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5歲起,我就無依無靠地獨立生活了,我的父母都已過世,沒有兄弟姐妹,當?shù)匾矝]有別的親人,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我就再未回去過了……我很像那種隨風飄動的無根草……”
第二天早晨,陽光明媚。一塵不染的甲板上,杰克與露絲并肩散著步,但一直是杰克在講著話,露絲靜靜地聽著。
“等等、我們已經(jīng)繞著甲板走了大約一里路了,談過天氣、我的身世,但我猜想,你來找我不是想談這些吧?”
露絲笑了笑,點頭表示承認。
“道森先生……”露絲禮貌地開口了。
“叫我杰克!苯芸烁矚g隨便的稱呼。
“杰克,我想多謝你的搭救,不僅是把我拉上來,更要感謝你沒透露實情。”露絲說得真誠又坦率。來找杰克表示謝意,是她昨晚就打定的主意,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像杰克這種又仗義又善解人意的人實在大少了,母親和卡爾的強加于人逼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別客氣。”杰克并不認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而自尊心過強的露絲卻似乎聽出了什么:
“看,我知道你正在想什么:‘這富家小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對嗎?”露絲很怕杰克會因為看到自己要自殺而瞧不起她。
“不,我不是在想這些,我在想,是什么事情使你這樣的女孩兒想到要走絕路,”杰克站住了,直率地問露絲。實際上這也是從昨晚到現(xiàn)在一直纏繞在他腦子里的問題。只是出于禮貌不便直問罷了。
說到實質(zhì)問題,露絲立刻顯出了不安與煩躁,她似乎又置身于由母親與卡爾編織的羅網(wǎng)之中,困惑與無奈涌上眼角,杰克又看到了昨夜要跳海時的露絲。
“什么事情?原因是我周圍的世界,身邊所有的人,都那么枯燥乏味,而我又只能隨波逐流,無力自拔……”
露絲說得很急切,并伸出手指給杰克看——那是戴在無名指上的一只碩大的訂婚戒指,杰克拖起來看了看。風趣地說:
“天啊!這么大個東西:要是掉下海,它準會拉你沉入海底的!甭督z不理會杰克的玩笑繼續(xù)述說,好像要把一肚子的委屈不平都倒出來才痛快:
“已經(jīng)發(fā)出了五百封情柬,費城的名流都會來參加訂婚典禮……可我卻感覺自己像身處茫茫的人海里在拼命掙扎,想大聲喊叫,但沒人聽,沒人理……”露終一口氣說出了自己要逃離現(xiàn)實,哪怕投身大海的感受。露絲不明白,為什么有的人后著是在燃燒,而有的人則是在腐爛;為什么有的人每個汗毛孔都充滿著豐富的內(nèi)容,而有的人,渾身上下都是那么乏味,他的一生不過就是在做自己的事情罷了……
“愛他嗎,”杰克一句道破了最關鍵的問題。
“什么?”露絲一時沒明白杰克在問什么。
“你愛他嗎?”杰克追問。事實上這個問題杰克早有答案,哪個即將訂婚處于熱戀中的少女會想到要自殺呢?杰克不過是想讓露絲自己想明白,自己說出來罷了。
“你真無禮,不應該問我這個問題!”露絲顯然被觸到了疼處,而這又是自己始終說不明白想盡力回避的問題。也是最不敢回答的問題,因為在母親的極力安排下,這樁婚事中最沒有參考價值的就是露絲是否愛卡爾。
“很簡單的問題,這不難回答,你愛那家伙嗎?”杰克執(zhí)意要問,這時他才意識到,眼前這位看上去高稚聰慧不愁吃穿的姑娘,原來正如迷途羔羊,需要有人來點撥和幫助。而首先是要自己先撥開云霧,看個透徹。
“不便說……”露絲不知該如何表達。
“回答!”杰克窮追不舍,態(tài)度強硬起來。
