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卞午三點，飛機才飛來。雪到中午就全化掉了，巖石如今被陽光曬得很熱。喑空無云，羅伯特-喬丹坐在巖石堆中,脫掉了襯衫，讓陽光曬著背脊，看那個死去的騎兵衣袋里的信件。他不時放下了信,望望寬闊的斜坡對面那排樹林，望望上面的髙地，接著繼續(xù)看信。再沒有出現(xiàn)騎兵。“榮子”營地那個方向偶爾傳來一聲槍響。這種射擊是零零碎碎的。
他仔細看了死者部隊里的證件，知道這青年是納瓦拉省塔法利亞人，二十一歲，未婚，是鐵匠的兒子。他所厲的團隊是風(fēng)騎兵團，這使羅伯特，喬丹稂銘異，因為他原來以為這支部隊在北方。此人擁護西班牙王室，戰(zhàn)爭初斯曾在圍攻伊倫的戰(zhàn)斗中負過傷。
羅伯特-喬丹想，說不定在潘普洛納過節(jié)的時候，我見過他在街上在公牛前面奔跑躲避①。他對自己說,在戰(zhàn)爭中，你殺的任何人總不是你想殺的人。唉,差不多都不是的,他修正了自己
①潘苷洛納為西班牙一古城,當(dāng)時為納瓦拉省省會，在這騎兵家鄉(xiāng)塔法利亞以北。毎年七月圣費爾明節(jié)斯間，有盛大的斗牛賽，人們事先把公牛在大街上一直趕到斗牛場去，一路上喝醉了酒的居民們?nèi)螒v逗弄公牛，有的甚至被牛角挑飭，但在那如醉如狂的歡樂氣敢中，人們不以為意的想法，就繼續(xù)看信了，
他看的頭幾封信寫得十分正經(jīng)仔細，談的幾乎全是當(dāng)?shù)氐男侣�。那是他姐姐寫來的，因此羅伯特-喬丹了解到�！彼ɡ麃喴磺衅桨玻赣H健朗，母親還是老樣子，只是有些鼷酸背痛,她祝他平安，希望他處境不太危險，她髙興的是他正在消滅赤色分于，把西班牙從馬克思主義匪幫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接著是一張塔法利亞的青年的名單，自從她上次寫信以來，這些人有的陣亡了，有的受了重傷。她提到了十個死者的名字，羅伯特，喬丹想�！睂λɡ麃嗊@種規(guī)摸的城市來說,死的人真不算少了。
這封信宗教氣息很濃。她祈求圣安東尼，祈求比拉爾的圣母,祈求其他圣母①保佑他，她要他永遠別忘掉，那個她相信他始終佩戴在自己胸前的耶穌基督圣心也在保佑他，這種圣心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實例一“無數(shù)次”三字下面劃了道道一證明具有阻擋槍彈的功能。她是永遠愛他的姐姐孔査。
這封信信紙的四周有些臟，羅伯特。喬丹小心地重新把它和部隊里的證件放在一起，打開一封字跡沒那么端正的信。那是這靑年的未婚妻寫給他的，信中隱隱地、一本正經(jīng)地、十足神經(jīng)質(zhì)地為他的安全擔(dān)心。羅伯待“喬丹把它看了—遍，就把所有的信件和證件一起放進他的后褲袋里。他不想看其他的信了，他對自己說,看來我今天干了一件好事。他又說了一遍。”看來你確實干了一件好事。
“你看的是些什么東西?”普里米蒂伏問他。
“今天早晨我們斃掉的那個�；逝傻淖C件和信。你要看看嗎？”
①天主教各大教童、圣地及神龕往往有圣母瑪麗1像，各有各的名稱。此處的比拉爾為地名.
