趕走一只鵝的勇氣也沒有呢!可是——思嘉思想起許多年前在塔拉時那個寂靜而熱的中午,那時一個穿藍(lán)衣的北方佬的尸體側(cè)躺在樓道底下,縷縷灰色的煙還在他頭上繚繞,媚蘭站在樓梯頂上,手里拿著查爾斯的軍刀。思嘉記得那時候她曾想過:“多傻氣!媚蘭連那刀子也舉不起來呢!”可是現(xiàn)在她懂了,如果必要,媚蘭會奔下樓梯把那個北方佬殺掉——或者她自己被殺死。
是的,那天媚蘭站在那里,小手里拿著一把利劍,準(zhǔn)備為她而廝殺。而且現(xiàn)在,當(dāng)她悲痛地回顧過去時,她發(fā)現(xiàn)原來媚蘭經(jīng)常手持利劍站在她身邊,不聲不響像她的影子似的愛護(hù)著她,并以盲目而熱烈的忠誠為她戰(zhàn)斗,與北方佬、戰(zhàn)火、饑餓、貧困、輿論乃至自己親愛的血親思嘉明白那把寶劍,那把曾經(jīng)寒光閃閃的保護(hù)她不受世人欺凌的寶劍,如今已永遠(yuǎn)插入鞘中,因此她的勇氣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媚蘭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女友,”她絕望地想,”除了母親以外,她是唯一真正愛我的女人。她也像母親那樣。凡是認(rèn)識她的人都跟她親近!蓖蝗唬X得那關(guān)著的門里躺著的好像就是她母親,她是第二次在告別這個世界。突然她又站在塔拉,周圍的人都在認(rèn)論,而她感到十分孤獨,她知道失去那個軟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非凡力量,她是無法面對生活的。
她站在穿堂里,又猶豫又害怕,起居室里的熊熊火光將一睦高大的陰影投射在她周圍墻壁上。屋里靜極了,這寂靜像一陣凄冷的細(xì)雨滲透她的全身。艾希禮!艾希禮到哪里去了?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好像一只挨凍的動物在尋找火似的,但是他不在那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發(fā)現(xiàn)了媚蘭的力量和她自己對這個力量的依賴,只是一發(fā)現(xiàn)就喪失了,不過艾希禮還在呢。艾希禮,這個又強壯又聰明并且善于安慰人的人,他還在呢。艾希禮和他的愛能給人以力量,她可以用來彌補自己的軟弱,他有膽量,可以用來驅(qū)除她的恐懼,他有安閑自在的態(tài)度,可以沖淡她的憂愁。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里,”于是踮著腳尖走過穿堂,輕輕敲他的門。里面沒有聲音,她便把門推開了。艾希禮站在梳妝臺前面,對著一雙媚蘭修補過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只,注視著它,仿佛以前從沒見過似的。然后他把手套那么輕輕地放下,似乎它是玻璃的,隨即把另一只拿起來。
她用顫抖的聲音喊道:“艾希禮!”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他那灰色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那種朦朧的冷漠的神色,卻睜得大大的,顯得毫無遮掩。她從那里面看到的恐懼與她自己的不相上下,但顯得更孤弱無助,還有一種深沉得她從沒見過的惶惑與迷惘之感。她看到他的臉,原來在穿堂里渾身感到的那種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說。”唔,艾希禮,請扶住我,我害怕極了!”他一動不動,只注視著,雙手緊緊地抓著那只手套。她將一只手放在他胳臂上,低聲說:“那是什么?”他的眼睛仔細(xì)地打量著她,仿佛拼命要從她身上搜索出沒有找到的東西似的。最后他開口說話,但聲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剛才正需要你,”他說。”我正要去尋找你——像個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樣——可是我找到的是個孩子,他比我更害怕,而且急著找我來了!薄澳悴粫悴豢赡芎ε拢彼暗!蹦銖膩頉]有害怕過。可是我——你一向是那么堅強……”“如果說我一向很堅強,那是因為有她在背后支持我,”他說,聲音有點啞了,一面俯視手套。撫摩那上面的指頭!倍摇摇冶緛硭械牧α恳矔黄鹣Я!彼堑统恋穆曇糁杏心敲匆环N痛感絕望的語調(diào),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只手抽回來,同時倒退了兩步。他們兩個都不說話,這時她才覺得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了解他。
“怎么……”她慢吞吞地說,”怎么,艾希禮,你愛她,是不是?”他好像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話來。