有女孩子的羞澀,有對杰克的陌生,更有難以用簡單的“愛與不愛”來表示的復雜心理,露絲決定不回答杰克的質(zhì)問。她用淡笑掩飾住自己的不安,背過身子,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杰克說:
“這真荒唐,我們才認識不久:不該談論這事,……你根本不該問這個問題。你可真夠粗魯、放肆、無禮的了!……我要走了,杰克·道森先生。”露絲說著就伸手與杰克告別,表情也已恢復正常。
杰克只好放棄追問。
“我是來向你道謝的,可你卻難為我,應該受到懲罰……”露絲做出生氣的樣子。
“你真要走嗎?”杰克有些依依不舍。
“對,我要走了,你真麻煩!”露絲說完,真的轉(zhuǎn)身走了?刹胚~步,又像想起了什么。
“等等,我不用離開,我就住在這邊,應該是你離開!……”說這后時,露絲顯得任性又嬌氣,簡直有些不講理。說完,她自己也被剛剛露出的孩子氣逗笑了。
“好,我離開,可誰才無禮呢?”杰克寬容地笑著問。
露絲無話可答,一時顯得尷尬。潛意識告訴她,自己并個想馬上離開這位有救命之恩的小伙子,倒不是因為他咋晚救了自己而是因為他身上似乎有一種吸引力在驅(qū)使她向他靠攏,正在進退為難之際,露絲一眼瞟見了杰克手中的畫夾,一把搶過來,終于有了不離開的契機。
“看看你帶了什么傻東西?”露絲打開了畫夾——幾張線條分明,功底扎實的人物素描畫出現(xiàn)在眼前。
“你是干什么的?藝術家?”露絲大為驚訝,沒想到這個一臉稚氣的小伙子竟然會畫畫?會有與自己共同的愛好。而且還畫得相當不錯。
“真不錯……實在是非常好。”露絲早已忘了剛才自己的不安和尷尬,也忘了已經(jīng)道別,她就近坐在一張長椅上,逐一欣賞著杰克的每一張素描,杰克坐在了她身旁。
杰克畫夾中的人物素描真可謂千姿百態(tài)。有敞懷乳喂嬰兒的婦女,有幼童與母親緊緊相握的兩雙手,有路邊、碼頭做著各種雜事的人群,一幅幅線條流暢,形態(tài)鮮明。
“真好!是一流的作品!”露絲情不自禁地贊嘆起來。
“可巴黎的畫評家不懂欣賞……”杰克為自己找到知音而由衷地高興,想到自己的畫在巴黎遭到冷遇,他總是心生不平。
“巴黎?看來你經(jīng)歷甚廣,只有你這樣的窮……對,窮兄弟才可能游歷四方,”露絲沒有說出那個不夠恭敬的字眼。
“窮光蛋,說出來吧,說吧!”杰克說出了露絲吞進去的那個詞,他對窮光蛋這個稱謂一點兒也不在乎,更不覺得是對自己的不敬。
露絲在他面前顯導更輕松愉快了。
翻到一張裸體女人的臥像,接著又有這女人吸煙、站立、側(cè)臥等多種姿勢的幾張素描,都畫得很細致,很傳神,其中畫手部的格外多。
“這些是你的實物寫生?”露絲注意到這畫上的女人與杰克關系不同。
“在巴黎有很多女孩子愿意當模樣兒!苯芸藦睦L畫角度介紹這女人。
露絲干脆直問:“你喜歡這女人,多次用她做模特?”
杰克用手指著一張素描上手的局部:“她的手很美,看到嗎?”杰克還是在講畫。
“我猜你和她有戀情,”露絲大膽地提出了自己的想象。
“不,只喜歡她的手,她是個獨腳妓女,看到嗎?”杰克很坦然地講著。
露絲果然從畫上看出那女人腳的殘疾,不免一驚。
“她很有幽默感!苯芸嘶貞浿B督z看了杰克一眼,似乎對他又多了一些了解。
杰克又指著素描中的另一個婦人對露絲介紹說:“看這女士,每天晚上都坐在酒吧里,戴很多珠寶,等待遠方的愛人回來。我們都叫她珍寶女郎,可她的衣服上有很多蟲洞……”說這些話時,杰克的語氣流露出幾分同情,露絲也被那可憐女人的故事打動了,她在畫上看出了那女人眼神中的悲哀和絕望,承認杰克對人物內(nèi)心的洞察力。
“杰克,你真有天分,真的,能看透人心……”露絲又一次贊揚杰克并明顯地表示了崇敬。
一個人與大自然相比,渺小得連一;覊m都不如,然而一個人頭腦里可以裝下的東西實在是不可限量的。露絲不明白,杰克怎么會知道那么多事情呢?