“我不識字，”普里米蒂伏說�！坝惺裁匆o的事嗎�！薄皼]有，”羅伯特-喬丹對他說�！笆切┧饺诵偶�。““他家鄉(xiāng)情況怎么樣？你從信上能看出來嗎？“看來情況不錯，”羅伯特-喬丹說�！八亦l(xiāng)的人傷亡很多�！彼皖^望著掩護自動步槍的地方,化雪后有些變樣,更完醬了，看起來沒有什么疑點他轉(zhuǎn)過頭去眺望田野對面，“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普里米蒂伏問“塔法利亞，”羅伯特-喬丹告訴他。好吧，他對自己說。我感到遺憾,要是這樣說有什么好處的話。
沒什么好處啊，他對自已說。那么好吧，別想它了，他對自己說。行啦，不想了。
伹是要不想也不那么容易。他問自己,你殺掉的人有多少？我不知道。你以為自己有權(quán)殺人嗎?沒有�？墒俏也坏貌粴�。你殺掉的人中間有幾個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很少。可是他們都、是敵人，我們用武力對付他們的武力�？墒悄銓{瓦拉人比對西班牙任何地方的人都更有好感。對,可是你殺他們。對。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下山回苕地去看看吧。你知道殺人是傷夭害理的嗎？對�？墒悄氵�是殺了？對。你仍然絕對相信自己的事業(yè)是正義的？對，他并不是為了給自己打氣，而是驕傲地對自，“說是正義的。我相信人民,相信他們有權(quán)按照自己的愿望管理自己。但是你別相信殺人啊，他對自己說。你只能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殺人，但千萬別迷信殺人，如果你相信殺人的話，那就全盤都鐠了
但是依你看你已經(jīng)殺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想記錄下來。可是你知道嗎？知道。有多少呢?你就說不準有多少了炸火車時你殺了很多。很多很多。可是你說不準。那你能說準的有多少？二十個以上。其中有幾個是真正的法西斯分子？我敢肯定的有兩個，因為當(dāng)我在烏塞拉俘虜他們的時候，我不得不斃了他們。這你不放在心上？對�？墒悄悴幌矚g這種事吧?不喜歡。我決心不再這祥做。我避免這樣做。我避免殺那些手無寸鐵的人他對自己說聽著,你還是別想這個問埋了。這對你和你的工作是很不利的，他的自我接著對他說�！蹦懵犞�，知迸嗎[因為你正在做一件十分嚴肅的事，我得使你時刻記在心上。我必須使你保持頭腦清醒。因為，煆如你的頭腦不是絕對清醒，你躭沒權(quán)利做你在做的事,因為這一切都是罪華，誰也沒權(quán)利奪取別人的生命,除非為了防止其他的人遭到更大的不幸。所以,頭腦要淸醒,別騙你自己。
他對自己說。”伹是我不愿把我殺掉的人象戰(zhàn)利品或者槍托上的計數(shù)刻痕那樣記錄下來，那使人厭惡。我有權(quán)不把被殺的人數(shù)記錄下來，我有權(quán)忘掉他們。
他的自我說:不，你沒權(quán)忘掉任何事物。對這中間的任何亊物你都無權(quán)閉眼不看、拋到腦后、加以沖淡或者壤改。
住口，他對自己說。你變得夸夸其談了。
關(guān)于這件事,也決不要編自己啦，他的自我接著說，好吧，他對自己說，謝謝所有的忠告，那么我愛瑪麗亞行不行呢？他的自我說；行。
根據(jù)純之又純的唯物主義的社會觀，愛情這種東西看來是稂本不存在的，那么即使這樣也行嗎？
你從什么時侯開始有這種觀念的？他的自我問道。稂本沒有。你根本就不可能有。你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這你自己知道。你信仰“自由、平等、博愛”。你信仰“生命、自由和對幸福的追求”①。別用太多的辯證法來作弄你自己了。那是給別人應(yīng)用的，不是給你的。你必須知道那一套。為，“打贏這場戰(zhàn)爭，你把很多事情擱在一邊了。假如這場戰(zhàn)爭失敗的話，一切都完蛋
然而等到事過塊遷了，你可以摒棄你不相信的一切。你不相信的事情很多，而你相信的事情也不少。
還有一點�！睈矍闆Q非兒戲。問翅僅僅在于大多數(shù)人命運欠佳,得不到愛慊。你已往從沒得到過愛情,現(xiàn)在得到了。你從瑪麗亞那里得到的愛情，不管它只能持縷今天一天和明天的部分時間,或者能持續(xù)長久的一輩子，畢竟是人生所能遇到的最重大的事情。常有人說，愛情是不存在的，原因是他們得不到它�？墒俏覍δ阏f,愛情真是有的，你得到了它,哪怕你明天就死去，也是幸運的。
別談死亡這種事情了，他對自己說。我們可不能說這種話。那是我們的朋友，無政府主義者的話鹿。每當(dāng)情況真的惡化，他們就想去放火，去送死。他們的思想方法十分古怪。十分古怪。得了,今天我們快過完了，老伙計，他對自己說�，F(xiàn)在快三點了，遲早就要有吃的東西送來了�！懊@子”那里還在開火,那就是說，他們也許把他包圍了，在等增拔,盡管他們必須在斷黑前結(jié)束這場戰(zhàn)斗。
①前者是法國大革命時提出的口號，后者引自美國革命時的《獨立窒宮、后來寫進了典國憲法，作為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鄉(xiāng)兩者都厲于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思想范疇
我不知道“聾子”那兒的情況怎樣。我們大家遲早也會遇到這種事。想來“聾子”那兒情緒不會太髙。我們叫他去摘些馬來,當(dāng)然會使他陷入了困境。這個詞兒在西班牙語中怎么說？一條死胡同�？磥砦夷茼樌囟冗^這次戰(zhàn)斗吧。這事佾只要干一次，就結(jié)束了。但是，如果有一夭在戰(zhàn)爭中你被包圍了能投降的話，那么打仗不是就成為愉快的事兒了嗎？“我們被包圍了”這是這次戰(zhàn)爭中最令人驚慌的呼喊。其次就是你遭到槍擊；如果走運的話，在這之前沒有什么別的不幸了。“聾子”可不那么走運。等到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也不會走運了。
三點鐘了。他聽到遠處的隆隆聲，抬頭一望，看到了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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