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到市場去上工,在那邊遇上幾個有趣的人:木匠奧西普,灰白頭發(fā)的老頭子,很象尼古拉圣徒,是一個靈巧的工人,幽默家;瓦匠葉菲穆什卡,是個駝子;篤信宗教的石匠彼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也有點象哪一位圣徒;泥灰匠格里戈里·希什林,他長著亞麻色的長胡子,是一個碧眼的美男子,臉色溫文而和氣。
我第二次在繪圖師家的時期,已經(jīng)認識了這些朋友。每星期天他們到廚房里來,認真地,儼然地,愉快地談?wù)撝刮腋杏X很新奇的有趣的話。當(dāng)時,我覺得這一批莊重的漢子全是十足的好人,每個人都有一種有趣的地方,同庫納維諾那班兇惡的、偷偷摸摸的和酗酒的小市民完全不同。
那時我最喜歡的是泥灰匠希什林,我甚至要求跟他去當(dāng)泥灰匠,但他用白白的手指搔搔金色的眉毛,委婉地拒絕了我:“你還太早,我們這項手藝也并不容易,等一兩年再說吧……”隨后,他抬起好看的腦袋問:“或許你生活得不好吧?唔,沒有關(guān)系,忍耐點,好好兒克制自己,一定可以忍受!蔽也恢肋@個善良的忠告對我有什么用處,但我很感激地記住了。
現(xiàn)在,每星期天早上他們也到主人家里來,在廚房桌子邊團團坐著,一邊等主人出來,一邊談著有趣的閑話。主人同他們熱鬧地快活地打著招呼,握著他們結(jié)實的手,在桌子的上手坐下。桌子上擺著算盤和一疊疊的鈔票。他們也把自己的賬單和皺襞的工賬簿放在桌上—
—開始算一星期的工帳。
主人打鬧著,說俏皮話,拚命想克扣他們,他們也想算計主人,有時候大聲爭吵,但多半是大家笑開了:“親愛的,你簡直是天生的滑頭!贝蠹覍χ魅苏f。
他赧然地笑著回答:
“唔,你們,老狐貍,也夠油的。”
“有什么法子呢,朋友?”葉菲穆什卡承認了。面目岸然的彼得說:“只能靠偷來的過日子,掙來的都敬上帝和沙皇了……”“那我也要榨你們一點!敝魅诵α。
他們也和善地支持他:
“要行竊嗎?”
“要詐騙嗎?”
格里戈里·希什林兩手把蓬松的長須按在胸上,用唱歌一樣的聲音向大伙兒請求:“兄弟們,公事應(yīng)當(dāng)公辦,不要騙人。做一個正直的人,多么愉快,多么太平,對嗎,親愛的人們?”
他的碧眼陰沉起來,發(fā)潮了。這時候,他顯得出奇的善良。他的請求似乎多少把大家窘住了,大家赧然地轉(zhuǎn)過身去背向著他。
“鄉(xiāng)下佬還有什么大騙術(shù)呀,”風(fēng)采奕奕的奧西普,憐憫鄉(xiāng)下人似地嘆了一口氣。
黝黑的石匠,駝著背伏在桌沿上,深沉地說:“罪惡象泥塘,走得越遠陷得越深!
主人應(yīng)著他們的腔調(diào),喃喃地說:
“我嗎?別人怎么對待我,我就怎樣對待他……”這樣議論之后,他們又打算著互相欺騙,算好了賬,緊張得汗氣涔涔的,好象很疲倦,邀請主人一起到吃食店喝茶去了。
我在市場里的工作,就是監(jiān)督這班人,防備他們偷盜釘子、磚頭、木板之類的東西。他們在主人的工程以外,都有自己的私活兒,所以每個人都想從我身邊偷摸些什么。
他們很和善地接待我。希什林說:
“你還記得想給我當(dāng)徒弟的事嗎?可是,現(xiàn)在,你瞧,你闊了,站在我們頭頂當(dāng)監(jiān)工啦。”
“對羅,對羅,”奧西普俏皮地說!昂煤帽O(jiān)視,好好管理,但愿上帝幫助你。”
彼得挺不高興地說:
“派了只小白鶴來管老耗子……”
這個職務(wù)使我為難,我在這些人面前很害臊。在我眼中,他們都知道一種特別的、很好的、除了他們之外別人所不了解的事情。但我卻必須把他們當(dāng)小偷兒、扒手似的管祝開頭,同他們一起很不好過。奧西普很快就看出來了,有一天,他單獨對我說:“年輕人,你老板著臉是沒有用的,懂嗎?”