“我也看透了你!苯芸擞押玫卣f,
“我怎樣,”露絲好奇地想聽聽杰克對自己的剖析。
杰克那湛藍清澈的眼睛發(fā)著光,他直視露絲,一字一字地說:“你當時不會跳下海去!
露絲沒想到他心中依然惦念著昨晚的事,并一語道破了自己復雜兩難的心境。剛剛欣賞素描的愉悅頓時消散了,她表情急劇變化,木訥地坐在那里,重又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杰克的素描仍攤在她的手上……。
泰坦尼克號上等艙的咖啡廳,魯芙正在與另外兩位貴夫人聊天兒,說起女兒露絲,她總是自鳴得意,滔滔不絕。
“女孩子讀大學的目的就是要找到合適的丈夫,露絲已經(jīng)做到了!濒斳皆诳洫勁畠,實際上是在宣揚自己教育的成果。
兩位夫人隨聲附和著。忽然她們發(fā)現(xiàn)那位被視為暴發(fā)戶的胖夫人莫莉·布朗朝這里走來。
“那個粗俗的女人來了,”伯爵夫人悄聲說。
“在她坐到我們這里之前快走!绷硪晃惶嶙h說,同時都站起了身。
魯芙也只好收住了炫耀自己女兒的話頭。盡管都是上流社會成員,但對從下層混出來的新貴人,她們?nèi)源嬗忻黠@的歧視和反感?晌吹热穗x去,胖夫人已走到她們眼前。
“你們好,我正想找你們喝茶哩!”莫莉夫人親熱地要與她們?yōu)槲椤?p>“對不起,太遲了,我正要與伯爵夫人到甲板上散步!蹦贻p些的夫人指著伯爵夫人說。
“那好極了,老在屋里呆著我也怪悶的,想聽最新的花邊新聞嗎?”胖夫人沒聽出她們要甩開她的意思,也許是聽出來了裝傻。她滿不在乎地尾隨她們走出咖啡廳,來到了甲板上。
咖啡廳的另一側(cè),泰坦尼克號的老板——船商艾斯梅先生正在與船長史密斯交談。
“最后的四個鍋爐還沒燃燒起來?”艾斯梅詢問船長。
“是的,不需要了,船速已經(jīng)很快!贝L匯報沒有點燃最后四個鍋爐的原因。按照經(jīng)驗和常識,不是極特殊的情況,像泰坦尼克這樣大型的輪船,最后的四個鍋爐只是備用的。
“報界都知道泰坦尼克船有多大,我還想叫他們看到船速之快,要讓新聞界總有新鮮東西報道,泰坦尼克號的啟航,一定要成為頭條新聞,”艾斯梅從來就是好大喜功的人,多年來,生意場上的春風得意養(yǎng)成了他剛愎自用的性格。能以令人瞠目的數(shù)額投資建造泰坦尼克,已使他在人類客輪船運史上留下了輝煌的一筆。早在泰坦尼克建造和啟航之前,他就已經(jīng)出盡風頭,占盡報界頭條了,此時更是難以掩飾那副沾沾自喜之情,至于這狂妄得有些忘乎所以可能會帶來的隱患,會招致兒千名無辜乘客落難,他可是連想都沒想過。
“艾斯梅先生,我認為不妥,船要再加速,要等它開順了以后!贝L史密斯尚保留著清醒,從技術上提醒艾斯梅要尊重科學。誰知艾斯梅聽了有些不悅,根本不考慮船長的意見,而是對他施加壓力:
“我只是乘客,是否加速由你決定吧!@是你一生中的最后航程,假如能夠在周二晚上將船駛?cè)爰~約,叫所有人驚奇;成為報界的頭條新聞,你的退休將會是多么光彩。想想看,怎么樣?再見!”艾斯梅說完,不等船長表態(tài),徑自走了。他相信,老船長不會也不敢違背他的意見。
