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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在線閱讀
作者:慕容雪村 文章來源:轉(zhuǎn)載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廿五]

   20輛帕薩特順利開到分局大院,根據(jù)王大頭的要求,每輛車都噴了藍(lán)漆,裝上最好的警燈警笛,車窗雨刮前后燈,面子上的東西毫無破綻,王大頭頗為滿意,呦五喝三地指揮部下驗車,還跟我唱高調(diào):“你的車要是有問題,老子就把你送到郫縣去。”郫縣有個成都最大的看守所。我唯唯喏喏,象見了皇軍一樣點頭哈腰:“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心里卻想,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龜兒子。
  
   晚上約好了在巴國布衣吃飯,地方是我選的,這里的老板是個文化名人,李良仰慕已久,正好給他個機(jī)會一親芳澤,否則他一定不肯出來。癮君子李良現(xiàn)在過上了規(guī)律的幸福生活,每天坐在屋子里喝茶、看書、玩電腦,每隔幾個小時升仙一次,神態(tài)平靜,對一切都無動于衷。我和王大頭不再勸他戒毒,那天在他家里講到嘴都爛了,他還是不肯去戒毒所,流著鼻涕拿針管去了。半個小時后,他微笑著從臥室出來,告訴我們:“此中有真義,你們不懂,你們滾!
  
   成都街頭經(jīng)常會遇見些鬼頭鬼腦的所謂名人,畢業(yè)后不久,我和李良到馬鞍北路的一個茶館喝茶,他神秘地告訴我,我身后坐著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流沙河,我腦袋一時卡殼,問他:“流沙河是不是跟沙僧有親戚關(guān)系的那個?”他差點笑斷肥腸,說我真是個“彎彎”。

   李良自始至終都迷戀這些東西,經(jīng)常跟我們牛逼,說他跟哪位詩人喝過酒,又跟什么藝術(shù)家吃過飯,我本儒雅,還能禮節(jié)性地哦哦兩聲,王大頭這粗人就極不耐煩,總要潑李良一頭冷水,“又是你掏的錢吧?說,花了多少?——700?你先人哦,700塊給我們買酒喝不更好?”我在旁邊笑得打跌,這時李良就要翻起白眼,說王大頭是個夯貨,是個吃貨,腦子里全是大糞,簡直有辱斯文。
  
   李良又瘦了一些,臉色發(fā)白,不過精神還好。他戒了酒,也不大說話,一晚上都默默地聽我和王大頭談生意。只有酒樓老板過來打招呼時,他臉上才出現(xiàn)一點血色,討論了半天成都的文藝界現(xiàn)狀,王大頭聽得直打呼嚕。飯還沒吃完,李良就坐在那里哈欠連天,清鼻涕直流到嘴里,眼中黯淡無光。我問他:“來事了?”他不答話,搖搖晃晃地拿起皮包,一歪一歪地走進(jìn)衛(wèi)生間。王大頭看了我一眼,嘆口氣低下頭去,我狠狠地咬著筷子頭,想李良算是真的完了。
  
   94年我和李良一起坐火車回成都,正好碰上民工們回川,兩個又黑又臟的壯漢坐在我們的位子上嗑瓜子,弄得到處都臟乎乎的。我上去要求他們讓座,他們不但不聽,還罵罵咧咧的。我一時火起,掏出王大頭送我的蒙古菜刀就要砍他們,李良說我當(dāng)時的表情就象潘金蓮看見嫪毐,又色情又恐怖。那兩個家伙看我一副二百五的樣子,估計不太好欺負(fù),悻悻而去。坐下后我向李良介紹牛逼的心得,“寧可被人打死,不能被人嚇?biāo)!彼f打死也好,嚇?biāo)酪埠,都是死在別人手里,算不得真牛逼,“大丈夫應(yīng)當(dāng)自己主宰生死,與其被殺,不如自殺。”

   看著李良搖搖欲墜的背影,我心里毛毛糟糟地難受,如果他現(xiàn)在死了,我該怎么評價他的一生?
  
   王大頭有意無意的提起白天驗車的事,我恍然大悟,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那是1萬4千塊錢。大頭狼顧一圈,迅疾無倫地用前蹄捏了一下,象作賊似的裝進(jìn)包里,一張胖臉頓時如鮮花綻放,拜佛一樣地看著我。這單買賣做得很順手,20輛車,每輛差價1700,除了給他的,我還剩下2萬塊,我假惺惺地要分給我姐一半,被她斥責(zé)了一頓,說你把自己的事打理好,別讓媽老漢操心,就算對得起我了。小外甥嘟嘟在旁邊幫腔,說舅舅最不乖了,老惹外婆生氣,我給了他一巴掌,感覺臉上熱辣辣的。
  
   上星期跟我媽說要搬出去住,她愣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幫我收拾東西。我有點過意不去,跟她解釋說最近工作忙,天天加班,所以想離公司近一點。她嘆了一口氣,說你也這么大了,什么事自己拿主意吧,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我走出樓門抬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老太太正站在陽臺上,眼淚汪汪地望著我,讓我心酸不已。
  