我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明白,但感到這老頭子知道我的地位的為難,于是我很快就同他成了知己。
他把我拉到靜僻的地方教我:
“你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我們當(dāng)中,主要的偷兒是石匠彼得。那家伙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貪心得很,你要留心他。他決不挑揀,什么東西都要,一磅釘子,十塊磚頭,一袋石灰,什么都要。人是好人,愛拜神,念頭著實,識字,可是頂喜歡偷東西。葉菲穆什卡過活象女人,很溫和,對你無害。他也是聰明人,駝子無傻瓜。至于格里戈里·希什林,他有點傻,不但決不拿別人的東西,連自己的也會給人。他老做沒用的事,誰都可以騙他,自己卻不會騙人。辦事不動腦筋……”“他,人好嗎?”
奧西普望著我,好象遠望似的,說出值得記住的話:“是的,是一個好人。懶鬼做好人最容易,做好人,小伙子,做好人用不著聰明……”“那么,你自己呢?”我問奧西普,他冷笑著回答:“我好象姑娘,會變老婆子,那時候再講自己,你等著吧。
不過你可以動動腦筋,你找找看:真正的我是藏在什么地方?
好,你找吧!
他完全推翻了我對他和對他朋友的想法,我很難懷疑他講話的真實性。我看見,葉菲穆什卡、彼得、格里戈里都承認這位品格很好的老頭兒,他比他們聰明,天底下的事他都知道。他們什么事情都同他商量,注意聽從他的勸告,對他很尊敬。
“對不起,你給我出個主意,”他們這樣請求他。但當(dāng)問題談完,奧西普走開之后,石匠就偷偷對格里戈里說:“邪教徒啦!
格里戈里冷笑著補充:
“小丑。”
泥灰匠親切地警告我:
“你當(dāng)心那個老頭兒呀,馬克西莫維奇,只消一會兒,你就會上他的當(dāng)。這個壞老頭,可惡極啦!
我完全弄得莫名其妙。
我覺得石匠彼得是第一個正直虔敬的人,他一切都說得簡單切實,他的思想動不動停在上帝、地獄和死的上邊。
“喂,大伙兒,盡管你怎樣努力,盡管你有什么希望,棺材和墳?zāi)箍偸翘硬贿^的!
他常常鬧肚痛,有時候整天不能吃東西,連一小片面包都會使他痛得抽搐起來和劇烈地嘔吐。
駝子葉菲穆什卡也象一個善良正直的人,可是他常常有點滑稽,有時候他象一個白癡甚至瘋子,或是一個溫和的傻瓜。他常常一個又一個地愛上各式各樣的女子,對于一切女人都用同樣的斷語:“干脆說,那不是一個女子,是一朵涂上奶油的鮮花,真的!