果然,史密斯船長被他的話打動了,想到能盡快到達紐約,順利結(jié)束一生的航海事業(yè),為自己勤勉克己的38年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他可不想得罪船商,至于如此大的船啟航不久就加速到極限可能會產(chǎn)生的后果,他僅憑經(jīng)驗是無法預測的,畢竟泰坦尼克號太重太大了。
史密斯船長下令點燃最后四個鍋爐,巨人般的泰坦尼克號在大西洋上撒歡似地馳騁……
黃昏的甲板上,柔和的晚霞映照著海水,映照著杰克和露絲的臉龐。他們倚著船欄而站幾乎已交談了一整天。說不完的話題,聽不夠的新鮮事,對露絲來說,這一天里所領略到的生活樂趣,幾乎大于她17年來的總和。此時,她的臉上洋溢著青春少女的紅暈,眼睛里除了好奇的詢問目光,更多了幾分柔情和親密,她對杰克已沒有陌生感,仿佛他們已是多年的知己至交了。談完了繪畫談巴黎,談過了見聞又談到人生,而最讓露絲聽不夠的,就是杰克那不平凡的經(jīng)歷。她總是不斷地追問杰克每到一處的詳細過程:他都做過什么?碰到什么?想些什么?而杰克也總是全盤托出,盡量滿足她的好奇之心。說是好奇,不如說羨慕更恰當,因為杰克所有做過的事情,去過的地方,都是露絲無法實現(xiàn)而又十分向往的,也許露絲在借杰克的故事來填補自己生活中的空白或空虛吧。這不,杰克只好不厭其煩他講述自己的又一段閱歷了。
“當時我在捕鯨船上工作,然后又去了洛杉磯,在圣莫尼卡碼頭替人畫肖像,每幅畫一毛錢……”杰克不需要對自己的經(jīng)歷有絲毫的描繪和評價,只要平淡他講出時間地點就足以令露絲羨慕和滿足了。他發(fā)現(xiàn)眼前這位上流社會的姑娘不再矜持,她像個勤奮求知的小女孩兒,問這問那,像個頑皮的小男孩兒,總想去嘗試杰克經(jīng)歷的生活。
“你真讓人羨慕!可以隨心所欲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樣?想去什么地方就去闖一闖?……也許以后我們有機會去那頭?……哎,只是說說而已,根本做不到……”露絲嘆了一口氣,流露出對自己生活的失望。
“不,你當然能去,”杰克不忍看到她沮喪的樣子,“我們可以去喝劣質(zhì)啤酒,可以去坐馬車翻山越嶺,一直坐到你受不了為止。……我們還可以在沙灘上騎馬,可是你要像牛仔一樣,不準用馬鞍,不能側(cè)著身子……”
“你是說兩只腳要分開,”露絲真的又被感染了,立刻天真地想象著自己隨杰克浪跡天涯的景象。
“是的!苯芸艘獛椭督z編織另一場人生之夢,一場與她現(xiàn)在的生活毫不相關的充滿勃勃生機的人生真夢。
“到時候你可要示范給我看!甭督z急切地說,好像明天就要像牛仔一樣去騎馬似的。
“當然。”
“教我像男士一樣騎馬……”
“教你怎樣像男士一樣嚼煙草。”
“教我怎樣像男士一樣吐口水?……”原來露絲對男人們的事情如此感興趣,連吐口水的樣子都想學。
“在學校里沒學過吐口水,”杰克故意逗她,哪有學校教吐口水的呢?可露絲偏偏認真地回答:“沒有哇!”杰克笑了,笑露絲的率真活潑,笑她的單純可愛。