“她是我曾經(jīng)有過的唯一的夢想,唯一活著、呼吸著、在現(xiàn)實面前沒有消失過的夢想。““全是夢想!”她心里暗忖著,以前那種容易惱怒的脾氣又要發(fā)作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夢,從來不談實際!”她懷著沉重而略覺痛苦的心情說:“你一向就是這樣一個傻瓜,艾希禮。你怎么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萬倍呢?”“思嘉,求求你了!只要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從大夫……”“忍受了多少痛苦!難道你不認(rèn)為——唔,艾希禮,你許多年前就
應(yīng)當(dāng)知道你愛的是她而不是我!你干嗎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一切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完全——唔,你早就應(yīng)當(dāng)明白,不要用你那些關(guān)于名譽和犧牲一類的話來敷衍我,讓我一直迷戀你而不知悔改。你要是許多年前就告訴了我,我就會——盡管當(dāng)時我會非常傷心,但我還是能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等到現(xiàn)在,等到媚蘭快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什么辦法也不能挽救了。唔,艾希禮,男人應(yīng)該是懂得這種事的——但是女人并不懂!你本該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始終在愛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過像——像瑞德要沃特琳那個女人一樣!”艾希禮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由得畏縮起來,但是他仍然直視著她,祈求她不要再說下去,給他一點安慰。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都承認(rèn)她的話是真的是對的。連他那兩個肩膀往下耷拉的模樣也表現(xiàn)出了自責(zé)比思嘉所能給予的任何批評都要嚴(yán)厲。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手里仍然抓著那只手套,仿佛抓著一只通曉人情的手似的,而思嘉在說了一大篇之后也沉默了,她的怒氣已經(jīng)平息,取代它的是一種略帶輕視的憐憫。她的良心在責(zé)備她。她是在踢一個被打垮了的毫無防衛(wèi)能力的人呢——而且她答應(yīng)媚蘭要照顧他!
“我剛剛答應(yīng)過媚蘭,但立即去對他說這些難聽而傷心的話,而且無論是我或任何旁人都沒有必要這樣說他。他已經(jīng)明白了,并且非常難過,”思嘉凄涼地思忖著!彼喼笔莻孩子,是個還沒有長大的人。像我這樣,并且正為失去她而十分痛苦,十分害怕。媚蘭知道事情會這樣的——媚蘭對他的了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同時要求我照顧和他小博呢。艾希禮怎么經(jīng)受得了?我倒是經(jīng)得祝我什么都經(jīng)得祝我還得經(jīng)受許多許多呢?墒撬恍小麤]有她就什么都經(jīng)受不住了!啊梆埶∥野桑H愛的,”她親切地說,一面伸出她的兩臂。“我明白你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請記住,她什么也不知道——她甚至從來不曾起過疑心——上帝對我們真好埃“他迅速走過來,張開兩臂盲目地把她抱祝她踮起腳尖將自己暖的面頰溫存貼在他臉上,同時用一只手撫摩他后腦上的頭發(fā)。
“別哭了,親愛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希望馬上能看到你,你得堅強一點才好。決不要讓她看出你剛剛哭過。那會使她難過的。”他緊緊抱住她,使她呼吸都困難了,同時他哽咽著在她耳邊絮語。“我怎么辦?沒有她我可活不成了!”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里想,這時她仿佛看見了后半生沒有媚蘭的情景,便打了一個寒噤閃開了。但是她牢牢地克制住自己。艾希禮依靠她,媚蘭也依靠她。記得過去有一次,在塔拉月光下,她喝醉了,已十分疲憊,那時她想過:“擔(dān)子是要由肩強膀壯的人去挑的!八,她的肩膀的強壯的,而艾希禮的卻不是。她挺起胸膛,準(zhǔn)備挑這副重?fù)?dān),同時以一種自己也沒感覺的鎮(zhèn)靜吻了吻艾希禮淚濕的臉頰,這次的吻已經(jīng)不帶一絲狂熱,也不帶渴望和激情了,而只有涼涼的溫柔罷了。“我們總會有辦法的,”她說。