當(dāng)庫納維諾那些活潑嘈雜的小市民家的女人來鋪子里洗擦地板時,葉菲穆什卡就從屋頂上爬下來,站在一邊的屋角里,瞇細著灰色的靈活的眼睛,把大嘴巴扯到耳朵邊,發(fā)出貓叫的聲音:“好一個健壯的姑娘,上帝把她給我送來了,我多么開心呀。唔,真正是涂上奶油的鮮花,命運神送這禮品來,叫我怎樣道謝才好呢?見了這樣的美人,我真是活活地?zé)饋砹!?p>開頭女人們譏笑他,互相叫嚷:
“瞧呀,這駝子軟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譏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顴骨的臉變得惺松欲睡,說話也變得象夢囈,從他嘴里流出來的甜蜜的話,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漸漸把女人們醉倒。有一個年長一點的,吃驚地對女伴們說:“你們聽吧,那個漢子在發(fā)魔了,象個小伙子一樣。”
“象鳥兒叫一樣……”
“也象教堂門口的叫化子,”倔強的女人卻不肯服輸。
但葉菲穆什卡并不象叫化子;他站得挺結(jié)實,象一棵粗矮的木頭,他的聲調(diào)越來越帶挑逗性,說的話也變得惑人動聽,女人們默默地聽著。他好象真的被柔和甜蜜的話語融化了。
結(jié)果,在打尖或是歇午以后,他就笨重地晃著粗硬的腦袋,驚嘆地對同伴們說:“啊,滋味不壞,可愛的小娘兒們,出世以來還是第一次碰到!
葉菲穆什卡談到自己的成功時,跟別人不同,他不吹牛,也不嗤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滿心高興地,感謝地嘆息。那時候,他的灰色眼睛睜得特別大。
奧西普搖頭嘆氣:
“啊,你總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紀(jì)了?”
“我的年紀(jì)——四十四。年紀(jì)沒有關(guān)系。今天我就年輕了五歲,好象在生命的河里洗了一次澡,全身結(jié)實了,心里也安靜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嚴(yán)厲地對他說:
“過了五十歲,你瞧,你那淫蕩的習(xí)氣會叫你吃苦頭的!
“你真不要臉,葉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嘆著氣說。我卻覺得美男子是在嫉妒駝子的運氣。
奧西普的眼睛從鬈曲的銀眉下望著大家,說出有趣的話:“每個瑪什卡都有自己的愛好,這個愛茶杯、湯匙,那個愛胸飾、耳環(huán)。而且個個瑪什卡都要變成老婆婆……”希什林是有老婆的,不過老婆在鄉(xiāng)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們都是容易親近的女子,每個人都做“私門生意”。在貧民窟里,這種行業(yè)同別的行業(yè)一樣,不算一回事。
可是美男子從來不碰女人,只是遠遠地望她們,眼色很奇怪,好象自憐,又好象在哀憐那些女人。有時她們倒反來戲弄他,撩撥他,他就赧然地笑笑,走開了。
“去你們的吧……”
“怎么?你這個怪人,”葉菲穆什卡奇怪了!半y道可以放棄機會……”“我有老婆呢,”格里戈里提醒說。
“老婆哪會知道呀?”
“若是不老實過活,老婆會知道的,兄弟,她是瞞不過的!
“怎么會知道呢?”
“這我不知道。不過她如果自己規(guī)矩,就一定會知道;若是我自己規(guī)矩,老婆不規(guī)矩,我就會知道!
“怎么會知道?”葉菲穆什卡大聲問。格里戈里安靜地重復(fù)說:“這個我不知道!
瓦匠忿然地把雙手一攤說:
“看吧。規(guī)矩,不知道!,你這個腦袋瓜子呀!
希什林手下有七個工人,他們對他都很隨便,都不把他當(dāng)老板看待,背后還叫他“牛犢”。希什林到工地來,看見他們在躲懶,便拿起托板和鐵鍬,象演戲似的,自己動手做工,而且很親切地喊:“大家好好兒干呀!
有一天,我執(zhí)行主人氣憤的囑咐,對格里戈里說:“你手下這班工人不行……”他好象吃驚地說:“是嗎?”
“那些活兒,應(yīng)該昨天上午做完的,可是他們今天還做不完……”“這是對的,還做不完,”他同意了;沉默了一會,又悄悄地說:“當(dāng)然,我也明白,可是也不好意思催促他們,因為他們都是自己人,和我同一個村子,叫我沒有法子。上帝處罰人——‘你必汗流滿面才得餬口’,你我都是受罰的。不過你我比他們做得少,再催促他們也說不過去……”他喜歡冥想,有時候在市場空曠的街道上走著,忽然在環(huán)形運河的橋上站下,倚在橋欄邊好久好久,望望水,望望天,又望望奧卡河的對岸。遇上這種情形時,問他:“你在干什么?”