“那好,我現(xiàn)在就給你示范,教你怎樣吐口水!”說完,拉著興致勃勃的露絲,去到船甲板無人的清靜之處。
“不,杰克,……等等,杰克,我做不到。”露絲一想到真的要學男人吐口水的樣子,有些害羞了,畢竟那不是很文雅的動作,何況在人來人往的甲板上。
杰克可不管她的顧慮,仍拉著她走。說也怪,露絲不再拒絕,順從地跟著杰克站到了船艉的一角。
“仔細看著,”杰克夸張地做了一個吐口水的動作,朝大海吐了一口水,又遠又有力量。
“真惡心!”露絲覺得開心又好笑。
“該輪到你了!苯芸舜呗督z來一次?陕督z覺得這事兒自己做起來很荒唐,就敷衍了事地朝大海吐了一口。
“不行,不理想,要先在嘴里積滿口水,然后用力支撐住,扭動脖頸,身體從后向前猛伸,吐出!看見我那口水的距離嗎?……吐!”杰克一本正經(jīng),嚴然一位體育項目的專業(yè)教煉似的講解著吐口水的要領,露絲也只好認真地按要領重做了一遍。她學著杰克的樣子,在口里積存口水,脖子猛一仰,吐了出來,果然比剛才遠多了。
“好一點兒了,要不斷努力,要用力在嘴里積存口水……”杰克又要做示范,這時露絲發(fā)現(xiàn)胖夫人莫莉正從他身后走過,忙拉了拉杰克的衣角,示意他停止。杰克回身一看,四位夫人都已經(jīng)站在身后,只好把一口水咽了口去。
“媽媽,這是杰克·道森!甭督z將新朋友介紹給魯芙。
“幸會,”魯芙露出并不欣賞的樣子,也沒有一句感謝他救了自己女兒的話。她發(fā)現(xiàn)杰克嘴角上還留有口水,第一面的印象就不好。胖夫人站在她身后,用手比劃了一下,杰克明白了,立刻用手擦去剛才做游戲留下的痕跡。
老人的聲音不時地跳出她敘述的故事,將那些人物的心態(tài)做一個說明。而這種說明又恰恰是我們所不了解的:“其他人對救我的男士抱著敬佩、好奇的目光,好奇地問個不停,而我母親則視他為臭蟲,一只危險的臭蟲,恨不得立即把它掐死!
胖夫人莫莉倒是對杰克頗有好感。也許是從下層人中奮斗成了暴發(fā)戶的原因,也許是自來熟的性格,胖夫人很容易親近杰克這類青年。她友好地走到杰克身邊,親切地說:“看來你是個臨危不亂的人。”這顯然是在贊揚杰克昨晚救露絲的事,也算為魯芙?jīng)]有道謝補了一筆。
杰克禮貌地笑了笑。
號聲響了,就是那種軍營中常能聽到的號角聲,它清脆嘹亮,使人想到軍旅的操練和沖鋒時的陣容,它回蕩在泰坦尼克這艘巨大豪華的客輪上空,回蕩在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上,顯得有幾分滑稽,又有兒分莊重。
“為什么他們宣布晚餐開始竟要用號角?好像是讓人去沖鋒陷陣!”快人快語的胖夫人開了腔,夫人們這才明白是晚餐的時間到了,大家都愜意地笑了起來。
“媽媽,我去換衣服了,……杰克,晚餐見!”露絲早就想離開母親和貴婦人們了,臨走時沒有忘記提醒杰克昨晚的邀請,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想在最短的時間里再見到杰克。
夫人們邁著典雅做作的步子離開了甲板,胖夫人卻留了下來。
“年輕人,知道你將要做什么嗎?”
