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媚蘭,"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為媚蘭的手在嗦嗦發(fā)抖,她沒法看清楚,惱火 極了。
“你拿去吧,"媚蘭低聲說,思嘉便一把搶了過來。先從以W打頭的名字看起,可是它 們在哪里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懷特,"她開始念,嗓子有點顫抖,"威肯 斯……溫……澤布倫……啊,媚蘭,他不在里面!他不在里面!姑媽?啊,你怎么了,媚 蘭,把嗅鹽瓶拿出來!扶住她,媚蘭。"媚蘭高興得當眾哭起來,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擺來擺 去的頭,同時把嗅鹽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從另一邊扶著那位胖老太太,心里也在歡樂地歌 唱,艾希禮還活著,他甚至也沒受傷呢。上帝多好,把他放過來了!多么——她聽到一聲低 的呻吟,回頭一看,只見范妮·埃爾辛把頭靠在她母親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在馬車踏板 上,埃爾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顫抖著,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一面平靜地吩咐車夫:“快, 回家去。"思嘉把名單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見休·埃爾辛的名字,這么說,范妮一定是有 個情人在前線,現(xiàn)在死了!人群懷著同情默默地給埃爾辛家的馬車讓路,后面跟著麥克盧爾 姐妹那輛小小的柳條車。趕車的是費思小姐,她的臉板得像石頭似的,她的牙齒至少又一次 給嘴唇包了起來,霍妮小姐的臉像死灰一樣蒼白,她挺直腰坐在費思身邊,緊緊抓住妹妹的 裙子。她們都顯得很老了。她們的弟弟達拉斯是她們的寶貝,也是這兩位老處女在世界上的 唯一親人。但是達拉斯死了。
“媚蘭!媚蘭!"梅貝爾喊道,聲音顯得很快活。"雷內(nèi)沒事!還有艾希禮,啊,感謝上 帝!"這時披肩已從她肩上掉下來,她那大肚子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梅里韋瑟太 太或者她自己都沒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內(nèi)——"說到這里,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媚 蘭,你瞧!-—米德太太,請看呀!達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著兩眼在凝望自己的衣 襟,聽到有人叫她也沒有抬起頭來,不過小費爾坐在旁邊,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 了。
“唔,媽,媽,"他可憐巴巴地說。米德太太抬起頭來,正好觸到媚蘭的目光。
“現(xiàn)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親愛的!"媚蘭驚叫一聲,哭泣起來,一面把皮蒂姑媽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馬 車,向大夫太太的馬車走去。
“媽,你還有我呢,"費爾無可奈何地極力安慰身旁臉色蒼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 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殺掉——”“不!"米德太在哽咽著說,一面緊緊抓住他的胳臂, 好像決不放它了似的。
“費爾·米德,你就別說了!"媚蘭輕聲勸阻他,一面爬進馬車,在米德太太身旁坐 下,抱她摟在懷里。接著,她才繼續(xù)對費爾說:“你覺得要是你也走了,犧牲了,這對你媽 有幫助嗎?從沒聽說過這種傻話。還不快趕車把我們送回家去!”費爾抓起韁繩,這時媚蘭 又回過頭去對思嘉說話。
“你把姑媽送到家里,請馬上到米德太太家來。巴特勒船長,你能不能給大夫捎個信 去?他在醫(yī)院里呢。"馬車從紛紛四散的人群中出發(fā)了。有些高興得哭泣,但大多數(shù)是受到 沉重打擊后還沒有明白過來,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思嘉低著頭在看那張模糊的名單, 飛快地讀著,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禮已經(jīng)沒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別的人了。啊, 這名單好長呀!亞特蘭大和全佐治亞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啊!
我的天!"卡爾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記起很久前那一天,當時他們一 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決定回家來,因為他們餓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約瑟夫,列兵。"很壞的小個兒喬!可薩剛生了孩子還沒復元呢!
“芒羅——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凱瑟琳·卡爾弗特訂婚了,可憐的凱瑟琳呀!她這 是雙重的犧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過薩莉更慘,是兄弟加丈夫。
她幾乎不敢再念下去,啊,這太可怕了。皮蒂姑媽伏在她肩上唉聲嘆氣,思嘉不怎么禮 貌地把她推開,讓她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里,自己繼續(xù)念名單。
當然,當然——不可能有三個叫"塔爾頓"的名字在上面。或許——或許排字工人太匆 忙,誤將名字排重了?墒,不,他們真在這里。"塔爾頓——布倫特,中尉。”“塔爾頓——斯圖爾特,下士!薄八栴D——托瑪斯,列兵。"還有博伊德,戰(zhàn)爭頭一年就死了,也 不知埋在弗吉尼亞什么地方。塔爾頓家的幾個小伙子都完了。湯姆和那對懶惰的長腳孿生兄 弟,都喜愛聊天,喜歡開荒謬的玩笑,博伊德很會跳舞,嘴厲害得像只黃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別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長大、一起跳舞、彼此調(diào)情和 親吻過的小伙子,還有沒有人被列在這份名單上。她真想痛哭一場,設(shè)法使那卡住她喉嚨的 鐵爪放松一點。
“思嘉,我很為你難過,"瑞德說。她抬頭望著他,都忘記他還在那里了。"里面有許多 是你的朋友嗎?”她點點頭,勉強說:“幾乎這個縣里的每一家和所有——塔爾頓家所有的 三個小伙子——"眼睛里沒有那種嘲諷的意味了。他臉色平靜而略顯憂郁。