“什么?”他醒過來了,窘迫地笑笑!安桓墒裁础谶@兒呆會兒,望望……”“老弟,真好,上帝把一切東西都安排得順順調(diào)調(diào)的,”他常這樣說!疤炜眨蟮,河水流著,輪船走著,乘上輪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梁贊,雷賓斯克,彼爾姆,阿斯特拉罕都可以去。我去過梁贊,那小城還好,很清靜,比尼日尼還清靜。我們尼日尼很不壞,很熱鬧。阿斯特拉罕也很清靜。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加爾梅克人很多,我不喜歡這個。莫爾德瓦人,剛才說的加爾梅克人,波斯人,德國人,任何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歡……”他慢騰騰地說著,謹(jǐn)慎地尋找有同樣思想的人,同意他的,總是石匠彼得。
“他們不是民族,他們是邪族,”彼得肯定而且氣鼓鼓地說!八麄兂錾鷷r躲過了基督,走路也躲過了基督……”格里戈里活躍起來,臉上放出光彩:“不管怎樣,兄弟,我總是喜歡眼睛長得老老實實的純粹的民族,俄國人。我也不喜歡猶太人,我不知道上帝干嗎要造那么多的民族,這件事安排得太深奧了……”石匠陰沉著臉補充說:“深奧,可是多余的東西實在不少。……”奧西普聽了他們的話,就插嘴惡毒地譏笑:“多余的東西的確不少,現(xiàn)在你們講的這種話,也完全多余。唔,你們搞宗派,該把你們揍一頓!
奧西普有自己的意見,但他到底同意什么,反對什么,是不大弄得清楚的。有時我覺得,他毫無所謂地對一切人都同意,對他們的全部思想都同意。但最常見的是他討厭一切人,他也老把別人當(dāng)傻子。他對彼得、格里戈里、葉菲穆什卡說:“呸,你們這些小豬玀……”他們笑,并不十分高興,而且也并不想笑,可是他們還是笑了。
主人每天給我五戈比買面包,不夠吃,有點肚餓。工人們見了就拉我去吃早飯和夜飯。有時候,工頭們也邀我到吃食店喝茶,我高興地答應(yīng)了,我喜歡坐在他們中間聽那些緩慢的談?wù)摵推婀值墓适隆N沂煜ぷ诮虝,很使他們滿意。
“你裝飽了一肚子書,把胃袋繃得緊緊的,”奧西普睜著淺藍色的眼睛向我凝視。他的神情很難捉摸,眼球永遠象在融化。
“你要好好兒守住,再多積蓄些,將來有用的;等你長大了,可以當(dāng)修道士,口頭上安慰人們,要不然,就當(dāng)大富翁……”“當(dāng)傳道師吧,”石匠不知什么緣故,用懊喪的口氣替他改正。
“什么?”奧西普問。
“應(yīng)該說傳道師,你該明白,耳朵又不聾……”“好,就是傳道師,就當(dāng)個傳道師去同異教徒辯論,要不然就改信異教——這也是掙面包吃的法子。只要聰明,異教也可以掙飯吃……”格里戈里害羞地笑。彼得從胡子里發(fā)出話聲來:“魔法師也過得不壞,還有各種無神論者……”但是奧西普馬上反駁:“魔法師沒有學(xué)問,學(xué)問不受魔法師歡迎……”接著便對我說:“留心聽著:我的家鄉(xiāng)里有一個窮光蛋,叫圖什卡,是一個精瘦的無聊漢子。他跑東跑西,象一根雞毛被風(fēng)吹來吹去地過日子。他既不會做工,又閑不祝這家伙因為沒有地方好呆,有一天決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兩年,流浪完了突然回來,模樣兒完全不同了。頭發(fā)披到肩胛上,頭上戴頂三角帽,穿著粗布的紅道袍。眼睛象鱸魚一樣向大伙兒瞄著,反復(fù)地說:悔改吧,罪人們。人們當(dāng)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于是事情順利起來了,圖什卡既酒醉飯飽,又有無數(shù)的女人玩……”石匠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難道事情在于酒醉飯飽嗎?”