“不知道!苯芸诉沒有明白胖夫人的用意。
“你將要進入蛇穴……準備穿什么衣服赴宴?”莫莉夫人很同情眼前這位平民青年,她決意助他一臂之力,使他不在上層社會人前出丑,免受他們的奚落。
是。〈┦裁匆路⒓涌栄埖耐硌缒?杰克低頭看了看自己已經(jīng)舊了且有幾分臟污的便服.他是在泰坦尼克號船碼頭的小酒館里賭牌贏得的船票,匆匆上船,哪里有什么行李服裝?何況他幾乎沒有出席過上流社會的交際場所;一個賣藝為生的窮畫家,又哪里會有晚禮服呢,杰克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頭,攤著一雙手,表示沒有什么辦法改變自己的裝束。
“早猜到了,跟我來吧!”莫莉夫人拉走了杰克。
莫莉夫人的艙房,杰克對鏡穿上了晚禮服。
“顯得不錯,很漂亮,很帥,看來你和我兒子的身材一樣。”胖夫人由衷地贊嘆著。鏡子里的杰克果然煥然一新,顯得瀟灑風流。那雪白的硬領襯衣配上長款的黑色晚禮服,一副標準的紳上派頭,合身合體簡直如同定做的一般。
“簡直像換了個人!”莫莉夫人滿意地笑了。
亮如白晝的泰坦尼克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行進,遙遠的天際還殘余一縷晚霞沒有散盡,正好映照著泰坦尼克冒出的濃煙,縹縹緲緲、朦朦朧朧,令這艘郵輪平添了幾分神秘。船體周圍的水域,因燈光的照射仍能顯出海水的藍色,而船身一過,藍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的是漆黑如墨的深洞。
杰克·道森一身筆挺來到了上等艙的宴會廳。侍從替他打開兩扇對著的雕花木門,一個規(guī)范的動作將他請進大廳。面對這種禮遇,杰克顯得有些拘謹,他勉強地朝侍從笑了笑,以示謝意。大概是發(fā)覺自己笑得不夠自然,他三步并做兩步就離開侍從走到了對面的走廊上。
杰克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座圓形的建筑,他是站在大廳上層圈形的走廊上。頭頂上,環(huán)形的穹隆是由白色的磨砂玻璃鑲上彎曲的黑邊構(gòu)成的,中央垂下一掛金碧輝煌由幾十盞燈搭成的大吊燈。四周的墻壁都由彩色玻璃和壁畫拼成,環(huán)形平臺就像大影劇院的一個個包廂,每一弧度的包廂墻壁上都有一幅壁畫,有的是金屬做的禽鳥樹木,有的是珠鑲金繡的奇怪的海底植物,有的更似妖蛇蚊鱗,半人半魚的海神。來自不同角度的光線被圓形造成的斜面反射著,增強了反光的效果,使玻璃、金屬和油漆的光澤追逐嬉戲,令人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走南闖北的杰克曾驚異過法國巴黎建筑的美景,為盧浮宮的豪華典雅而贊嘆不已,但沒有想到,在一艘郵輪上也能達到甚至超過宮殿的陳設。
沿著黑色油亮的漆木樓梯,杰克朝樓下大廳走去,樓梯口拐角處,是一尊大理石雕像,牙白色的半裸體希臘女神有一人多高,過往的貴夫人和紳士無不駐足矚目,被她那光滑得有幾分透明的皮膚和略帶性感的媚人微笑而傾心。杰克流連了幾眼,為不能把如此美妙的藝術品寫生下來而感到遺憾,若不是心中有事,恐怕在這里呆上半天會畫出幾張不錯的素描哩!杰克心中想著,開始注意四周的客人,邀請者卡爾還沒到,杰克想松弛一下被晚禮服束緊了的身體,便習慣地雙臂交叉依著身旁的一根雕花木柱而站,顯得自在散漫。