媚蘭的房門猛地打開了,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艾希禮!快!”“我的上帝!她完了!”思嘉心想:“可艾希禮沒來得及跟她告別啊!不過也許……”“快!”她高聲喊道,一面推了他一把,因為他依舊呆呆地站著不動。”快!”她拉開門,把他推出門去。艾希禮被她的話猛然驚醒,急忙跑進(jìn)穿堂,手里還緊抓著那只手套。她聽見他急促地腳步一路響去,接著是隱約的關(guān)門聲。
她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一面慢慢向床邊走去,坐在床上,然后低下頭來,用兩只手捧住頭。她突然感到特別疲倦,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沒過這樣疲倦。原來當(dāng)她聽到那隱約的關(guān)門聲時,她那渾身的緊張狀態(tài),那給了她力量一直在奮斗的緊張狀態(tài),便突然松懈下來。她覺得自己已筋疲力盡,感情枯竭,已沒有悲傷和悔恨,沒有恐懼和驚異了。她疲倦,她的心在遲鈍地機械的跳動,就像壁爐架上那座時鐘似的。
從那感覺遲鈍近乎麻木的狀態(tài)中,有一個思想慢慢明晰起來。艾希禮并不愛她,并且從沒有真心愛過她,但認(rèn)識到這一點她并不感到痛苦。這本來應(yīng)該是很痛苦的。她本該感到凄涼,傷心,發(fā)出絕望的喊叫。因為她期依靠著他的愛在生活。它支持著她闖過了那么多艱難險阻。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他不愛她,而她也并不乎。她不在乎,因為她已經(jīng)不愛他了。她不愛他,所以無論他做什么說什么,都不會使她傷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來,腦袋疲憊地擱在枕頭上。要設(shè)法排除這個念頭是沒有用的;要對自己說:“可是我的確愛他。我愛了他多少年。愛情不能在頃刻之間變得冷談,“那也是沒有用的。但是它能變,而且已經(jīng)變了。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外,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她厭倦地想。”我愛的是某個我自己虛構(gòu)的東西,那個東西就像媚蘭一樣死了。我縫制了一套美的衣服,并且愛上了它。后來艾希禮騎著馬跑來,他顯得那么漂亮,那么與眾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給他穿上,也不管他穿了是否合適。我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么樣。我一直愛著那套美麗的衣服——而根本不是愛他這個人!爆F(xiàn)在她可追憶到許多年前,看見她自己穿一件綠底白花細(xì)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陽光下,被那位騎在馬上的金光閃閃的青年吸引住了。如今她已經(jīng)清楚地看出,他只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個幼稚幻影,并不比她從杰拉爾德手里哄到的那副海藍(lán)寶石耳墜更為重要。那副耳墜她也曾熱烈地向往過,可是一旦得到,它們就沒什么值得可貴的了,就像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那樣,一到她手里就失掉了價值。艾希禮也是這樣,假使她在那些遙遠(yuǎn)的日子最初就拒絕跟他結(jié)婚而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他也早就不會有什么價值了。假如她曾經(jīng)支配過他,看見過他也像別的男孩子那樣從熱烈、焦急發(fā)展到嫉妒、慍怒、乞求,那么,當(dāng)她遇到一個新的男人時,她那一度狂熱的迷戀也就會消失,就好比一片迷霧在太陽出現(xiàn)和輕風(fēng)吹來時很快飄散一樣。
“我以前多么傻!”她懊惱地想!比缃窬偷酶冻龊艽蟠鷥r了。我以前經(jīng)常盼望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生。我盼望過媚蘭早死,讓我能有機會得到他,F(xiàn)在媚蘭真得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是我卻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會要弄清楚我愿不愿意跟瑞德離婚,跟他結(jié)婚的。跟他結(jié)婚!哪怕把他放在銀盤子里送來,我也不會要呢!不過還得一樣,下半輩子我得把這個負(fù)擔(dān)挑到底了。只要我還活著,我就得照顧他,不讓他餓肚子,也不讓任何人傷了他的感情。他會像我的另一個孩子似的,整天牽著我的裙子轉(zhuǎn)。我雖失掉了愛侶,卻新添了個孩子。而且,要不是我答應(yīng)了媚蘭,我就——即使今后再也看不見他,我也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