“要不然,是什么?”
“在于傳道呀!
“他傳什么道,我沒有留心過,不過我的話還說不完呢!
“你說的就是那個圖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嗎?那人我們很熟,”彼得抱屈地說。但格里戈里低著頭不出聲,瞧著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爭論,”奧西普口氣緩和地聲明!拔抑皇歉R克西莫維奇談?wù)剴觑埑缘穆纷印薄坝行┞纷,會使人到牢獄去……”“這事也不少呀。”奧西普同意了!安⒉皇亲呙恳粭l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須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彎……”他有一種脾氣,常常愛逗弄泥灰匠和石匠,他們是虔誠的信徒。也許他討厭他們,但是他隱蔽得挺巧妙,他對人的態(tài)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對葉菲穆什卡似乎和善親密些。瓦匠對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類的談話,從不插嘴,而這些談話,正是他和同伴所愛好的。他橫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著他的駝背,不動聲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時忽然警惕起來,向煙氣騰騰的屋子里掃了一眼,聽一聽分辨不清的談話,跳了起來,馬上溜走了。原來葉菲穆什卡的債主進來了。他有十多個債主,其中一些還打過他,因此他躲開去,免得招事。
“他們這些怪家伙還發(fā)怒,”他不了解地說!坝辛隋X,豈有不還之理!
“唉,這棵苦命的枯樹……”奧西普瞧著他的背影說。
有時候,葉菲穆什卡坐著長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高顴骨的臉帶著溫和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顯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問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錢,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貴族太太結(jié)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閨女,我同她結(jié)了婚,一定對她很好。在這種女人身邊過活,會融化的……這沒有什么稀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別墅里修過屋頂……”“是的,我們聽人說過,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守寡的閨女!北说妹嫔鲄挼卮驍嗨。
可是葉菲穆什卡雙手在膝上磨擦著,搖擺著身子,駝背一聳一聳的,又說了下去:“有時,她走到花園里來,長得那么白,那么美,從屋頂上望下去,覺得太陽簡直算不得什么,干什么要白晝?要是能夠變成一只鴿子,飛到她腳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藍色的鮮花。同這種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輩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們吃什么?”彼得粗聲問。但葉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彼麌@息。
“我們需要的不多啊,何況她有的是錢……”奧西普笑了:“葉菲穆什卡,你這個放蕩鬼,什么時候才把命搭進去?”
葉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談,他做工匠,活兒做得不怎么樣。有時候他做得又好又快,有時候不順手,就拿著木棰子在梁上懶懶地亂敲,結(jié)果弄了很多裂縫。他的身上永遠發(fā)出一股牛油和魚油的氣味,但也有一種他所特有的健康好聞的氣味,好象剛砍下的樹木。
同木匠談話,談什么都有趣,雖然有趣卻使人不快。他的話老是激動人的心坎,而且你不會明白,他哪句是當(dāng)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里最好是談上帝,他喜歡談而且信心很堅定。
“格里沙,”我問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么?”
“他們說,沒有上帝!
“啊,是埃這個我知道!
于是他用手拂去并不存在的蒼蠅,說:
“你記得嗎,大衛(wèi)王說過:‘愚頑人心里說沒有神’,可見從古以來,愚人們早說過沒有上帝。沒有上帝,什么事全做不成啦……”奧西普好象同意他:“對啦,你叫彼得沒有了上帝,他準(zhǔn)叫你見閻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臉變嚴(yán)肅了,用指甲里嵌著干石灰的手指捋著胡子,神秘地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賜給我們的!
“罪惡呢?”
“罪惡是從肉體,從魔鬼那里來的。罪惡好象麻點,是從外面加上去的,就是這樣。多想罪惡的人犯罪最厲害,不想罪惡就不會犯罪。想罪惡的——是魔鬼,是肉體的主人,他唆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異議:“這話有點不對……”“對的。上帝沒有罪惡,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樣式!蜗蟆褪侨怏w,會犯罪,但樣式不會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樣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嚕著:“這話,似乎有點不大對……”“那么,依你看怎樣呢?”奧西普問石匠!安环缸锊荒芑诟,不悔改不能得救嗎?”