“可是名單還沒完呢,"他說,"這僅僅是頭一批,不是全部。明天還有一張更長的單 子。"他放低聲音,不讓旁邊馬車里的人聽見。"思嘉,李將軍一定是打了敗仗,我在司令部 聽說他已撤回到馬里蘭了。"她驚恐地朝他望著,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敗。明天還有更長 的傷亡名單呀!明天。她可沒有想到明天,只不過一見艾希禮的名字不在上面就樂起來了。 明天,怎么,他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會知道,也許還要等到一星期以后呢。
“唔,瑞德,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要是當初讓北方佬去付錢贖買黑人——或者就由我 們把黑人免費交給他們,免得發(fā)生這場戰(zhàn)爭,那不是會好得多嗎?”“思嘉,問題不在黑 人,那只是借口罷了。戰(zhàn)爭之所以常常發(fā)生,就是因為人們喜歡戰(zhàn)爭,女人不喜歡,可是男 人喜歡戰(zhàn)爭,勝過喜歡女人!彼滞嶂菑堊煨ζ饋,臉上不再有嚴肅的神色了。他把頭 上那頂巴拿馬帽摘下來向上舉了舉。
“再見。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兒子的死訊由我這個人去告訴他,這頗有諷刺 意味,只是他目前不會感覺到這一點。不過日后,當他想一個投機商居然向他轉(zhuǎn)達了一位英 雄犧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讓皮蒂姑媽服了一杯甜酒后,在床上躺下,留 下百里茜和廚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門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費爾陪著在樓上等丈夫 回來,媚蘭坐在客廳里跟幾個來慰問的鄰居低聲談話,她同時在忙著干針線活兒,修改一件 喪服,那是埃爾太太借給米德太太的。這時屋里已充滿了用家制黑顏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 兒,因為廚師在廚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攪動泡在大鍋里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現(xiàn)在怎么樣?"思嘉小聲問。
“一滴眼淚也沒有。"媚蘭說。"女人流不出眼淚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么忍得住不哭一聲,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堅強和勇敢一些,她說她要 親自到賓夕法尼亞去把他領(lǐng)回家來。大夫是離不開醫(yī)院的!薄澳菍λ膳铝!為什么費 爾不能去呀?”“她怕他一離開她就會去加入軍隊,軍隊里現(xiàn)在連十六歲的人也要呢。你瞧 他年紀雖小可個兒長得那么大。"鄰居們因為不想看大夫回來時的情景,便一個個陸續(xù)離開 了,只剩下思嘉和媚蘭兩人留在客廳里縫衣服。媚蘭盡管忍不住傷心,眼淚一滴滴落在手中 的活計上,但顯得還算鎮(zhèn)靜。她顯然沒有想到戰(zhàn)爭可能還在進行,艾希禮或許就在此刻犧牲 了。思嘉滿懷恐懼,不知道應不應該把瑞德的話告訴媚蘭,好叫她分擔這驚疑莫定的痛苦, 或者暫時瞞著她,自己一個人兜著。最后她決定保持沉默,如果讓媚蘭覺得她太為艾希禮擔 憂了,那總歸是不合適的。她感謝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蘭和皮蒂在內(nèi),人人都陷在各自的 憂慮中,無心去注意她的表現(xiàn)了。
她們靜靜地縫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外面有聲音,便從簾縫中窺望,看見米德大夫正從馬 背上下來。耷拉著腦袋,他垂著兩肩,滿臉胡須像扇子似的掛在胸前。他慢慢走進屋來,放 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兩位姑娘,然后拖著疲乏的身子上樓去。一會兒費爾下來了, 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長,顯得那么笨拙。媚蘭和思嘉都示意讓他坐在身邊,可是他徑直向前 廊走去,在那兒的臺階上坐下,雙手捧著頭一聲不響。
媚蘭長嘆一聲。
“因為他們不讓他去打北佬,他給氣瘋了,才十五歲呀!
啊,思嘉,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倒是好極了!”“好叫他去送死嗎?”思嘉沒好氣地 說,同時想起了達西。
“有一個兒子,哪怕他給打死了,也比沒有兒子強。"媚蘭說著又哽咽起來!蹦憷斫 不了,思嘉,這是因為你有了小韋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么想要一個兒子呀!我知 道,你覺得我不該公然說出這句話來,但這是真的,每個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這一 點。"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有對她嗤之以鼻。
“萬一上帝想連艾希禮也——也不放過,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盡管我寧愿跟他一起 死。不過上帝會給我力量來忍受。
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沒有一個他的兒子來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 多幸運呀!雖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兒子?梢前6Y沒了,我就什么也沒有 了。思嘉,請原諒我,我有時候真對你十分妒忌呢——”“妒忌——我?"思嘉吃驚地問, 一種負疚感突然襲上心頭。
“因為你有兒子,可我沒有呀!我有時甚至把韋德當作是自己的兒子。你不知道,沒有 兒子可真不好受呢!”“簡直胡扯!"思嘉覺得放心了,才故意這樣說她。同時朝這個紅著 臉低頭縫紉的小個兒匆匆瞧了一眼。媚蘭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這個兒子肯定是生不出 來的。她比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個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 一想到媚蘭也會有孩子,思嘉便覺得很不舒服,這會引起許許多多她無法對付的想法來。她 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媚蘭真的跟艾希禮生了個孩子,那就像是從思嘉身上奪走了什么似的。
“請原諒我說了那些關(guān)于韋德的話。你知道這多么愛他。
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別傻了,"她不耐煩地說,"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費爾。他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