忽然,杰克發(fā)現(xiàn)廳里有人朝他這邊瞟了一眼,他下意識地感到自己的姿勢與這里的環(huán)境氣氛不諧調(diào),就立刻垂下雙臂,將一只手放在背后,做出了十分不習慣的那種彬彬有禮狀,還故作熱情地向過往的達官貴人致注目禮,顯出一派紳士風度。這時一位年過半百的老紳士正走過杰克身旁,他右臂彎曲著平放在前身,左手攙挎著一位女士,頭微微向左前方傾斜,用視線的余光觀照著女伴,那副既做作又典范的姿態(tài),使杰克覺得又滑稽又可笑,相信那老紳士一定是從小到大花了半輩子功夫練就的!翱磥砦医裉焱砩弦脖仨氉鲎饕环,誰讓我穿著禮服呢!”杰克對自己說著,竟在老紳士的背后模仿起了他的動作,還把左臂伸過去繞了一下,假設著挎女人的姿勢,又前行一步,做了一個與人握手的動作。誰知那種似真似假煞有介事的樣子,竟被剛剛走進環(huán)形平臺的露絲看了個正著。她忍不住笑了,笑杰克的可笑幽默,為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樣的杰克感到開心。
發(fā)現(xiàn)露絲正從高處看他,杰克沒有絲毫窘迫,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身穿絳紫色金絲絨長裙、臂上斜搭著黑色薄紗披肩的露絲從樓梯上緩緩走下,光彩照人。他們相互注視著對方在裝束上的變比,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興奮。露絲對杰克的一身紳上打扮尤其顯得驚訝,她沒有說什么,但眼光說出了她的贊許和欣賞。杰克伸手拉住露絲的手。站在比她低兩級臺階的地上,模仿上流社會的身姿,伏身吻著它。
“在戲劇中看到的,一直想試試!苯芸俗猿暗卣f。
露絲被他的裝模作樣逗笑了,杰克仍一本正經(jīng)地向她伸出了彎曲的右手臂,露絲會意,把手套進去,讓杰克挎著,杰克又故意夸張地仰了仰頭,兩人笑著走向里廳的人群。
“親愛的,你一定記得道森先生。”露絲在卡爾的身后叫住了他,他正與魯芙交談著。
“道森!!你扮紳士真像,我都認不出來了!精彩!”卡爾顯得也很愉快。
“真的像?”杰克禮貌地應了一句。
“真是出神入化!”卡爾一向以貌取人,這個昨晚被他叫作骯臟鬼的小伙子眼前嚴然上流社會的巨子少爺,實在讓他有點兒不可恩議。魯芙正在與伯爵夫人和另幾位貴夫人打招呼,對杰克的衣著變化不以為然。
“這航程真有意思!濒斳匠堕_了話題。
“像瘋狂一樣。”一位夫人寒暄著。
“完全瘋狂,真是有意思極了!绷硪晃浑S聲附和。
露絲可不想?yún)⑴c這毫無意義的談話,她把杰克拉到一邊,開始悄悄地介紹著周圍的各位貴人:
“那是洛士伯爵,美國富翁斯恩·艾士托,他是整個泰坦尼克號上最有錢的人,那是他嬌小年輕的妻子麥菲。已經(jīng)有身孕了,看她還想怎么掩飾!苯芸丝吹讲贿h處站著的那位體形已有些變化但仍穿著線條分明的緊身衣的夫人覺得有幾分可笑。
“老夫少妻夏夠荒唐的!甭督z不僅有介紹,還有評價。
“看那一對是班杰明·古威和情婦歐芭蒂,他的夫人高威太太一定義是在家照看孩子了。那邊是高莫爵士,還有呂商·魯賽爾夫人,她可是才華橫隘,專門會設計大膽的睡衣,在貴族圈中是有名的!甭督z一邊說一邊與視線所到的各位行著注目禮,顯得得體又有禮貌,可只有杰克聽得見,露絲說起他們的口氣統(tǒng)統(tǒng)充滿著輕蔑與嘲諷。
“實在是恭喜你了,她長得多么端莊響!”伯爵夫婦在和母親談話,異口同聲地夸獎著露絲。
“多謝多謝!”卡爾搶先表示了謝意,他一直為自己有一位如花似玉、人見人愛的未婚妻而沾沾自喜,得到比自己身價還高的伯爵夫婦的贊揚,他自然是心花怒放了。