“這意思可靠一點。我聽老年人說過:忘記了魔鬼,也就不愛上帝了……”希什林不會喝酒,喝兩杯就醉;一醉他的臉就會發(fā)紅,眼睛就會象小孩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就會象唱歌一樣。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飽飽的,謝謝上帝,安排得真好。”
他哭了,眼淚落在胡子上,絲線似的須毛上發(fā)出玻璃珠一樣的光。
他常常滿口贊美生活,還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樣的眼淚,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贊美生活,但她要切實得多,明白得多,不這樣固執(zhí)。
這一切談?wù),使我?jīng)常感到緊張,引起我隱隱的不安。我已經(jīng)讀過不少寫平民的小說,看出實際上的平民和書本中的平民有許多顯著的不同。在書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善良的,兇惡的,說話都比實際的平民少,思想也貧弱。書中的平民不大講到上帝、宗派、宗教,主要的只講著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們也不大講女人,講起來也不大粗魯,要親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們的玩物,而且是危險的玩物,對于女人是須要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會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輩子倒楣。書中的平民不是壞蛋就是好人,但他們永遠只是活在書里。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蛋,他們都是出奇的有味。活的平民,不管他們傾筐倒籮都說出來,總好象有一點什么留在自己心里,而這留下來的,正是他們?yōu)樽约河玫,或者,說不定還是最重要的東西。
一切書中的平民,我最喜歡《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這本書帶到市場里來,想念給我的朋友們聽。我常常宿在這一班里或那一班里。有時候,因為下雨,最經(jīng)常的是因為做了一天工累了,懶得回去,就宿在他們那邊。
我對他們說:這里有一本講木匠的書。這引起了大家的極大興趣,尤其是奧西普。他從我手中拿過書去,懷疑地搖搖圣像畫似的腦袋,翻了翻書頁:“這簡直象是寫我們的。你這壞蛋。是誰寫的——是貴族嗎?我想準(zhǔn)是的。貴族和當(dāng)官的,什么事都能干。連上帝沒想到的地方,當(dāng)官的也想得到。他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喂,奧西普,你不能亂說上帝呀,”彼得提醒他。
“沒有關(guān)系,在上帝看來,我的話算什么呢,好象一片雪花,一點雨水落到我的禿頭上,不,比這個還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興奮地嚷著,爆出燧石冒火一樣尖銳的話。這些話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家向他攻襲過來的一切。這一天,他向我問了好幾次:“念嗎,馬克西莫維奇?嗯,有道理,有道理,這個主意想得不錯。”
收工后,我們到他那一班里去吃夜飯。吃過夜飯,彼得帶了他的徒弟阿爾達利昂來了,希什林帶來了小伙計福馬。在工匠們寄宿的工房里,點著煤油燈,于是我就開始念起來。大家一動不動地靜聽著。念了不多一會兒,阿爾達利昂生氣地說:“咳,我不要聽了。”
說著就走了。第一個睡著了的是格里戈里,很怪相地張開嘴。接著木匠們也都睡著了,可是彼得、奧西普、福馬三個,卻挨到我身邊來,全神貫注地聽著。
我剛剛念完,奧西普馬上把煤油燈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經(jīng)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問:
“這本書是為什么寫的?反對誰的?”
“現(xiàn)在該睡覺了!眾W西普說著,脫去長靴。
福馬默默地躲開一旁。
彼得重復(fù)地要求著:
“我說——這是寫來反對誰的呀?”
