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猴子現(xiàn)在雖說看不見了,三峽中山水的險(xiǎn)惡形勢,我想同往日是沒有什么不同的。在綠楊城郭桃杏林中的江南住慣了的人,一旦走到這種地方來,不知道要生出一種什么樣的驚異的情感。好比我自己,兩眼凝望著那些刀劍削成一般的山崖,怒吼著的江水,自然而然地生出來一種宗教的感情,只有贊嘆,只有恐怖。萬一那山頂上崩下一塊石頭來,或是船身觸著石灘的時候,那不就完了嗎?到了這種地方,無論一個什么人,總沒有不感到自己是過于渺小,自然界是過于奇?zhèn)サ摹?/p>
船身從宜昌上駛,不到一刻鐘,山就高起來,綿延不斷,一直到重慶。在這一千多里的長途中,以三峽的形勢為最險(xiǎn)惡。在三峽中,又以巫峽為最長,山最高,江最曲折,灘流最急,形勢最有變化。船在三峽中,要走一整天,初次入川的客人,都緊張地站在船邊上看,茶房叫吃飯也沒有人理,我自己早就準(zhǔn)備了幾塊面包,幾枝煙,一支蜀游指南,坐在船邊的靠椅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個飽。
開始是西陵峽,約長一百二十里,共分四段。第一段是黃貓峽,山雖高,然不甚險(xiǎn),江水雖急,然不甚狹。三游洞在焉。三游洞者何?唐白居易兄弟和元微之,宋歐陽修和蘇東坡兄弟,都到此地游歷過,所以有前三游后三游之稱?上Т^下牢溪時,不能停泊,只能從崖縫里隱約地望望而已。
第二段是燈影峽。江北的山雖是險(xiǎn)峻,都干枯無味。江南的山,玲瓏秀麗,樹木亦青蔥可愛。黃牛峽黃陵廟在焉。古語有“朝發(fā)黃牛暮見黃牛”之語,現(xiàn)在并不覺得如何危險(xiǎn)。不過南沱至美人沱一段,石灘較多,江流較急而已。在這一段,我最愛黃陵廟。在南岸一座低平的山上,建立一個小小的古廟,前面枕江,三面圍繞著幾百株濃綠的樹木,最難得的,是在三峽中絕不容易見到的幾十株瀟灑的竹子,石崖上還倒懸著不少的紅色紫色的花。廟的顏色和形式,同那里的山水,非常調(diào)和,很濃厚的帶著江南的風(fēng)味,裊裊不斷的青煙,悠悠的鐘聲,好像自己是在西湖或是在揚(yáng)州的樣子,先前的緊張的情緒,現(xiàn)在突然變?yōu)楹茌p松很悠閑的了,船過黃陵廟的時候,我有兩句即景的詩。“黃陵廟下江南味,也有垂楊也有花。”不過這情景也很短促,不到兩三分鐘,船就駛?cè)胛髁陯{的第三段了。
第三段是空冷峽,山形水勢,突然險(xiǎn)峻起來,尤以牛肝馬肺峽一處最可怕。兩旁的山,像刀劍削成似的,橫在江中,成一個極曲折極窄的門,船身得慢慢地從那門中轉(zhuǎn)折過去。在江北那一面作為門的山崖上,懸著兩塊石頭,一塊像牛肝,一塊像馬肺。牛肝今日猶存,馬肺已被外國人用槍打壞了。在陸放翁的《入蜀記》里,寫作馬肝峽,想是一時的錯誤。在離牛肝馬肺不遠(yuǎn),有一個極險(xiǎn)的空冷灘。水從高的石灘上倒注下來,而形勢極可怕。上水船在這里都必得特別小心。今年上半年,有三只小輪船都在這里沉了。他們行船的人有一句諺語,“青灘葉灘不算灘,空冷才是鬼門關(guān)”,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想著往日的木船,真不知道如何走得過去的。
第四段是米倉峽,又名兵書寶劍峽,距離雖是不長,水勢雖沒有從前那么急,在山崖方面,卻更加高峻。出了峽,山便低平,有一個小口,那便是有名的王昭君浣裝的地方,叫做香溪。昭君村離此四十幾里,在秭歸縣東北。杜工部的“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要親自到這地方,才可以領(lǐng)略到前人用字之妙。一個赴字,把那里的山勢真是寫活了。那里的山峰,高的高,矮的矮,一層一層地就像無數(shù)匹的馬在奔駛的樣子。所謂赴荊門,那形勢是一點(diǎn)也不假的。
船過了秭歸和巴東,便入了最有名的巫峽,這真是一段最奇險(xiǎn)的最美麗的山水畫。江水的險(xiǎn),險(xiǎn)在窄,險(xiǎn)在急,險(xiǎn)在曲折,險(xiǎn)在多灘。山的好處,在不單調(diào)。這個峰很高,那個峰還要更高,前面有一排,后面還有一排,后面的后面,還有無數(shù)排,一層一層地你圍著我,我圍著你,你咬著我,我咬著你。前面無路,后面也無路。四面八方,都被懸崖阻住。船身得轉(zhuǎn)灣抹角地從山縫里穿過去。兩旁的高山,筆直地聳立著,好像是被一把快刀切成似的,那么整齊,那么險(xiǎn)峻。仰著頭,才望見峰頂,中間是一線蔚藍(lán)的天空。偶爾看見一只黑色的鳥,拼命地飛,拼命地飛,總覺得它不容易飛過那高的峰頂。江水沖在山崖上,石灘上,發(fā)出一種橫暴的怒吼,有時候可以卷起一兩丈高的浪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