“陪女士去進餐?”這時胖夫人莫莉走過來,明知故問地與杰克打著招呼。
“當然!苯芸藢ε址蛉祟H有好感,在周圍這圈人里,除了露絲,也就能與她搭上話了。說完,杰克自然大方地用另一只手臂挽起了胖夫人。
“在這個圈子中交際并不難,他們喜歡錢,你就裝成有錢的樣子,他們就會奉承你。”早看透上流社會趨炎附勢的胖夫人不失時機地點撥著杰克。
“喂,瑪麗亞,幸會!”露絲將杰克引見給一對夫婦,并向男人介紹說:“這位是杰克·道森先生!苯芸擞押玫嘏c那紳士握手。
“你是波士頓道森家族的成員!”那紳士立刻表現(xiàn)出了趨炎附勢的勁頭,胖夫人說得一點兒沒錯,杰克可不想與這些人為伍。
“不,是哲華瀑布的道森!苯芸瞬⒉幌霛M足他的好奇心和虛榮心,不會忘記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哲華瀑布。
有人招呼就座,杰克隨人群被安排在長形餐桌的四周。他與露絲對面,坐在了胖夫人身旁。
“那天他一定有點兒緊張,但沒有出洋相。他們以為他也是有錢人子弟,也許以為他是鐵路大亨的繼承人,反正把他看作暴發(fā)戶,受到了上流社會的接納!皇悄赣H終于找機會戳穿了他……”老人在敘述到她的母親時,似乎處于一種矛盾的心理。往往這時,她總要解釋一下。但是,我們從她的話語中已經(jīng)對她母親有了一個準確的了解。
“告訴我們?nèi)扰摰那闆r吧,聽說不錯!濒斳揭运回灥募馑峥瘫】跉忾_始了對杰克的挑釁。在她看來,杰克是個危險的人物,是她和露絲生活中的不速之客,從見到杰克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主意要把杰克趕出露絲的視線,可惜這是在船上,否則她早就采取必要的行動了。
“十分好,沒有老鼠。”杰克很坦然地說。
卡爾認為有必要解釋一下杰克的來歷,免得在座的貴人們莫名其妙。
“道森先生是三等艙的客人,他昨天晚上救了我的未婚妻,是我邀請他來的!闭f這話時,卡爾一直看著在場的幾位最有身份的貴人,他并不是要替杰克圓場,而是擔心那些人認為與杰克這種下等人共餐有失體面而責怪他的不得體。
可露絲卻聽出了卡爾對請杰克共進晚餐的不情愿,她認為母親和卡爾對杰克都不夠公正,便搶過話頭說:
“道森先生是出色的畫家,今天他還把自己的一些作品拿給我看呢。”
露絲明顯地表示了她對杰克畫藝的欣賞和贊美,而卡爾卻做了個未置可否的表情,意思是你認為出色的畫我看不見得,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太過份了,因為根本就沒見過杰克的作品嘛,于是他忙道:
“我和露絲對藝術的理解從來就不同,并不是批評你的作品。”
杰克根本就沒在乎卡爾的態(tài)度,他現(xiàn)在是被擺在眼前的一大堆用餐器皿給難住了,左邊三把,右邊五把,哪個該用,哪個不該用?先用哪把,怎樣使用呢?刀叉勺子并列排在桌子上,擦得锃亮,發(fā)著銀光,似乎在嘲笑杰克對它們的陌生。這些該死的貴人們,把吃飯搞得如此復雜,簡直比畫一張巨幅油畫用的畫筆還要多!杰克在心中埋怨著,仍然不知從何下手。
“這些都是我的?”他只好求助于胖夫人了。
胖夫人看出了他不知所措的窘相,不動聲色地低聲說:“從外向內(nèi)一個一個地用!
杰克如釋重負,開始學著紳士們的樣子用起餐來。
“安德魯對整艘船了如指掌……”泰坦尼克號上的人最熱衷談論的就是泰坦尼克號,不知是誰又率先開了這個話題。
“安德魯先生,你建造的這艘船真是神奇……”露絲友好地才離她很近的泰坦尼克號總設計師安德魯說。