“這只有他們才知道。”奧西普吐了一句,在板床上躺倒。
“要是寫來反對后母的,那就完全沒有意思了,后母并不會因此變得好些,”石匠固執(zhí)地說!胺磳Ρ说脝,也沒有用處。所謂因果報應(yīng)就是了。殺了人就要充軍到西伯利亞去,再沒有別的。為這種犯罪寫書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奧西普不作聲,于是石匠補充說:
“他們沒有什么可做,就這樣談?wù)搫e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間聚會閑扯一樣。好,再見,該睡了……”他在開著的門口顯出的一塊藍色的方形中站了一會兒,又問:“奧西普,你覺得怎樣?”
“唔?”木匠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
“好,好,睡覺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側(cè)身躺倒,福馬同我一起睡在壓軟了的干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靜,遠遠地聽見火車頭的聲音,鐵輪的轟隆聲,緩沖機的軋軋音。工房里發(fā)出各種不同的鼾聲。我覺得不自在——想等他們講出一點什么,可是一點也沒有……忽然,奧西普輕輕地發(fā)出清楚的聲音:“嗨,孩子們,這些話你們不能當(dāng)真。你們年紀(jì)還輕,活的日子還長著哩,你們要積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別人的多一倍用處,福馬,睡著了嗎?”
“沒有,”福馬高興地應(yīng)了一聲。
“好啦,你們兩個,都識字,讀書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們什么都可以寫書,這種事情,是握在他們手里的!
他從板床上伸下兩腿,兩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們俯著身子繼續(xù)說:“書,應(yīng)當(dāng)怎樣去了解呢?它是專門揭發(fā)別人的隱事的。
這就是書。它說:請看吧,人是怎樣的,木匠或者別的什么人,是怎樣的,可是它把貴族寫成了另一種人。書不是胡亂寫的,它一定為某些人說話……”福馬沉著地說:“彼得殺死工頭是對的!
“唔,這不行,殺人總是不對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格里戈里?墒悄愕么蛳@個念頭。我們大家都不是有錢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給人家當(dāng)伙計……”“我不是說你,奧西普伯伯!
“這反正是一樣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訴你,寫那本書的目的,”奧西普打斷福馬帶怒的話。“這目的是很狡猾的。你瞧,這里說到?jīng)]有平民的貴族和沒有貴族的平民。現(xiàn)在你看:對貴族固然不利,對平民也未見得好。結(jié)果就這樣:貴族衰敗了,發(fā)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屈。書里說什么,給貴族當(dāng)奴隸要好些;貴族庇護平民,平民幫扶貴族,大家有飯吃,一切都平安無事了……這話本來不錯,我也決不爭辯。跟著貴族到底過得安靜些。平民窮苦,對貴族沒有好處,平民有錢,而且不聰明,對貴族就很好,這就是對他有利的。我很明白這個,要知道我自己在貴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親身嘗過不少苦!
我想起自殺了的馬車夫彼得,關(guān)于貴族也說過同樣的話,感到奧西普的思想同那惡老頭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覺得很不愉快。
奧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腳,又說:
“我們應(yīng)該了解書本和其他文章。無論誰,都不會白干什么事的?雌饋砗孟笫呛桑@是外表。書也不是白寫出來的,它是要攪昏人家頭腦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沒有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東西,也不能打一雙草鞋……”他談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來,在暗夜的靜寂中,輕輕地說出他的警句:“人家說貴族和平民是對立的兩方,這是不對的。我們是貴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層。當(dāng)然,貴族靠念書長見識,我靠碰壁長見識,貴族的屁股白一點,這便是全部的差別。不,年輕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時代到來了。把書本丟開吧。讓大家問問自己:我是誰?是人。那么,他是誰?他也是人。那么現(xiàn)在該怎樣呢:上帝并不多要他七個盧布,對嗎?不呀,租稅方面我們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終于天快亮了,黎明掩沒了所有的星星,奧西普對我說:“你瞧,我多么能說呀。今晚上我說的話是從來沒有想過的。孩子們,你們不要相信我的話。我是因為睡不著,隨便胡說的。躺著躺著就會想出些什么來消遣:‘從前有一只烏鴉,從田里飛到山中,從這個地埂飛到那個地埂,過完了自己的壽命,上帝的命令下來,烏鴉就死了,干硬了!@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沒有……好,我們睡吧,很快就該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