   我第一年高考落榜,老漢非常生氣,瘸著一條腿罵我,說我光知道鬼混,是個沒出息的貨,還拿我跟王叔家的兒子比,說你看看人家王東,跟你一個學(xué)校一樣年紀(jì),人家怎么就能考上北大?我本來就郁悶,聽見這話更是火冒三丈,跟他討論遺傳基因問題,“你怎么不說人家王叔是副廳長呢?我沒出息全是跟你學(xué)的!”他氣得眼睛都紅了,上來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我腦袋嗡嗡作響。我媽趕緊拽住老漢妄圖再度行兇的手,譴責(zé)他擅自動用武力。她不說還好,這一說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拉開門就往外跑,心想我這次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我那年十七歲,對生活一片茫然,不知道“家”對我意味著什么。十年之后,我知道了“家”的全部含義,但還是要提著大包小包再次離開。
  
   我租來的房子空空如也,沒有電視、沒有音響,只有一張大而無當(dāng)?shù)拇。我總是熬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候想想,“家”其實就是個睡覺的地方,文人騷客們說它是避風(fēng)港、是什么舔傷口的小窩,都他*的胡扯,估計說這話的人腦袋剛遭門夾過。陪你睡覺的人可能隨時會變心,只有床默默地讓你躺讓你靠。我的窗口正對著馬路,每天凌晨都會被轟轟的車聲吵醒,外鄉(xiāng)人懷著希望走進(jìn)成都,而我這個成都人卻總是在他們的腳步聲中做著噩夢。
  
   從重慶回來的路上,我拔通了趙悅的手機(jī),她冷冰冰地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想你,“回去看看你好不好?”她支支吾吾地拒絕,好象說話很不方便。我心里一動,酸溜溜地問她:“楊濤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她沒說話,沉默了大約半分鐘,無聲無息地掛了機(jī)。我再拔過去,聽見提示音:“您撥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請稍后再撥!蔽倚睦锟章渎涞,搖晃著走進(jìn)衛(wèi)生間,站在鏡前憎惡地看著自己,那里面的陳重又老又丑,象一塊破抹布。這時大巴車轉(zhuǎn)了一個彎,我一個沒站穩(wěn),哐地撞到墻上,眼淚再也忍不住流滿臉。耳邊響起趙悅罵我的話:“你就是堆垃圾,你是垃圾!”
  
   洗了把臉出來,我開始強(qiáng)裝微笑,色瞇瞇地夸服務(wù)員:“你長得真漂亮!彼p蔑地笑笑,命令我馬上回到座位上去,“成都就要到了,回家跟你老婆說去吧!蔽艺f我老婆早死了。一車的人都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有點厭惡這個城市了。把李良送回家后,我和王大頭在河邊坐了一會,說起往事都有點傷感。我說我可能過幾個月就要走了,我們老板一直想調(diào)我去上海。大頭蹩曲著一張胖臉,光抽煙不說話。稀疏的燈光下,府南河在我們身邊轉(zhuǎn)了個彎,無言東流,這條被成都人視為母親的河流,淹沒了人間的悲歡聚散,匯合了億萬個陳重趙悅們的歡笑和淚水,浩浩蕩蕩流進(jìn)大海,就象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
  
   大頭用力地踩滅煙頭,說走吧,太晚了,再不回去張?zhí)m蘭又該吃安眠藥了。去年十月份,我?guī)Э蛻羧S龍溪玩,順便叫上王大頭,他那陣子正跟老婆鬧別扭,沒請假就擅自曠工,還狗膽包天的關(guān)了手機(jī)。我們在黃龍豪賭了三天,大頭贏了一萬七千多,獲勝之后心情大好,晚上叫了個女人進(jìn)房,炮聲隆隆,聲聞數(shù)里,內(nèi)江的王宇甚是景仰,跟我說你同學(xué)真生猛,樓都快被他日垮了。王某回家后,可能是公糧認(rèn)繳不足,張?zhí)m蘭大起疑心,用盡各種酷刑審問他,據(jù)說還動用了電棍等警用器械。大頭被逼無奈,奮起反擊,把老婆銬在床頭三個小時。獲釋后的王張氏悲憤交加,一口氣吞了100片安眠藥,還留下遺囑問候大頭的十八代祖宗,說“作鬼也要扭到你”。為這事我?guī)讉月都不敢去他家。
  
   我遞給他一支中華,說日你先人,老子在征求你意見,你放個屁好不好?大頭點上煙,說你去不去上海都一樣,不是環(huán)境的問題,“你的狗脾氣不改,走到哪里也不會開心!蓖A艘幌拢钌畹赝乙谎,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看趙悅不順眼?”我說為什么,他囁嚅了半天,忽然提高了聲音,說反正你們都離了,我就全告訴你吧,“我親手抓到她跟一個男的開房!蔽夷X袋嗡的一下子,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大頭拋下煙頭,背對著我走開,一邊走一邊說:“她還說,只要我不告訴你,讓她干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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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錄入:laiqian    責(zé)任編輯:Ga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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